盛夏,阳光里沾满了蜜橘味儿,清甜的香气浸软了唇瓣。轻轻呼吸,似连梦里那场漫天纷扬的桃花雨也散出了香气,一朵,一朵,颤抖着贴在他齿尖厮磨。
梦里。
他皱起眉,沉沦的意识猛地抛向高处。与此同时,她腰上扣着的手蓦地收紧。
长孙蛮身子微僵。
几乎是不做思考般,她放软腰腹,双臂有些无力地挂在他肩上,喉间溢出些破碎轻声:“……水。”
水影袅绕在窗旁明光。圈在怀里的少女微张着嘴,那点粉嫩舌尖躲藏在齿后,唇有些肿,更有些盈溢潋滟。她睡得极沉,这会儿侧头枕在他胸前,乌发缠着白嫩细颈,再往下……峦山隐约,松花绿薄衫随她呼吸起伏,那片银丝绣的山栀似也活了般摇曳绚烂。
魏山扶浑身僵硬,瞳仁儿张得老大,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像是握了块才从火盆里烧出来的滚烫烙铁,烫得人生疼。
早在清醒那一刻,少年十七岁以来引以为豪的理智,轰然间烟消云散。
他慌不择路松开手,却见她没骨头似的要摔在地上。他又慌不择路拉住她,一把圈进了怀。
等到了现在,脑子里还在发懵的晋陵君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似乎正在思考人生。
当然,他的一双手仍把人搂得紧紧的,一点也都不含糊。
这可苦了长孙蛮。
她热得不行,鼻尖都冒出细密薄汗。少年体温滚烫,逼得她颈间衣襟都有些发润。
长孙蛮决定自己拯救自己。
首先,要哼唧两声表示睡醒了,“嗯……”
“咚!”一声肉疼闷响。
长孙蛮皱眉。
“啪嗒!”旁边两三册书下桌了。
长孙蛮动了动唇。
“噼里啪啦——”
……合着这狗是生怕她醒不过来是吧?
“唔!”似踢着什么,他闷哼一声,动作顿了两下。
长孙蛮只感觉冰冰凉凉的木案贴着脸,随即,房门被人迅速打开。池风清凉,猛地吹进来。她额头上的汗被风拂落,“啪”的一声滴在案上。
少女轻轻睁开眼,倾斜视线里,那道门又极迅速地掩上。
室内复归安宁。寂静中,屋外隐约传来道笑声。
她伏在案头,侧着耳朵仔细听去,似是文曦的声音。
……
文曦醒得早。
萧成霜这丫头早跑没影了,剩一个萧定霓正坐旁边……打扇。
让堂堂帝王为她效劳,文曦当即就差没原地蹦上三尺高。幸得这些年游走宣室殿,文大人脸上端看是面色如常,正儿八经坐起身,又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常礼。
后来嘛……
文曦眯起眼,这会儿她刚走上环廊,远远就瞥见某人手忙脚乱掩上门。
根据多年侦察经验,文曦想也不想提速小跑过去。正撞见少年一手抵门,一手使劲在扯门缝里夹着的衣袍子。
看得出来很是慌张了。
“你这是什么新把戏?”她笑声。
这可把魏山扶吓得不轻。
他差点手软一头撞门上。
“你你你!”他瞪着眼。
文曦眼里狐疑,“你什么你,阿蛮呢?她还在屋里么,怎地没跟你一块儿出来。又在屋子里磨蹭什么呢。”
少年眼神飘忽,下意识抿了抿唇……有点甜。
只这一个动作,又让他在原地发起呆。
“……喂,喂!”
“昂?”
文曦满脸嫌弃:“你喝醒酒汤了吗?怎么酒量这么差,现在还醉着呢。”说着,她挥着手催促他闪开,“走走走,一边儿待着,我进去给她说。”
他没动,还跟个门神似的站在门前,挡住了人,“你要说什么?”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文曦这回盯了他好几眼,发觉这人耳朵红得挺不正常。
他道:“她在里面眠觉。你轻些,免得惊着了。”
“……要不你来?”
少年耳朵红得发紫,忙里忙慌连连摆手,结结巴巴两句:“我我家里有事,先先先走了!”
“诶!你不等她醒啦——”文曦朝他背影喊了一嗓子。
可他走得飞快。没一会儿,环廊上少年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文曦皱了皱眉毛,魏家也没来人哪。
她推开门,小声嘀咕着:“奇奇怪怪。谁唤他回去了?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这声音一停,文曦脸色讶异,吃惊于一地狼藉。
长孙蛮仍伏在案上,侧枕着脸。
她眼睫微垂,一点也没在意来人目光。
文曦奇怪:“你这是梦游了?”
不怪她有此疑问。魏山扶走得时候可交代了,人在屋里眠觉呢。
长孙蛮懒懒一耷眉,脸颊微鼓,“你来晚了。要是再早上片刻,兴许就知道我梦没梦游了。”
这话说得。
文曦挑了挑眉,弯腰拾起一朵红艳艳的花。她走到落地瓶旁,原本修剪得宜的凤尾花七零八落,似才经历了一场风雨摧折。
这儿的光线适宜,文曦不经意望了少女一眼,打算说点什么,却忽地定住了目光。
被她看得发毛,长孙蛮不自觉坐起了身。
“……我脸上有东西?”她摸了摸脸问。
文曦摇头,突然一声轻笑:“阿蛮,你嘴巴是被哪只蚊子咬了?”
……
临近暮色,太阳落下去,远远眺望而去,古朴庄严的公主府多年未改,依然宛若沉睡巨兽,匍匐在长安城中。
马车停在西街口。
文曦跳下杌子,笑着朝她挥手道:“好了,我家扈从在那儿等着了。你快回吧。”
长孙蛮看了眼她指的方向,有两三人影朝这儿走来。
“快到夜里了,你还要往哪儿去?”
“这是秘密。”她俏皮的眨眨眼,转身一挥手走了。
长孙蛮撇撇嘴。
别以为她没瞅见萧定霓的马车在前面拐了个弯。
啧啧,女大不中留啊。
天儿要落雨了,长安街道上起了薄雾。
长孙蛮又望了望她背影,暗色里隐隐绰绰,渐不分明。
……
夜里果真下起了大雨。
长孙蛮撑着下巴,窝在窗旁竹榻里看雨。
落雨如瀑,带着湿润的风,吹进户牗。
夏夜也不免生寒。
春娘提了件薄毯进来,正瞧见她手脚缩在薄衫里,打了个喷嚏。
“去换身干衣裳吧。这袖子都有些润了。”
“无事。我身上热,过会儿就干了。”她披着薄毯,模样听话极了。
春娘便没再说什么。
她转头去收拾床铺,再等上两刻钟,就该梳洗歇息了。
“纤阿台锁门了吗?”
春娘一愣,没反应过来长孙蛮突然问这一遭。
“应该还没吧。刚刚过来时,我瞧见里头烛火还盛。”
她静了一会儿,趿着鞋去摸小氅,“我要过去一趟。”
春娘想拦住她,“诶。郡主这会儿过去干什么?夜已深了,再说雨下的大,有什么不如明天再说?”
“明日阿娘要进宫去,恐没时间搭理我。”她自己系好绫带,抬起脸笑笑,“离得又不远,我过两道门便到了,你不必担心。”
春娘拦她不住,只得招呼人把伞拿出来。又见她要抱起书箱,忙接过手捧怀里,不说还挺沉。春娘奇怪,“平日也没多沉,怎么这会儿怪了……”
“我里面装了些书。”长孙蛮翻着案上书册,末了,抽出一叠折好的宣纸。她来回看了两眼,吸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般,将其放在袖口里。
……
书房里灯火通明,萧望舒过来时,正看见长孙蛮踮脚抽了卷书出来。
“什么时候也喜欢看《捭阖策》了?”
长孙蛮回头,把书放了回去,“没有,我现在还是不喜欢。只是阿娘屋子里没有什么好看的,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抽出来瞧瞧。”
萧望舒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发上湿气,“大晚上还不困吗?”
“不困。”她捣乱般撩起帕角,底下那双乌黑分明的眼睛睁得溜圆。
女儿憨态娇怜,惹得萧望舒失笑,“我听说春娘抱了箱子来,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其实长孙蛮要给她看什么,萧望舒已经猜到一二。
长孙无妄一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没敢再瞒着,那天夜里就一五一十交代个干净。
对于新律,萧望舒尚还面色如常地喝了口茶,可当听到长孙蛮亲口说出“喜欢”二字时,对象还是那个她打一开始就不太喜欢的兔崽子,萧望舒“啪嚓”一声摔了茶杯。
她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夜就奔去魏府,把那个兔崽子驱逐出京。最好永远都离长孙蛮远远儿的。
可身为母亲,萧望舒也太清楚自己闺女的脾性。
不开窍还好,一开窍那就是九头牛也难拉回来了。
这些年政事繁忙,为了推行新政,她少有松懈时分。对长孙蛮关心不够,一不小心造成这样大的疏漏,萧望舒悔不当初。
长孙无妄闭紧嘴当起了哑巴,一点也不敢提自己当初信誓旦旦承诺“有他看着不会出事”。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对坐大半夜。
等到夜色揭明,也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作为父母,他们对长孙蛮的爱毋庸置疑。
但孩子终究会有长大的一天。
即使他们想把她圈在羽翼下,不去经历风雨,不去受世事磋磨。
可人力尚有尽时。
一辈子太长,他们总会离去。他们无法永远陪伴在长孙蛮身边。
——就像他和她一样,一生一世相扶到老。
萧望舒看着烛火下女儿的脸,恍惚忆起了很多年前,小小的她坐在案头,墨点沾满了手,愁眉苦脸默着四书。
“阿蛮。”
“嗯?”
她应声抬头,手上却摸出书箱里的一摞厚册,“阿娘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萧望舒微敛着眸,笑道:“无事。你怎么带了摞书册子过来?”
长孙蛮抽出其中一本指宽书册。她轻屏呼吸,递过去,勉强稳住声音道:“这不是寻常书册子,这是我同旁人一起编撰的新律。”
如她所料般,她娘脸色浮现出惊讶,“新律?”
“是,较之以前六律,我挑选了部分陈旧不合时宜的律令删除修改,同时也对条律疏漏处进行增订。这次我着重修改了刑、工、户三律,余下官吏军政等律令,我只稍微做了些补充。”
长孙蛮一眼不错看着她娘,掌心的汗浸在纸上,“这次新律修订,凡有疑惑处,我皆征询了阿爹还有田柯先生的意见……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做这件事,我平时都是誊写在纸上问的。嗯,还有文曦……”
书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她娘翻动薄纸的声音。
时间化作了滴漏里渗下的水。一颗,一颗。
缓慢而有规律地,啪——
清脆一声,长孙蛮惊回了神。
不知何时,萧望舒走到了案边。那摞厚册已被她抽出不少,眼见矮了小半。
“这条……”她娘指着摊开的一页,侧目唤她过来,“这条先不能变动。”
长孙蛮凑近一看,是她打算减免徭役之说。
萧望舒委婉解释道:“前些年打了太多仗,军里需要扩充新的士兵来充盈队伍。这件事你姨母前段时间还跟我说,朝中能派遣的军队不够,驻军只能将主要兵力留守在重要据点,像青州沿海的地方,我们的防守就很薄弱。如果倭寇来犯,只能等驻军调援,这对当地百姓来说并不安心。”
“那除了军役,像力役杂役……”
萧望舒无奈,“还是不行。临近雨季,河水见涨,河堤该修缮了。朝里没有那么多人可以派去抢修堤坝,还是需要征民服役。”
长孙蛮微微鼓着脸颊,“堵不如疏。阿胥说征人去挖沟渠比修堤坝有用多了。”
萧望舒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件事去年她就跟长孙无妄合计过,可挖渠治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他俩打算新朝平定后再议此事。
这个时候堤坝还得修,可不能让河水决堤。
长孙蛮自然也清楚。她按下话不提,摊手问:“阿娘这是同意我的新律了吗?”
萧望舒不免失笑。
她卷起册子,轻轻敲了敲少女脑门,“你用了多久编完的,难不成这一会儿功夫我就能看完了?”
长孙蛮装模作样掰着指头说:“算上跟小梁书信的那小半年……不多不少,整七个月。但阿娘看得也太仔细了。其实只需要着重看看刑工户三律就行,其他的我都没做太多变动。”
萧望舒眼里带笑,轻轻抚开她凌乱的耳发,“虽然我还没有看完,现在只看了这几本。但我想说的是,你做的很好。你能想着编写新律,还一步一步做出来了。我很高兴,阿蛮。”
受到严母认可,长孙蛮不自觉挺了挺腰杆,头却不好意思低下来。
过了一会儿,烛花微爆。
“你长大了。”
她抬起头,发现她娘神情温柔,那双眼睛有些怔然。
“阿娘。”她轻轻唤了声。
萧望舒回过神。察觉出她眼里疑惑,笑了笑说:“刚刚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一些事。你小的时候呀,最不喜欢乳嬷碰你。我在床上卧着的时候,还能抱你哄一哄。后来太忙了,我和小葵又轮着来抱你。府里早先请来的四五个乳嬷却在旁干站着,连手都不敢伸出来……因为她们一伸手呀,你就又要哭了。你身子太弱,那时节脸都憋青了也哭不出来。我和小葵怕了,便再也不敢让别人碰你。”
长孙蛮脸红了红。
提及这事,她确实十分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刚穿过来,长孙蛮实在没法克服心理障碍喝乳汁。后来饿了好几天,小葵牵了头羊回来,她才头昏眼花捏着鼻子认了。再后来,小葵去了宣室殿伺候,春娘也进了府。
萧望舒摸着她头,轻叹:“好了,夜已深了,快回去睡吧。新律我会好好看的。”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睛,“阿娘,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新政施行成功后,天下人皆看到了作为女子的另一种活法。这道门虽然打开了,可我觉得这条路上依旧有阻碍。”
提及新政,萧望舒拧起眉,“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长孙蛮看向她,神色认真:“阿娘推行新政,让文曦这样的官宦士族之女有了更多的选择。可天下女儿千千万,还有很多贫苦百姓家的女子依旧在受旧制磋磨,她们也有胸怀大志之人,她们同样需要这样的机会。”
看见闺女在跟前议政,萧望舒很是高兴,有些乏的眉目也松快许多。
虽然关于官制一事,已经是她排在新朝很后面很后面的政事了。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有很多事需要她去做,而官制这种无关紧要之事,她并没有太提在心上。
她笑着点头:“确实如此。但我们先暂且不论男女,就说朝中为官一事。我朝任官,向来是由中正推举,或是世家大族荫恩受封。如果百姓也想要有此机遇,恐怕难办。”
譬如万俟葵由公主府推任;文曦作为士族女,出身平就学宫,起点已经比一般官宦女儿高得太多。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套任官体系传承千年,就算新政推下,绝大部分受益的也只是那些贵族。
这也是长孙蛮为什么会提出这茬事的原因。
她吸了口气,问:“阿娘,学宫里为何总会举行春试秋试?”
突如其来一问,萧望舒没做他想,随她答道:“因为先生们需要用这些考核你们。如果知识没学到脑子里,他们就还要再重复讲授一遍,直到你们学会。”
“那要是都学会了呢?”
“都学会了自然就升入东殿……”萧望舒突然顿住了话。
如果说,把选官类比为升学——
长孙蛮清楚看见,她娘眼眸亮得惊人。
是时候了。
她咽了口唾沫,从袖里掏出一叠宣纸。
她娘疑惑,“这又是什么?”
“阿娘看看就知道了。”长孙蛮略有不安地绞着手,她盯着萧望舒翻开折纸,视线落在第一页。
没一会儿,她娘目光变了。
紧接着,第二页,第三页……
萧望舒翻阅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最后一页摊开,她的手已经有些微微发抖。
长孙蛮适时开口说道:“之前我曾同先生讨论民策,受先生启发,有了这个思绪。但我对官制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所以我想把这个交给阿爹阿娘。”
何照青退隐山林,萧望舒也问不出什么。
曾在她那片土地上历经千年的科举制,实在不是几页纸就能说透的。
但依她爹娘的七巧玲珑心来说,其实点拨到学宫考试时就已经够了。如今给出这几页纸思路,只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让她爹娘少走些远路罢了。
萧望舒看着这份稍显稚嫩却不掩光芒的手稿,心绪难平。
她太明白这份手稿将对这个天下做出怎样的改变——不论出身,不论贵贱,无中正推选,只要胸怀抱负,皆可以投牒自试。
“阿娘。”萧望舒抬眼,看见亭亭玉立的女儿缩进她怀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再过段时日……风平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片土地。至少,我希望在将来我能明白百姓想要什么,渴望什么。”
萧望舒哑口无言。
她知道长孙蛮是有备而来。
今夜她带给她的惊喜太多,一个接一个砸过来,逼得她不得不松开手。
风筝早晚是会飞向高空的。这十五年来,萧望舒手中这根线细细弱弱,她始终紧攥掌心不愿放开,惟恐风大些雨猛些,长孙蛮就会摔着磕着疼了。
但她也明白,现在是时候松手了。
她仔仔细细挽过她耳发,似想把那张纯真无忧的脸深深刻在脑海里。
人世如泥潭,浑浊可怖。不知可否还容得下她这双干净的眼睛。
长孙蛮忐忑看着她娘。
过了好半晌。
萧望舒压低声,笑着点头,“好。”
……
庆三年八月,少帝萧定霓禅位于太主。九月,太主手持印玺,登太极殿大宝。万臣朝拜,天下一统。
萧望舒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颁发《科考新制》至各州郡。又令各郡府督造学舍,不论男女皆可入学。
这一举措,自然引得天下轩然大波。
长孙蛮却觉得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地方学舍建好了,可并不代表所有人家都会同意孩子来进学。读书是一件持久而不会立刻有回报的事。有些人是祖祖辈辈都学着手艺,认为什么都比不过饭碗实在;有些虽是耕读农户,可家里拮据孩子也多,说不准倾家之力才供得起一个男孩,而女孩子连摸书的机会也没有。
若要像后世那样施行义务教育,那对国库是一笔耗额巨大的开销。
但新朝初立,盛世未开,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好的条件。
自受长孙蛮手稿启发后,这三个月来,萧望舒和长孙无妄已经做得够好了。
长孙蛮骑着白蹄乌,一边漫不经心想着,一边行至衡山腰。
九月高风,漫山遍野的红枫飒飒作响。
放眼望去,浮露寺后山门人影寥落。看来香客们都在前面凑热闹。
前日她娘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浮露寺为了庆贺女皇登位,法会做了一场又一场,满山都飘着香蜡的味道。
她下了马,推开角门。
不远处,冠幅巨大的红枫树下坐着一人。灰白相间的僧袍宽大垂低,他后脑勺光秃秃的,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他旁边放了一只空荡荡的鱼篓,手里握着一柄轻飘飘的鱼竿。
“钓了半天鱼呢?”
“愿者上钩咯。”他侧过脸,眼睛一眯,笑容满面问,“这回酒带了吗?”
长孙蛮没好气扔给他,精致小巧的酒坛子划过浮空,被他一手接住。
“喏,鱼上钩了。”他挑起鱼竿,一尾鱼儿落在鱼篓里。
长孙蛮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噼啪作响,“死性不改臭猴子。”
自打退了位,萧定霓脸上就有了活气,一点也没有往些年沉闷郁色。
像是又回到了薛皇后在世时的顽劣本色。
萧定霓好整以暇收起鱼竿,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
他笑眯眯收拾起鱼来,嘴里一点也不闲着,“这回又要待多久啊?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是跑这儿来,我假死容易吗我,要是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当和尚,那不得在你娘门口闹着撞柱子。”
“放心。今天一过,很久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萧定霓皱了皱眉,“今天就走?”
“嗯。”长孙蛮坐在石头上,看他剖鱼,“诶你说你现在都当和尚了,还能喝酒吃肉?不是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吃素戒酒。”
他懒洋洋应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说了,我还没正式拜了尘和尚为师呢,想那么多干嘛。”
长孙蛮嫌弃脸:“是是是,人家给你剃了度,结果你嫌疼死活不肯点戒疤,这会儿又说人了尘不收你了。要是我,我也不收。”
“你懂什么。”他极迅速反驳了一句。
生了火,潮味儿退了些。
萧定霓烤着鱼,似想起什么,他突然问道:“阿胥呢?他不跟你一起走?”
空气里安静下来,只听得一旁江水滔滔。
烟火气带着鱼香,将长孙蛮的思绪拉得很远。远到她又想起那天失控的吻。
那天翌日,魏山扶就跑马出了长安。过了两月,听说他匆匆忙忙回来了,她去魏家找他,下人们却说他不巧又离京了。
像是那年他不告而别,她回到长安过了五年。
而这一次,等到了现在。
长孙蛮猜不到相见之期,也不想猜了。
她想出去走一走。她想,或许在某个路上,她会遇见他。
到那个时候,长孙蛮会凶脸说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缩头乌龟,魏山扶我看不起你。
不过现在——
她只能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故作轻松道:“不了吧。他可能要留在长安。你知道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萧定霓没说话了。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扬声唤道:“阿蛮!早一点回来!”
长孙蛮没转身。
她朝后挥了挥手,像幼时无数次下学时的作别,懒懒应了声:“知道知道,你俩喜酒我一定过来喝。”
萧定霓手一抖,烤好的鱼又差点烤焦。
这妮子是怎么知道他跟文曦商量死遁成婚的事儿?
他抬手摸摸没点戒疤的头。
秋风呼号,临江水滚。年轻僧人垂下眼,笑着咬了口鱼肉。
……
秋阳半垂,细密光线像针似的扎下来,唰唰透过满树红枫。
少年站在马旁。
浅浅淡淡的影子落在他肩头,掩得那张脸晦暗不清。
长孙蛮不禁停住了呼吸。
似听到了开门动静,魏山扶侧过脸,还是那张漂亮熟悉的眉眼,只其中落了些显而易见地疲乏。
他瘦了几分,棱角比以往更加分明。
长孙蛮望见不远处还拴着一匹黑马。
“你何时回来的?”她问道。
他却笑了笑,递来缰绳:“走吧。边走边说。”
长孙蛮牵起缰绳。她想了想,指着一处山坡对他说:“往那儿去?”
魏山扶望过去,那里满是枝繁叶茂的红枫树,教人几近瞧不清山坡的影子。
那里貌似不是离京的路。她去那里,无非是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
——长孙蛮没想过和他一起走。
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打算好追随离去的少年唇角一抿。
他不自觉收紧了下颚。
……
自打那天跑回家,魏山扶就把自己关屋子里呆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打马跑出了长安,只为追寻堂弟魏乔的踪迹。他心里既然有了决定,那魏家家业便要有人接过。他此行便是去问魏乔可愿承业,若不愿,他再想其他的法子。
去年尚任兵曹从事时,他曾在临潼见到了游学回来的魏乔。
本来说得好好的过段时间就回家,谁料他三叔听闻魏乔在临潼不是游学,而是跟一寡妇不清不楚,当即怒发冲冠,连夜策着马过来要把人拎回去。行至半路,魏乔听到消息后火速跑了个没影。
说起来,他这个堂弟打小在应付长辈上面,很是有一套。
不怪魏叔丘着重培养魏山扶,实在是魏乔野性难驯。虽然两兄弟都机灵,可一个是看着端方可靠的长孙,一个是惯会花言巧语的皮猴,任谁都会明智的选择前者。
魏山扶卸任兵曹从事时,曾收到魏乔的来信,说是在扬州又遇到知心好友,顺带让他转告他爹一声,不必忧心他的生计。
结果辗转三个地方,从扬州到荆州再到益州,两个月的时间,魏山扶才在汉中郡寻到他。
汉中乃蜀中地门,掌握极其重要的水路,自古便有夺汉中则夺天下之说。汉中郡的重要,可见一斑。也因此,无论是司隶部还是益州,都对汉中郡里崭露头角的狂生独独青睐。
魏乔翻山越岭跑到这里来,无非是年少轻狂,少年人初露鸿鹄之志,想一展抱负。
他心有壮志,自然能承家业。只是别扭他爹千里迢迢送荆条,不肯低头认错。
魏山扶连捆带绑的把人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祖父连捆带绑的把他扔进了祠堂。
魏山扶在祖祠前跪了一天,什么话也没说。
等请上家法时,魏崇抽得汗水淋漓,底下挨揍的臭小子一声不吭。
魏叔丘气得不行,怒而暴喝:“你若想仰攀姻亲,终此一生都将仰人鼻息!魏胥!你想清楚,你要的不是别人,你在要一副斩断你羽翼的枷锁!”
荆条狠狠抽过脊背,少年闭了闭眼,鬓间霎时滚下热汗。
他喉结一滚,哑声:“我认了。”
魏叔丘勒令不给他吃喝,他也没闹,脾气硬得像河里的石头。瞅得魏乔都忍不住皱眉,半夜给他送吃的来。
“你说你,跟老爷子顶什么脾气?”魏乔坐在房梁上,翘着二郎腿,靴上沾的泥还落了一块,“啪嗒”掉在牌位前。
魏山扶喝了口水,好歹是把馒头噎下去了,“下次带只烤鸡来。这馒头噎得慌。”
“……馒头都是塞衣服里给你带进来,你就别挑了吧。”
魏山扶又喝了一肚子水,有些饱了。
魏乔看得直乐。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哥这样,也就那位清阳郡主有本事,他哥被她吃的死死的。
“哥,你真不后悔啊。”
“有什么后悔的。要我说,是你们想得太消极了。”魏山扶眼一抬,锋利目光看向房梁上的少年,“谁说我娶她就一定会自断前程?”
魏乔疑惑,“难道不是吗。若不出意外,她以后势必会继承大统。你和她在一起,难道还能上朝为官?”
“我若想要建功立业,就一定要入朝为官吗?”
魏乔被他问得一愣。
“我要娶她,是我们的事,只关乎我和她。这份感情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不受制于家族。我要娶她,我要一辈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我会帮她扫清所有的障碍,包括她路途上的,以及我走向她的路上。来日,她若继承大统,我也要辅佐她,直到她所求所愿的天下永盛,万世千秋。青霄无名我不在乎,后世功过评说于我亦如云烟。魏乔,我的心告诉我,我想娶她。我一定要娶她。”
……
黄昏暮色,山间的风吹得有些急了。
举目望去,草木低垂红枫摇曳,隐隐露出山腰上一条泥泞的路。
看着有些眼熟。
长孙蛮努了努嘴,问他:“那儿是咱们那年被绑的地方?”
“好像是。”他心不在焉,往那儿看了一眼便答道。
魏山扶满心满眼都在想长孙蛮是不是生气了。
听魏乔说,回来那天她来府上找过他。只不过不凑巧,那会儿他正被魏叔丘绑进了祠堂。
长孙蛮望了望天色。再不走就要露宿小树林了,她可答应了她爹娘,怎么都不能在野外睡的。
这次随行有她爹的死士,听何错说是全方位无死角隐匿保护,安全方面她绝对不用考虑。
她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依魏山扶的能力,官拜九卿不在话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开了免得以后尴尬。
她侧过身,背对着他,似在观赏山腰下火红的枫林。
“我这次要出去游历。应该算是跟你们游学差不多吧。我都跟我娘说好了,要出去闯荡三年。这期间呢,或许新律施行有困难之处,还要劳烦你多多帮衬一下啦。”
长孙蛮自顾说到:“打小呢,你就帮了我许多。这回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文曦都在说,要是没有你,我的新律可能要编到猴年马月去了。嗯……谢谢你。”
她憋了憋,又说了句:“还有……雪球我托文曦照顾着,她时不时会去我院里看看,你要是得空,也去看看吧。它也很想你的。还有……”
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深吸口气,又吐出来。
“阿胥。”
“嗯?”他正在捋长孙蛮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应了声。
“你还记不记得幽州府那会儿,你说你练好了武功,就能去闯荡江湖。”
魏山扶被这句话问得思绪一断,脑子断了片儿似的愣住了。
她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事了?
长孙蛮却突然转过身看他。
日辉洒落,少女扬起脸,那双眼眸里盛满金灿灿的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江湖是什么样。”她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咔——
魏山扶刚刚活泛起来的脑子又猛地卡住。
这份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
还在沉思怎么化解这场误会的少年眼神呆滞,连眼睫颤也不颤。
恍惚他的世界忽地被人摁下了暂停。
——他还是没有回答。
少女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努力掩盖住眼底的泪光。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这个时候喝茶一定很舒服。
他如果能陪她喝喝茶,那该多好呀。
她没有迟疑,转身往来路走。
甜滋滋的桃花味儿一掠而过,散在清风,浸透了他记忆深处。
少年紧压住颤抖的牙关,大声喊她:“长孙蛮!!”
“嗯?”她忍了忍泪意,侧头皱着眉,似不耐烦。
“我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一匹黑马。”
不远处,黑马响亮而欢快的一声高鸣。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出来。
他眼里湿润,眉宇却是熟悉的嚣张轻狂。
“我陪你浪迹江湖,你敢不敢走。”
层云拥在落日下,黄澄澄的余晖停在他发颤指尖。
长孙蛮眨了眨眼睛,却怎么也消退不了眼角的泪意。
她伸手握住他指腹。
如同回到了还不知事的幼时,他们在平就殿里玩乐打闹。为了一次次胜利,他们会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牢牢地,任凭谁来也不肯分开。他们大呼小叫着穿过宫闱巷道,惊起一地呼啦啦的雀鸟。
昏黄的光刺在脸庞,少年的脸与记忆重叠。
她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大声应他:“敢!”
我不惧世间丑恶,亦不怕万难险阻。
因为我知道,你将永远站在我身边,屹立万年。
便如我们十指相扣,就已迈过了世间最牢不可破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