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这个人,作起来也是真作。
明明留宿桃花坞她求之不得,但卿云好不容易说服了娄二奶奶,留在这里过夜,横竖明天早上又要过来。
夫人小姐们约好了,一起去寒林寺烧香去,山路难走,要坐竹轿上去,不如别回家了,留在桃花坞过夜,养精蓄锐。娄二奶奶向来看重她,这才答应下来。
小姐们留下来,自然夫人们也都留下,又约了夜局,一群人抹牌,打马吊,在暖香堂开了七八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云夫人这点和娴月不同,她爱打牌,还打得非常好,娴月跟着看了一阵,无聊回来了,说:“赌得真大呢,娘都输了二十多两了……”
“放心吧,她是先输后赢,逗她们玩呢。”凌霜一点不担心。
这里都是些官家太太,又要管家,又要照料一家老小,没什么时间打牌。
娄二奶奶的牌技可是在江南磨炼过的,那里打牌的夫人们都是商家太太,一个个都是人精,别提多厉害了。
但到底也不指望这东西赢钱,不过是玩玩罢了。
云夫人存心要打通宵,早早遣了红燕来给她们姊妹安排好了,桃花坞的客房也有趣,都是矮床,在地面铺锦席,厚褥子,红燕抱了厚厚的锦被来,一整间房间就是一张床,随便可以睡,洗漱梳妆都在外间,丫鬟们也都睡外间。
红燕在的时候娴月还没怎么,红燕一走,娴月开始了,一会儿说枕头硬了,要拿帕子来垫,一会儿说靠那头睡感觉有风,一会儿又找她的兰花霜,说:“我记得我带了一罐兰花霜过来的,怎么不见了?”
“许是忘在马车里了吧。”凌霜一点不心虚。
娴月闹了一阵,连卿云也受不了了,道:“别闹了,早点睡觉,明天还要爬山呢。”
“我不去。”娴月懒得很:“竹轿子颠得人骨头疼,我才不去呢,我留下来陪云姨玩。”
“你还整天云姨云姨,娘真要吃醋了。”凌霜笑道。
娴月和娄二奶奶自上次的事之后一直不怎么亲近,其实娄家人都知道,娄二奶奶最喜欢的是卿云,就跟娄二爷最喜欢的是凌霜一样。
娴月却不回答,而是躺着看着头顶的板壁,躺了半晌,才道:“你们说,林子里的桃花现在还在开吗?”
“桃花又不是合欢花,朝开夜合,自然在开。”卿云道。
娴月叹息一声,不说话了。其实凌霜知道她的意思。
这样的良宵,春风和煦,桃花醉软,都说这是最好的年华,最好的时光。
但如果心中没有真心喜欢的人,所谓的桃花宴,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第二天果然娴月就不去爬山,她早早带着枕头外衣溜到云夫人那边,云夫人打了个通宵的牌,刚卸完妆,躺下没多久,被偌大一只娴月爬上床来,吓了一跳。
“诶,我昨晚闹了一晚上呢,刚睡着。”
云夫人一面眯着眼睛抱怨,一面摸摸娴月的背:“这穿的什么,这么薄,真不怕冷啊?”
“我裹着白狐肷披风过来的。”娴月也跟她一样整天爱抱怨,爱撒娇:“你这桃花坞哪来这么多鸟雀,吵死了,我们那外面树多,更吵,你这里还好点。”
“那是,好屋子肯定留给自己住嘛。”云夫人笑道。
她是真困了,说没两句话,又睡过去,反正早饭有管家娘子安排,而且夫人们也都打牌打得挺晚,早上起不来。
一觉睡到日上中天,眼看着要摆午饭了,娴月才懒洋洋起来。
云夫人反而先起来,在外面梳头,见她出来,道:“娴月睡相真好,越睡越横,差点没给我踹下床去。”
“我以前跟凌霜睡,她睡着了跟个石头似的,我就踹习惯了嘛。”娴月笑嘻嘻道。
她打着呵欠在镜子前面坐下来,头发本来就长,这一下直接垂地了,又厚又密,纱帐似的。梳头娘子都感慨:“姑娘怎么养得这一头的好头发,乌油油的。”
“都说养头发耗人精血呢,我老病歪歪的,也想要不要干脆剪了。”娴月道。
“剪了可惜了。”云夫人也用手握一握她的头发,笑道:“我以前也有这么一大把,这两年掉了不少了。
我们以前流行同心髻,最伤头发的,顶心要用发绳扎得特别紧,差点没给我薅秃了。”
“夫人都算秃,那京城就没人有头发了。”梳头娘子笑着道。
两人说笑一阵,一起梳了头,娴月才想起来,问道:“我姐姐妹妹她们呢?”
“她们上山烧香去了,估计要下午才回来呢。
卿云一大早就起来了,还跟我问好呢,被红燕挡下了,真是好礼性,估计就没见过我这么懒的主家。”云夫人笑道。
“那咱们今天干什么呀?”娴月问。
“先吃饭,等会带你看花去,我知道一处有溪水,又有绿草的地方,咱们吃完饭,提几篮子点心出去,让她们带上热茶,一边晒太阳一边赏花,多好。
刚好红燕她们想描桃花样子,准备回去刺绣,你不是会画画吗,连画具也带上,省得来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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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霜她们今天夫人小姐一大堆,半上午就上了山,雇了几十台竹轿子,踏青赏花,男女大防也没那么森严了,不过是戴上帷帽,坐在竹轿子上,也就算了。
偏偏今天人都不在,马球宴散了,男子们全走了,贺南祯秦翊这些自不必说,赵景赵修也没来,连那些寒门士子都没出现,小姐们本来全套武装,戴着帷帽手绢,随时准备挡脸,谁知道上了山,一个男子也没出现,倒有点怅然若失。
“今天倒也清净。”
在寒林寺下了竹轿子,娄三奶奶就用手帕捂着嘴笑道:“要是还像昨天那样,成何体统?”
“还说呢,跟活招牌似的,亏得安远侯爷不在了,要还在,看到那样子,估计也气死了。”
凑趣的黄奶奶立刻学云夫人的样子,捏着嗓子道:“南祯啊,你们是赌花呢,还是赌个什么呢……”
众人顿时都笑起来,云夫人不在,赵夫人就是这最大的,自然都凑趣说她爱听的。
赵夫人虽然嘴上说的是“当着佛前呢,你们也积点德,编排得太过了”,但笑得却是最开心的一个。
笑完了,她还道:“不怪我说,到底出身还是重要,咱们大家子出身的姑娘们,就是端庄些,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台面。就上去了,也不过是丢人罢了。”
卿云正直,不爱说人是非,就躲了出来,在外面廊道上看人做午课,烧香。
凌霜背着手,在庙里转了转,金漆佛像十分庄严,垂眉敛目,凝视这群热闹的夫人小姐们。
“中午就在这吃吧,听说寒林寺的素斋不错,刚好我正月里没吃斋呢。”赵夫人提议道:“我让人跟寺里的师傅说一声,大家都留在这,下午再下山吧。”
“那感情好。”众夫人都应诺,只有娄二奶奶提醒道:“可云夫人那边准备了午饭呢。”
“这还不简单,打发个人下去说一句就行了。”娄三奶奶抢话道:“按理说这话不该咱们说,但谁也没见过桃花宴办两三天的,我看啊,还是她自己爱热闹,想趁这名头……”
赵夫人竖起手指,嘘一声,但众人都会意,笑起来。黄奶奶道:“谁说不是呢,不然她一年也没什么机会这样大喇喇见男人啊。”
娄二奶奶见卿云避了出来,出来找她,拉住手臂道:“你这孩子,不是最虔诚的,怎么今天反而不拜佛了呢。”
“里面闷得很,我就出来了。”卿云靠在柱子上,淡淡地道。
其实母女俩都知道是里面夫人说得太过了,卿云身上,是有些书生的实心眼在的,她虽然不如娴月和云夫人交情好,但要让她在人群里听着她们取笑云夫人,还要附和几句,她实在是做不到。
娄二奶奶叹了口气。
“你呀。”
她对这正直的大女儿一点办法没有,意有所指地劝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一山不容二虎的,就连朝堂上那些威风四面的官儿,也不过是这些事罢了。
云夫人背后一定也说赵夫人呢,你不喜欢说,不开腔就行了,脸色太明显了,人家要看出来的……”
“我看云夫人背后就没这样。”卿云固执地道。
“别傻了。”娄二奶奶无奈,看了一眼里面道:“我先进去了,你透透气就进来,赵夫人还一直在问呢,说卿云吃不吃得惯斋饭,问你要吃什么,让人从山下送过来。你可别寒了人家的一片心……”
娄二奶奶说完进去了,卿云在外面站了站,凌霜这才出来,姐妹俩相对无言。
“你是知道你不一定要嫁赵景的,对吧?”凌霜沉默半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卿云笑了。
“赵景不是已经是最好的了么?”她反而问凌霜:“其余姓贺的姓秦的,还不如他呢?
我中意赵家,赵家也看得起我,娘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凌霜也无法反驳,只得叹一口气,看着她进去了。
中午吃斋饭,赵夫人果然十分照料卿云,拉在身边坐下,当做自己女儿一般,众夫人都凑趣,说“偏赵夫人手快,一上来就把卿云抢了,这是故意在扎我们的眼睛呢……”娄二奶奶高兴得不行,娄三奶奶把牙关都咬碎了,只能在其中陪着笑,勉强应付。
娄二奶奶的话把这些夫人中的派系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赵景和卿云的亲事,不仅是两个人的事,连带着娄二奶奶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反而是娄三奶奶被排挤出了中心圈子,吃饭的时候,赵夫人和娄二奶奶坐上座,卿云坐赵夫人下首,连和娄家交好的梅四奶奶也沾光,坐到主席去了。
只要不出意外,接下来二十年,赵夫人一派中的地位,就是按着这样的顺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