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程带着翰林院的同事们,在桃花坞踏青,赋诗行酒令。
他是江南士人,父母都已经亡故,家族也都在南方,孤身一人在京城做官,很得官家倚重,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
他在城南赁下一处宅子,正是龙侍郎家卖掉的那栋,可见前途无量。
但他守孝三年,府中也没个女主人,但翰林院学士,已经算是一方长官了。
每逢节假日要招待同僚,他都是在饭馆酒楼里,或是叫一桌酒席到家里来。今年是他来拜年时,云夫人问他:“文靖升了学士,请了同僚们烧尾宴没有?”
他老老实实答了,果然又是准备叫一桌酒席来家里。云夫人笑了,说:“文靖还是这样,不拘小节,虽然读书人不在乎这些,但别人看了难免不像样。
这样,我今年办桃花宴,就在桃花坞,你不如请你的同僚过来,我给你置办一席,保管又体面又便当,反正于我不过是顺手的事罢了。”
张敬程再三推辞,云夫人一定要替他请,最后还笑道:“你也可怜可怜你的同事们,长官升职,是要备礼金的,你收了人家的礼金,就请人吃外面的酒席,寒碜不寒碜?”
张敬程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云夫人果然安排得极妥当,昨天马球宴,就让贺南祯请他们过来观宴,翰林院的士子们都是寒门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盛会。
一个个都大开眼界,虽然被赵修那些世家子弟取笑了,但也都没往心里去。
今日中午,云夫人果然备下一席酒宴,原来桃花坞里还有个小院子,就在山脚下,溪流穿院而过,两岸都是盛放的桃花,绿草如茵,简直和桃花源一般。
宴席摆在院中,大家都饮了酒,最爱说笑的岑元山就提议道:“咱们等会来行飞花令吧,成日家只说京城酒令多,又雅致又新鲜,我们翰林院的学问最好,反而没好好热闹过,说出去人家都不信的。”
他们于是行起令来,翰林院都是科举考出来的硬功夫,连典故都生僻得很,都是自己人,也不怕别人笑迂腐,个个都旁征侧引,张敬程也不自觉玩了起来,正认真跟岑元山争辩:“……刍所以萎白驹,托言礼所以养贤人。
这是我们认字就会背的东西,说好的射覆是雅事,怎么好取笑白驹的名字,罚酒罚酒……”
“嚯,好热闹!”云夫人的声音传来。
她虽然名义上是张敬程的师母,但毕竟年轻,又这样貌美,是京中有名的贵妇人。
虽然穿的是待客的礼服,但鲜妍妩媚,让人不敢直视,顿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本正敞衣饮酒的几位都连忙起来整理仪容,岑元山也放下手中的鲜草,张敬程更是连忙起身肃立,道:“师母。”
“哎呀,怎么一个个都站起来了。”云夫人叹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带娴月过来赏花,想起你们在这宴客,就想过来尽下地主之谊的。
一个个都这么拘束起来,是我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哪里的话,师母来赐教,我们求之不得呢。”
张敬程老实得很,对她十分尊重,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
他听见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像是个年轻女孩子,那声音非常好听,带着钩子似的。
“那你们还不坐下,继续行酒令,依旧玩你们的,不然我现在就走了。”云夫人道。
众人只好又坐下,这才敢抬起头来。张敬程也才抬头,这一看,顿时愣了。
云夫人身侧,就是昨天在马球场上那个被赵修送了桃花的少女,极貌美,穿了一身桃红衫子,肤色如玉,活脱脱是诗经中的美人,就是情态不太端正,云夫人坐下,她就依偎着云夫人,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挡着日光,那张脸简直是如仙子一般,眼波流转,无比妩媚。
这些翰林院的士子,大都是寒门出身,就算已经成婚的,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的,翰林院号称天子近臣,寻常也不敢去烟花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绝色。顿时都有点目眩神迷,也都还守礼,不敢说话。
“你们行什么令呢?”云夫人笑着问道。
“回师母,行的是射覆。”张敬程老实答道。
“到底是翰林院的学士,行的令都这样雅。哪像我们,整天只知道酒肉赌博的。”云夫人笑着赞道。
张敬程受了夸奖,心下一暖,谦道:“师母哪里的话?不过都是游戏罢了。”
说话间,那女子却拿起席上被岑元山扔下的那把青草,在手里玩弄着,她手指如葱根一般,绕着扇坠上的红色流苏,衬着青草,更显得肤色如玉。
“你们这青草,也可以用来射覆的吗?”她插话问道。
张敬程没想到她竟然敢和陌生男子搭话,他守礼,便不肯回答,岑元山忍不住答道:“凡目之所及,都可以拿来射覆,规矩是这样的,这青草也是院中之物,当然可以。”
“那人也可以用来射覆吗?”女子问道。
她微微一笑,岑元山顿时红了脸,支吾道:“照例是不可以的,但……但事有例外嘛……”
他刚刚故意取笑,用同僚吴白驹的名字做游戏,用青草射覆,理直气壮,舌战群儒,这时候却张口结舌起来了。众人也都有点唯唯诺诺。云夫人见状,笑道:“到底是拘束了,娴月,咱们走吧。
红燕,你留下照料,要是张公子需要什么,尽管让人去找林娘子去,难得好天气,大家好好玩到尽心才好,我不打扰了……”
张敬程再三挽留,云夫人到底是走了,带着那叫娴月的女孩子也走了。众人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岑元山怅然道:“唉,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有好事的同僚就问:“元山,你认识刚才的小姐吗?她是云夫人的侍女吗?”
“侍女?相公真是说笑呢。”被留下的红燕笑道:“她可是礼部娄大人家的小姐,真正的官家小姐,别说容貌了,就是那身上的气派,哪是我们这些奴婢敢比拟的。”
她说完,见席上酒已经少了,就去催人暖酒去了,留下这些怅然的士子在这里。岑元山叹道:“要是能娶得这样的佳人,也不枉此生啊。”
“你又做梦呢。”吴白驹可算有了取笑他的机会:“这些官家小姐,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像咱们这样的寒门,怎能肖想这样的富贵小姐。
咱们这些人中,也就张大人有点机会罢了,都说榜下捉婿,张大人这样的榜眼,清贵出身,就是正经的公侯小姐,也匹配得上。
这不,一除了孝,说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了。”
“取笑了。”张敬程谦道:“但我倒觉得这些官家小姐也没什么好的。”
“张大人又说违心话了。这样的美人,你还求什么……”岑元山笑道。
“岑兄肤浅了。”张敬程正色道:“以貌取人,君子所不为。
我觉得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家世,而是道德品行,你们都觉得要娶美貌的官家小姐,我却觉得,那种荆钗裙布,耐得住清苦生活,贞洁不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佳人呢。”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心悦诚服,不再议论这些事,继续行令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