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二奶奶这次得意得过了分,嫌娄家的轿子破旧,自己又亲自置办了几顶轿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里面还带着新漆木料的气味,轿身轿帘全用锦缎,奢侈得很,三顶新轿子一出来,整整齐齐。
两辆马车也收拾得十分漂亮,娄二爷本来对这些事不很热衷,娄二奶奶特地找了梳头匠来给他花白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夫妻俩一样的团花寿字纹锦缎大衫,娄二爷嫌弃:“乡气得很,谁穿这个。”
“咱们是定亲去的,你想穿什么?”娄二奶奶厉害得很:“这样的喜事,自然是越喜庆越好,快别拖延了,仔细误了时辰。”
但她倒也没做错。
这件亲事,最热衷的其实是赵夫人,毕竟她已经把京中小姐都过了一遍,知道卿云人品容貌性情实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管是从以后持家,还是从匹配赵景上来说,都没有更好的了,除了门第差些,实在是无可挑剔。赵家已是侯府,低门娶妇才是正理。
相比之下,赵侯爷就有点淡淡的,毕竟娄二爷的官还是低了点,五品京官,又是个闲职,实在没什么助力。
京中几次盛会,他也和娄二爷打过交道,见他是个藏拙守愚的老实人,书生气重,心下就有点成见了。
但赵夫人早上就把他劝了一顿,说:“虽说结亲找世家最好,老爷也别太看门第了,京中这些女孩子里,像卿云这样端正温柔的实在少,都惯得不成样子了。
像荀家的荀文绮,萧家的萧婉颜,那都是跋扈得很,见了我们连个笑容都没有的,娶进门来,只怕有我们的苦头吃呢。
再者景儿也中意,这是最难得的,我听二房修儿的意思,还想四角俱全呢。
可见娄家的女儿出色,别看娄二爷官低,家底却厚,嫁妆也厚,几个女儿都是会当家的。
咱们再不着力,要是被别人抢了先,我们倒没事,景儿一辈子的事怎么着落呢?
都说娶好媳,旺三代,咱们也得眼光长远点才是。”
赵侯爷虽然是准了,但心中仍然有点迟疑。
等到见了娄家的排场,簇新轿子,连轿夫都是一色的青绸衣裤,喜气洋洋,比那些官职高的排场还要风光些,心中才好些。知道赵夫人所言不虚,娄家是有点家底在的。
进得门后,还是分了男女席,因为是长辈,卿云娴月凌霜探雪四个人都去给赵侯爷见了礼,赵景也过来给娄二爷行礼,不知道赵修混进来干什么,他是赵家二房的,他爹赵擎如今官做得极高,却一直没续弦,他常年跟着长房的赵夫人过,所以这种时候也大摇大摆和赵景同进同出的,还过来给娄二奶奶行礼,娄二奶奶知道是因为娴月的缘故,表面只装作不知道。
赵夫人倒也亲和,挽了娄二奶奶的手,进去里间说话,几个女孩子在旁边喝茶,赵家毕竟侯府,气派是在的,东西也都好。
卿云刚刚行礼厮见时和赵景打了个照面,当然是不说话的,彼此避让,但也心跳得厉害。
赵景倒是老样子,世袭小侯爷的气度还是好的,身形修长,行礼也潇洒,十分周全。
娴月有意取笑卿云,捏了她的手两下,卿云脸更红了。
赵夫人和娄二奶奶说些闲话,不过是各自家事,问今年的新绸什么时候上来,上次送的茶喝了没有,家里做什么点心,有熟识的药行送了些好参过来,等会带些回去。
凌霜听得犯困,娴月也无聊,就卿云老老实实端坐着听。赵夫人一看,笑了,道:“看我,只顾着说些闲话,也不管你们在这好不好玩了。
红叶,带小姐们去后面花园里玩去,说来也奇怪,我们家一株杏花,去年冬天被雪压坏了,都说活不成了,谁知道今年春风一吹,开得那满树的花,简直堆锦似的。
现在还没落呢,都说是个预兆,今年要有喜事呢……”
“那我可要去看看了。”娄二奶奶笑道。
她知道赵夫人是创造机会给年轻人碰面。
但这种事上,女方的家长和男方的家长总归是不一样的,她总要守着卿云不吃亏才行。
赵夫人于是和娄二奶奶挽着手,带她游花园,几个女孩子都跟在后面。
赵家的花园倒不小,还有个小池子,里面荷叶已经冒出嫩芽来了。垂柳深深,花木幽深,是上了年头的老宅。
果然绕过抄手游廊,就看见赵侯爷正和娄二爷也在看赵景的书斋,赵景赵修跟在后面,十分老实。
两边人都当是偶然遇见的,红叶带着丫鬟来,在杏花树下的石桌上摆了新茶和点心,娴月拉凌霜去玩秋千,远远看着他们在那游玩作诗,赵修心猿意马,眼睛只往这边瞄。
世家子弟就这点好,尽管心神摇晃,礼节是在的,不会太冒犯,娴月只管勾得他神魂驰荡,反正自己是吃不了亏。
“你看。”娴月还说笑,指给她看:“牛郎织女要相会了。”
原来是赵夫人把娄二奶奶哄走了,说是看什么尺头,卿云过来找她们,然而人影在竹林里一晃,迟迟没出来。再看那边,赵景也不见了。
“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娴月指挥探雪。
“你别捉弄卿云了,横竖月香还跟着呢,没什么事的。”凌霜道。
“你别管。”
娴月不管,让探雪先去,自己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凌霜无法,也跟上去。
卿云永远是最得体的,她带着月香走竹林小径,正经过一段窄路,赵景迎面走来,她只垂着眼睛别开脸避让。
“失礼。”赵景当面行了一礼,道:“我替伯父去拿书来,冒犯小姐了。”
卿云脸红如霞,低声道:“哪里。”
赵景有心多说几句,见她窘得脸通红,实在是端庄又可爱,不由得心神摇晃。有些话倒不好说了,只得轻声道:“我知道小姐行事是极端正的,流言蜚语,不足为信,小姐也别挂怀,春日寒冷,保重身体。”
卿云心中一暖,知道他说的是李璟的事,剖白心迹的意思,也低声回道:“我知道,清者自清,小侯爷也保重。”
两人这样客套,倒把偷听的娴月逗得笑起来,陡然传来轻笑,两人都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娴月见事情败露,把探雪往外面一推,探雪按娴月教她的方法,抱着卿云的腿,嚷道:“姐姐,让月香带我买糖去。”
卿云脸通红,还好赵景处事不惊,笑着拉住了探雪,道:“你要吃什么糖,我让丫鬟带你去买。”
“没有钱呀。”探雪铁了心要敲诈了。
“放心吧,哥哥有钱。”赵景笑着道:“不过我给你买了糖,你可得叫我句好听的。”
“叫什么?不是叫哥哥吗?”探雪丝毫不懂。
赵景摇头,看了卿云一眼,卿云果然红了脸,道:“你别逗她了,月香,带她去买糖吧。”
她到底不是娴月这种爱开玩笑的性格,不肯和赵景交谈过多,吩咐一句,匆匆走了。
赵景心有遗憾,只能带探雪去买糖,问她一些她姐姐的问题。探雪精得很:“你先买了糖来,我再告诉你。”
赵景果然叫来小厮,去外面找了个卖糖的小贩,连摊子都包了,直接挑进来。
探雪第一次见到王侯公子的行事,开心得很,拍着手围着摊子选。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姐姐的事了吧?”赵景逗她。
“说倒是可以说,但你要问哪个姐姐啊?”探雪啃着糖人道:“我有三个姐姐呢,卿云姐姐,娴月姐姐,还有凌霜姐姐。”
赵景笑着问道:“那你最喜欢哪个?”
“当然是凌霜姐姐。
大姐姐太正经了,二姐姐太坏了,每次老是耍我,骗得我团团转……”
赵景心念一动,道:“她很喜欢骗人吗?”
“她可喜欢骗人了,你别看她老是装得病歪歪的,其实可坏了。
每次干了坏事,就装病,娘就不好骂她,大姐姐再劝几句,她就没事了。”探雪说着,自己也觉察不对起来:“不对呀,你不是要和大姐姐好,问我二姐姐的事干嘛!”
“当然是干坏事了。”赵景吓她:“等你吃完这些糖,我就把你拖去卖掉。”
他一面说,一面做坏人的表情,探雪顿时吱哇乱叫,抓起一把糖葫芦就跑了。
赵修正好进来找赵景说话,被探雪撞了一下,笑着道:“哪来的小丫头。”
他心大,看见卖糖的摊子也不问是哪来的,顺手也拿起一根糖葫芦来吃,还问赵景:“哥,怎么办呀,我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呀,她老和她妹妹在打秋千,旁边一堆人,我也不好过去。”
他说的自然是娴月,看起来颇沮丧,愁眉苦脸的,赵景笑道:“你过去跟她又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说我喜欢她了,”赵修想得倒挺美:“她要是也愿意,我立刻让婶娘替我提亲去,横竖我爹也不怎么管我,昨天他下朝回来我还问他呢,说我自己看中个女孩子,要娶回来,让他准备提亲的东西,他连问都不问是哪家的,就说好。这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吗?我看娄伯父今天对我也挺和蔼的……”
“你拼得过张敬程吗?”赵景冷笑道。
“怎么拼不过,张敬程不过是个穷书生罢了,我也捐了个六品官呢,虽然只有个名字,但她要真喜欢官大的,我立刻就上任去。
我爹早两年就说了,让我跟他历练几年,我嫌没劲,没去。”
“你倒有出息,为个女人就这么振作了。”赵景嘲讽他。
“那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赵修一点不在意,笑嘻嘻地道:“元宵节你又不是没看过,哪个女孩子还有她漂亮,娶不到她,再娶谁我都不甘心!”
赵景并不理他,赵修只缠着他要帮忙,一会说:“你去跟她姐姐问问,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老不理我,是害羞还是什么意思。或者我写一封信,你帮我带给她,也是可以的。
哥,你帮我这次,我把我那匹小白马送给你,真的……”
赵景被他缠得烦闷起来,又不好骂他,好在很快有丫鬟过来敲门,道:“奶奶让我来叫两位爷,说前厅摆饭了,叫两位爷过去给客人敬酒呢。”
赵家的规矩还是体面的,男女不同席,一个在正厅,一个在正堂,都是自己厨房办的酒席,赵夫人有意炫耀自己当家的才干,酒席操办得十分出色,奢侈得很,鸡汤里都是上好的药材,一道鲥鱼,说是从江南带水运来,是官家的赏赐,其余至于花胶熊掌,鲍参翅肚,自不必说,连小菜都是山野奇珍,说是老太妃赏赐的野菜,都是供过佛的。
酒也是好酒,男的在外面喝惠泉酒,女孩子们则是喝松花浸的甜酒,说最是养生的。赵夫人亲自斟酒来劝娄二奶奶,说:“早听说二奶奶海量,怎么上次和梅四奶奶在桃花宴上就喝那么多,今天却不赏脸呢。”
娄二奶奶盛情难却,喝了几盅,因为是喜事,早有三分醉意在了。两人酒后谈心,更加投契,她有意恭维道:“以前只听人说赵夫人厉害,今日上门看了才知道,这么大的家业,亏姐姐一个人怎么打理得这么好,真是条条是道,像我们,当个小家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赵夫人听了,眉开眼笑,还谦道:“哪里的话,不过是胡乱应付罢了,糊弄些旁人还行,你这样开铺子做生意的娘子看来,肯定是破绽百出。”
两人互相恭维,说得十分投契,见外面酒令停了下来,赵夫人叫道:“阿修呢,早上还开玩笑说要来敬酒,怎么没影儿了……”
赵修听了,立刻屁颠屁颠跑来,他年纪还小,十五岁,出现在闺阁里倒也不算突兀。娄二奶奶喝了酒,也就算了。他执着壶挨个敬酒,赵夫人找补道:“按理不该让他来敬酒的,但有个缘由,这松花酒原也是宫里赏下来的,只赏年老勋爵,像我们这样的侯府都没有呢。
但他父亲却得了一瓶,可见圣恩浩荡,二叔就阿修一个儿子,自然是留给他喝的,他却巴巴的留着,送给了我们,可见这孩子是孝顺的,二奶奶,不怕你笑话,我看这孩子,就好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对他和景儿是没有分别的,如今咱们景儿的事了了,也就操心起他来了……”
她一面说,赵修一面斟酒,终于斟到娴月面前,娴月只装作不知道,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先红了脸,道:“请小姐饮酒。”
娄二奶奶会意,道:“他年纪倒还小。”
“也不小了,已经十五了,他父亲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早日成家……”赵夫人笑道。
要是换了凌霜,娄二奶奶肯定满口答应了,恨不得席上就把凌霜送出去算了,但偏偏是娴月,娴月的主意大,娄二奶奶又怕她,只能打哈哈道:“我看这孩子,也越看越喜欢,不如拜在我这,认个干妈。”
“这可认不得。”赵夫人大笑。
两人说笑一番,她也看出娄二奶奶是不肯松口的意思,只好转移了话题。
可怜赵修敬了一轮酒,啥也没有,只能乖乖下去了。
酒席散时,天也黑透了,又坐了一会儿。
赵夫人亲自带着丫鬟打灯笼送娄二奶奶上轿,两人挽着手,真是姐妹一样。
赵夫人看着后面几个女孩子,又感慨一阵,说她要也有个女儿就好了。
“我这几个女儿倒是都好,但也各有各的脾气。
卿云自然是温柔的,娴月聪明,只是这丫头主意太大,凌霜么,心是最好的……”娄二奶奶带着醉意说道。
赵夫人也知道她是在解释娴月的事,笑着点头。
送娄二奶奶上了轿,她朝旁边的管家娘子看了一眼,后者连忙上前,把一个锦盒交给了赵夫人。赵夫人笑着放在了娄二奶奶手里。
两人都不说话,但娄二奶奶知道,这里面就是赵景的庚帖了。
她也看一眼黄娘子,黄娘子也将随身的锦盒递给她,她也交给了赵夫人。
“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赵夫人接过,喜笑颜开地道。
“能结上这门亲事,也是咱们两家有缘。”娄二奶奶红光满面地道:“以后就请姐姐多关照卿云了。”
回去的轿子本来是一人一顶,但凌霜临上轿,娴月却一反常态,直接挤了过来,直接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怎么了?”凌霜摸她的脸:“喝醉了难受吗?”
娴月不说话,靠了一会儿,轿子走出去一段距离,才轻声道:“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因为赵景吗?”凌霜是知道她让了卿云的。
“呸,他也配?”娴月啐道。
但她是这样的性格,凌霜不乱问一句,她也不会说出实话来:“我只是感觉,我们好像要失去卿云了似的。”
“卿云不是还在后面的轿子里坐着呢吗?”
凌霜故意装作听不懂,被她捏了两下,才认真道:“你看,还是我说的有道理把,姐妹嫁出去就是不好,你还跟我犟,现在知道谁是对的了。”
娴月被她气笑了,把她掐了几下,伤感的情绪才好一点。
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人人都能不嫁,大家永远能聚在一个火堆边,烤着火,谈天说地,就这样一直聚下去,团团圆圆,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