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祯果然言出必行,人一走,谢礼就来了,还不是一次送的,先送药,送了一堆,说是连当年征南诏的秘方都找出来了,补药,祛风寒药,温养的药,各色人参,秘方丸药,不计其数,不知道的还当娄家要新开药铺呢,堆了一地,卿云选了丸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不少。到底侯爷家底厚。
然后才是各色谢礼,有锦缎,有珠宝,有书籍古卷,也有笔墨纸砚,堆了许多,卿云遣人去说了他两句,才好点。
贺府的下人来回话,他家连小厮也比别人家的活泼,道:“侯爷说了,娄姑娘不喜欢这些,他知道了,再送别的。”
于是他真送起别的来,许多奇怪东西,连蝈蝈笼子都送来了。
卿云想起,好像是因为有次在迎春宴,自己对幅斗蛐蛐的画有点好奇,多看了几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也许是卿云不该去说他两句,他还送画来,画了头老牛,上面还题诗“春耕早已罢,何故乱弹琴”,卿云都被气笑了。
贺侯爷刚说完自己不该信口开河,出口伤人,道歉还没到三个时辰,又开始开别人玩笑。
他乱送礼物,卿云说他,他倒从善如流,立马承认自己是不知道送什么,所以乱弹琴。
但他乱弹琴,卿云听不懂,卿云是什么,不就是那头对牛弹琴的牛么?
偏偏卿云又属牛,真是气人。
卿云实在拿他没办法,下午索性睡了一觉,睡醒倒好点,只是听说老太妃已经下了山,今晚宿在景家,许多夫人都过去请安了,想必赵夫人也在其中。
老太妃为自己着想,一定会把自己对她的劝说说给众人听的,为自己立个好名声。
崔老太君的担忧是对的,赵夫人会有意见,不过不只是因为自己浪费了老太妃欠自己的人情,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凌霜离家出走了。
要是凌霜和秦家的婚事还在,自己不管干什么事,赵夫人都不会对自己有意见的。
娴月骂得狠,但没骂错,赵家人,是有点势利的。
卿云并不担忧,只是安静等着。
果然晚上赵夫人就来探病了。
倒是一团好意,还带了鸡汤来,上来先摸卿云额头,坐在床边道:“可怜的卿云,二奶奶怎么还在外面不回来呢?依我说,竟别找了,顾好咱们家卿云是正事。”
“哪能不找呢。”卿云有气无力地笑着道。
赵夫人叹了两声气,又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说到正事上来。
不怪崔老太君忌惮她,赵夫人是有点手段的,但凡内宅斗赢了的夫人,总和娄三奶奶有几分相似,越是不满的事,越是笑着说,像现在,她就笑着道:“论理说,这话不该说。
但我是把卿云当自家女儿,才多嘴几句,你要恼,我就不说了……”
“我哪会这么不知好歹呢。”卿云也笑道:“夫人是一定为我好,才说,我要是这道理都不懂,我成了什么人了。”
“到底我们卿云懂事。”赵夫人这才放心道,但又想起一件事来:“要是老太妃知道,也该说我自私了。”
“夫人和我私下的话,太妃娘娘怎么会知道呢。”卿云道。
赵夫人这才道:“不是我说,卿云,心善是好事,但你有时候,心善得太过了。
就比如这次请圣旨的事,太妃娘娘欠你一个人情,又亲口承诺你,还有外人在场作证,这是多好的事,你怎么在别人家的事上,这样糊里糊涂就用了呢。别说外人了,我听着都替你可惜呀……”
卿云只是笑着,一副受教的神情。
“我倒不是说救人不对,但也分怎样的人,教坊司里女子虽惨,但说句难听的话,这辈子已经是废了,她们念佛,也不过是修个来生而已。
你要行善,布施她们些钱财使得,也要顾及自己名声,更别说这样为她们去当马前卒了。救了她们,于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她们有什么往来呢,多晦气呀,听着也难听呀……”
她见卿云认真听着,索性明说了,道:“我也知道,多半是云夫人托了你,他们家是和教坊司有些首尾,但这也不关你的事呀,你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
“我想着岑姐姐过得苦,我能举手之劳,救她于水火,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况且我也没什么需要求老太妃的事,人情用了就用了吧。”卿云道。
“这话糊涂,就算你现在用不上,以后难道用不着?别的不说,难道以后景儿在官场上,用不着?
侯爷也有许多忙要帮呢,你以后是咱们家的人,犯不着为别人家奔忙。”
赵夫人说完,自己也觉得说得过了点,又往回弥补道:“当然,这是老太妃给你的人情,我们自然不好动用的,不过是预备着罢了。”
卿云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等赵夫人又说了两句“要是别家也就算了,偏偏便宜了贺家……”之类的话,她却忽然道:“云夫人的谣言,是周夫人放出来的吧。”
周夫人和黄夫人,是赵夫人手下两名得力干将,黄夫人尖刻,凡事身先士卒,赵夫人却把她和周夫人一样看待,仔细想想,周夫人一定在暗中也出了不少力,会咬人的狗不叫,与其猜是黄夫人,卿云更偏向于周夫人才是编出这谣言的人。
而赵夫人的反应也映证了这点。
“谁跟你说的?”她立刻恼怒道:“谁在造这种谣!云夫人的谣言是她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京中夫人,就算背后说,也不敢带头得罪云夫人,除了你,也只有姚家。
我想,姚夫人和云夫人没这么大仇恨,所以应该是咱们这边传出去的……”
也许是这句“咱们”平息了赵夫人一点怒气,她才道:“没有的事。
云想容自己行事不检点,怎怪得了别人传她闲话,别说不是我们传的,就是周夫人传的,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周夫人又不是我养的狗。”
她虽然竭力在卿云面前装温和长辈,偶尔还是会带出来一点,“周夫人不是我养的狗”这种话,不是久经内宅斗争的人也说不出来,卿云见的夫人多了,也会分辨了。
卿云只是坐在床上,安静看着她,她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害怕。
赵夫人顿时恼怒。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什么坏人不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你怀疑我们造云夫人的谣,你怎么不说,云想容在外面造了多少我们的谣呢,她未必干净?你当她是什么好东西……”
“云夫人不是那种人。”卿云道。
她不是信任自己的判断,是信任娴月。
娴月那种护短的思维方式,有时候也很好用,她信任娴月,娴月信任云夫人,所以她也信任云夫人。
而娴月那晚朝她发的脾气,用这思路,也立刻解释得通了。
她的意思是,云夫人是我的人,赵夫人是你的人,你的人,造我的人的谣,这是不能接受的。
你不解决,是你不把我当自己人,把赵夫人当你的自己人了。
换而言之,娴月至少可以确定,云夫人从来没造过赵夫人的谣。
想也知道,官场上从来是副职嫉妒正职,云夫人要造,也该造清河郡主和老太妃,她不会和赵夫人计较,反而是赵夫人,会想把她挤下来。
但卿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看着赵夫人发脾气。
这眼神太过镇定,以至于赵夫人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和那些“小贱人”们在赵侯爷面前争辩的时候。而卿云是那个审判她的人。
她在审判她。
她竟然敢审判她!
怪不得景儿那天从景家的洗儿宴回去之后,那么失常。
她抓了永安来问,也没问出端倪,只说少爷和少夫人待了一会儿,心情就不好了。
她不仅审判自己,也审判景儿。
景儿是她未来的丈夫,她竟敢审判他。
就算景儿和她那个风流浪荡的妹妹有什么首尾又如何,京中王孙哪个不如此,她竟敢这样立威?
这还没过门就如此,过门之后会如何,让人不敢深想。
赵夫人只觉心头火起,往日对她的满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怒火,怒道:“卿云,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你仔细听听你的话,说的是什么。云夫人不是那种人,我难道是那种人?
你到底和谁是一边的,本来我已经很大度了,你求着老太妃帮贺家的忙,我也不说你什么了,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们,等你娘回来,我倒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下人们原本都在屏风外间,让她们俩说知心话,没想到里面吵了起来,顿时都涌了进来,各自解劝各自家的,月香连忙跪下来道:“夫人息怒,小姐是生病了,夫人不要和她计较,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没伺候好小姐……”
“起来。”卿云只说了这么一句。
月香看到卿云的眼神,顿时不敢跪了,连忙站了起来。
卿云仍然平静地看着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满腔怒火,却被她看得一阵阵心虚,恼怒道:“我看你是被你那疯妹妹传染了!
看你生病,我不跟你计较,明天再来找你娘说话!让她给我解释!”
她说完,拂袖而去,卿云却忽然叫住了她。
“姨娘。”
她不这样叫,赵夫人还没发现今日她都叫的自己夫人,不由得回转头来,却听见卿云道:“姨娘,如果一个小孩,和父母走失了,偏偏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她像是要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比喻,但话没说完,就自己自嘲地笑了起来,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似的。
“不说了。”她朝赵夫人道:“没有事了,今日是我病了,改日再和夫人赔礼吧。”
“你知道就好!”
赵夫人自觉挽回点面子,气冲冲地道,这才带着媳妇丫鬟们扬长而去。
“小姐。”
月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在旁边叫她。
卿云神色平静得很,道:“你去紫铜锁那个衣箱里,有个花梨木的盒子,给我拿来。”
月香依言拿来,只见卿云从头上拔下根簪子,原来簪子就是钥匙,把盒子给打开了。这也是娄二奶奶留下的商家女传统了。
盒子里是柄匕首,卿云拿出来,握在手里,拔出一截,认真地看着。
月香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卿云是要自杀,连声叫小姐,还想叫人,被卿云阻止了。
“别慌。”卿云教她:“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匕首也叫短剑,君子佩剑,是随时警醒自己,当断则断,不要反受其乱。”
说来也真巧,贺南祯那家伙,送自己的礼物,就这两件好,一件极柔软,一件极冷硬,倒也应了仁义两字,正是圣人言中,君子该有的操守。
她对岑小姐尽了仁,如今要对娴月尽义了。
娴月和她生气,句句诛心,无非是怪她不讲义气。
一样的和夫人亲善,娴月和云夫人是真心忘年交,却被自己的赵夫人诋毁造谣,她不说,自己就当毫无察觉。
赵景更是对她动手动脚,调戏轻薄,她讲义气,当做无事发生,给自己面子。否则以娴月的心性,赵景现在还能全须全尾?
但自己却这样懦弱,只装作不知道,始终没给她一个交代。
句句诛心,却也骂得句句是对,也难怪卿云无话可答,但娴月说的样样都对,只有一件,凌霜的事,她还是觉得,木雕泥塑的没有心的小姐,有时候,是比不受拘束无法无天的小姐有用一点的。
否则贺南祯也不会来给她下跪赔礼的。
按娴月的思路,贺南祯是君子,自己能得到君子行大礼道歉,终究也是个君子吧。
卿云拔出匕首来,真是好匕首,寒光闪闪,如霜如雪,只怕也是吹毛断发的吧。
她其实不信佛,但佛家说头发是三千烦恼丝,这匕首能斩断头发,应该也能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吧。
贺南祯说,文人在案头放田黄,是警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
那君子佩剑,也是告诫自己,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当断则断吧。
他还说要送自己重礼,其实真正的重礼,他早就送给自己了。那是比所有宝物都珍贵的东西。
要不是见了他在密林里,见到自己衣衫不整,两人独处,却能秋毫无犯,不动一点邪念,还将自己体体面面送回去。
自己怎么知道君子是该这样的,也知道,赵景对娴月的调戏,是无论如何都辩解不了的小人行径。
就像他对官家的不屑一顾,反衬出赵景那句“官家秋狩,少不了有咱家一份”的轻狂谄媚一样。
就像他知道一句无心的话,给自己造成了伤害,于是备好田黄带在身边,准备给自己道歉,听到自己挤兑,也仍然平心静气,半跪下来跟自己道歉。
书上说,君子闻过则喜,每日三省其身。
而赵家人,却是一色的恼羞成怒,倒打一耙……
娴月的四王孙,到底是评错了。
赵家这样的家风,如何称得上王孙呢?
更遑论君子,世上女子没有机会,男子有了机会,读了圣贤书,却学出这样的品德,实在是连女子的脚后跟都不如了。但他们却还要主宰女子的命运。
凌霜那晚的呐喊,剖心剖肺,大声疾呼,自己只当她糊涂,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唤醒。
原来自己也不过和那些蒙在鼓里的女孩子一样,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君子,真正值得敬重的郎君,就像贺南祯看错自己一样,自己也看错了赵家。
但贺南祯能跪下认错,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