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章出宫时,正是凌晨,他见到在宫门口等待的贺浚,也并不意外,宫门处正在等待上朝的百官见了他,也或行礼或畏惧或谄媚,他穿着捕雀处绣着翎羽的锦衣穿过百官,如同风吹过稻田,人人弯腰。
“怎么了?”他上马,问道。
“娄家全家的人等了一夜,请大人去呢。”贺浚道。
贺云章露出一个冷笑来,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有点杀气。
一切正如他的预料,而他的预测从来都不是朝着好的方向。
都说娄二奶奶护短,几个女儿养得好,江南风气,养女儿比养儿子还用心,不然也不会养出娄凌霜那样无法无天的性格,实在是纵容太过。
原来她也不是每个女儿都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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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章骑马进了娄家,娄家门房哪里敢拦,不等通报,他已经长驱直入。
他仍然给娄家二房面子,没有多带随从,只带了秉文秉武和贺浚,但捕雀处的气势何等吓人,随从三人,走出了抄家的架势,仍然是直入正厅,娄二爷娄三爷早等在那里,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冯朝恩,见他来了都连忙起身。
女眷都在帘后,都是等了一夜了,但谁也不敢显出一点倦怠来。
“娄家伯父。”
他仍然敬重娄二爷,朝他行了一礼,这才朝冯朝恩道:“冯大人怎么了?抖成这个样子?”
冯朝恩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赔笑,小心翼翼把桌上一个锦匣推过来,道:“请贺大人恕罪,完璧归赵了。
我实在不曾动过这药一下,只拆开看了一眼就送回来了,请大人明鉴。”
贺云章目光也懒得斜一下,入座,下人上了茶,他只端起盖碗来,将盖子撇开茶叶,略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才淡淡道:“这话又从何说起?我竟听不懂。”
冯朝恩哪敢明说,只尴尬赔笑,还是娄三爷有点胆识,推了一把娄二爷,双手作揖做哀求状,娄二爷叹道:“实是内宅的争斗,让贺大人见笑了。”
“既是内宅争斗,就让内宅来完璧归赵好了。”贺云章见他竟不知道借力,不由得皱眉道。
冯朝恩如蒙大赦,连连朝他作揖,道:“贺大人明鉴,此事实在不关我的事,都是小妹多事……”
他见贺云章没有发作的意思,伺机道:“既然真相大白,那下官就先回去了……”
贺云章威重,管的都是重臣,实在没把他们这等小官员放在眼里,等他走到门口,又道:“冯大人。”
冯朝恩只得又乖乖回来,恭敬道:“贺大人还有事?”
“既然你也知道这里是是非之地,以后就远着点吧。”
“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裙带之风,取祸之源,我哪敢和这里多走动呢,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妹嫁在娄家,就是娄家的人了,娄家的事,我以后一概不敢管……”
贺云章听得眉头一皱。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冯朝恩的母亲若在世,听了会不会给他两巴掌,倒难说。
但某个二小姐要知道贺大人听了这话还不骂人,估计饶不了贺大人。
“别说这些蠢话。”
他呵斥道,见冯朝恩吓得无所适从,知道他也听不懂,道:“滚吧。”
冯朝恩连连告退,屁滚尿流地跑了。
贺云章把手放在那锦匣上,见旁边娄二爷娄三爷都一副吓到了的样子,道:“晚辈失礼了。”
“哪里哪里。”
娄二爷也有点犯怵,他只是好读书,可没有清流那种宁折不弯的劲。
之前看贺云章彬彬有礼还当那些狠辣传言都是误传,今天只是三言两语,就看见了他的威重。
“既然完璧归赵了,那就要拜会老太君了,我也好当面把东西还给伯母。”贺云章道。
“那是自然。”
娄二爷和娄三爷都道,连忙示意丫鬟去传话了。
贺云章这才见到女眷,当然名义上是拜会老太君,仍然是执子侄礼,在娄家偏厅,娄老太君高坐正位,旁边娄二奶奶娄三奶奶侍立,贺云章疾趋几步,上前撩起锦袍下摆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娄老太君不由得看了娄二奶奶一眼,意思是“看看,这才是真正世家子弟的风范呢。”
行过礼后,娄老太君自然不敢拿大,赶快请贺大人入座,又叙了两句寒温,又道:“看见贺大人今日的风度,难免想起当年贺令书大人的仪采,想想当初贺大人点中探花,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我也老了,诸事惫懒,府中也不成个样子了,让贺大人见笑。”
她说得伤感,有点想要唤起贺大人怜悯的意思,贺云章却只是淡淡道:“老夫人言重了。”
她也知道贺云章不会动容,德高望重的老太君又如何,他抄家只怕没少抓,只得保存体面道:“我是不中用了,略坐一坐,就乏得很,贺大人恕我失陪了。
凝玉,婉华,你们好好招待贺大人,他虽执子侄礼,是他礼节好,你们不要拿大才是。”
“岂敢。”娄二奶奶和娄三奶奶都答道。
娄二奶奶还好,娄三奶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她哪里想到,小小一份药丸,竟然真让捕雀处的贺大人都亲自来问责。
这一晚上也不知道她如何过来的,整个人失魂落魄,连她哥哥冯朝恩责怪她惹祸连累自己的话也木木听了。
真应了冯娘子劝她那句话,形势比人强,费尽心机又如何,比不过她梅凝玉天生好命,三女儿没了有大女儿,大女儿没戏了,二女儿偏又引来了贺云章,枉费她经营二十年,实在让人心灰意冷,看着连人都老了几岁。
“我此趟来,是来拜会娄二奶奶的,娄三奶奶既然累了,不如早去休息。”贺云章道。
娄二奶奶顿时不干了。
她狠斗一场,从昨日白天斗到今日凌晨,实在是一天一夜没消停,如今大获全胜了,他反而轻轻放过三房了,这如何成。
“贺大人倒大方。”她立刻发难道:“人家拿了娴月救命的药,都偷回冯家了,巴不得娴月出事呢,贺大人倒好,就这样放过了?要是他们对药动了手脚呢?”
“二奶奶也知道是二小姐救命的药?”贺云章只平静反问道。
娄二奶奶顿时说不出话了。她当然知道贺云章的意思——是娴月救命的药,你还不妥善保管,还拿去给人下套?
娄三奶奶逃过一劫,神色木然地走了,到门口贺云章却忽然道:“对了。”
他年轻,威却重,也是常年凌驾于百官之上,立威的手段已经信手拈来了。
刚才这样玩了冯朝恩一道,现在对娄三奶奶也是一样。
“二奶奶说,你们会对二小姐的药动手脚,我倒不觉得你们会蠢到这地步。
本来就算不出事,等二小姐可以用药了,我也是要请太医来验药,指导二小姐服用的。”他抬起眼睛,是极漂亮的丹凤眼,道:“也请三奶奶转告冯朝恩一句话,要是药性变了,或是有什么差池,我是要抄冯家的家的。”
都说他位高权重,也都说他得官家盛宠,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到这地步。
能当面威胁带爵位的四品大臣抄家,别说娄三奶奶,娄二奶奶听着都胆寒。
娄三奶奶如今已经是断了脊梁的,一丝刚性也没有了,神色畏惧地低声回道:“贺大人放心,我们绝对不敢的。”然后才慢慢退下去。剩下娄二奶奶独自面对贺云章。
娄二奶奶确实是胆大,也是仗着桃染供认的话,知道贺云章对娴月是动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连贺令书的遗书都交了。
正应了娄老太君的话,凭他怎么威重,还能在未来岳父母面前放肆不成,就是他敢,娴月也饶不了他。
所以娄二奶奶道:“到底贺大人威重,真让人害怕呢。”
“二奶奶不就是想让我对三奶奶说这个吗?怎么听了又害怕呢?”贺云章也平静回道。
娄二奶奶气得眉毛倒竖。
“你!”
她气急,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话,没想到那边贺云章已经不管她了,直接叫道:“桃染过来。”
桃染本来就躲在帘子后面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这一天一波三折,峰回路转,好在最后贺云章出来,拨乱反正,把一切都解决了。
所以桃染本来还好,出来见到他,反而有点哽咽了,眼睛红红,叫“贺大人。”
她倒不是替自己委屈,是替娴月委屈。
贺云章也知道,不然眼神不会这样冷。
“辛苦桃染姑娘了。”贺云章把锦匣交给了她:“请桃染姑娘把这丸药带回去吧,告诉二小姐,放宽心,养好身体要紧。”
“我知道。”
桃染一听,顿时眼泪都要下来了,她也要强,到底忍住了,福了一福道:“也辛苦贺大人了。”
娄二奶奶这才意识到他叫桃染的意思,合着他现在根本不信任自己了,所以把药直接给桃染带回去了。
想明白这点,她顿时怒道:“贺大人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我是娴月的母亲,还会害她不成。”
“我不过是怕娄二奶奶本来是想送药的,忽然又想抄冯家的家罢了。”贺云章淡淡道。
内宅争斗在他这真比小孩子游戏还简单,多少大案要案都办成了,何况这点妯娌之前争权的小事。
娄二奶奶见他这样,也出言讽刺道:“贺大人既然这样神机妙算,怎么之前就没算出来呢?
到底让回春丸去冯家走了一趟,要是冯朝恩有眼无珠没认出来,糊涂吞了,娴月的病可怎么办呢?
贺大人就是有通天的能耐,还能剖开他肚子拿出来不成?
贺大人说我,你自己不是把世家礼节看得比娴月重要?”
贺云章压根没接她的话,而是朝神色不安的桃染道:“去吧,劝小姐宽心,万事有我呢。
什么药都不过是外物,就算稀少点,多搜搜也是能再找到的,只有小姐的千金之躯是最宝贵的,千万保重。”
桃染虽然怕娄二奶奶还抓着不放,触怒了贺云章,但转念想想,就算二奶奶不讲道理,贺大人对自家小姐的心是没得说的,倒也不怕。
桃染一走,贺云章没有和娄二奶奶多争辩的意思,起身道:“我衙中还有官事要办,先告辞了。”
娄二奶奶见他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更怒了,不等他走,嚷道:“哼,贺大人尽管去办官事,我有句话,贺大人也想想。你怪我不疼娴月,你是凭什么身份在这说话?你是有三媒还是有六娉?
张敬程好歹还知道还让人来提亲呢,男未婚女未嫁的,连贴身丫鬟的名字都知道了,这就是贺大人高门贵户的礼节?”
贺云章听了,倒也不恼,他从宫中出来,穿的是面圣的锦衣,朱红色,遍绣银色翎羽,腰间还挎着捕雀处的雁翎刀,阳光照了满身,他扶着刀把,站在厅中回头。
“二奶奶教训得是,既然如此,我就不等今年的湖珠上来了。”他平静对娄二奶奶道:“本来二奶奶是长辈,今日已经失礼颇多,有些话不该我说。但有一句话,我不说,可能世上没人会说了。”
他站在阳光里,平静地看着娄二奶奶,道:“我自幼失恃怙,从小没有见过我娘,我原以为,世上的娘亲都是很爱子女的,原来竟是我错了。”
要斗狠,要弄权,没人盖得过捕雀处的贺大人。
要真想指责娄二奶奶的话,他还有一万句诛心的话,但他不说了。
因为这毕竟是娴月的娘亲,倒不是因为什么孝道,也不是因为娴月护短,而是念及她生下娴月,让娴月平安长大,让他有运气遇到娴月,所以也就不往深追究了。
正如那天在江雪阁所说,因为娄娴月,他原谅了这世界。
不然他不会只说了这一句,就对娄二奶奶行了个子侄礼,彬彬有礼地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