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宴席其实是娄二奶奶找了个名头,说是娄老太爷做冥寿,其实就是给个机会,在娴月出嫁前,让那些想要和娄家走动的世家有个理由来交际一番,所以门庭若市,连荀文绮也不得不跟着荀家来了。
谁知道到晚间还来了尊大神,老太妃亲自驾到,慌得娄老太君都连忙过府来接驾,娄二奶奶更是面上有光,从来老太妃除了自己本家景家和之前秦家的芍药宴,哪里还去过别家的宴席,这是对娄家大大的抬举。几乎是视为“自己人”了。
娄二奶奶自然也明白意思,扔下所有的客人,只专心侍奉老太妃,有说有笑,又临时请一班好戏班子来,要留下老太妃晚上打牌,老太妃倒也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带着笑坐在上座,品了品娄家的茶。
娄娴月虽然不中她的意,但已经是未来的贺夫人,贺云章这样年轻,这样位高权重,以后大有可为,娄娴月是坐稳了未来几十年里京中夫人里的头把交椅的,满京的小姐里,也只有未来的秦侯府夫人能和她比一比了。
所以老太妃也不得不对她和颜悦色,亲自问了她的身体,又让嬷嬷送上温养的药材,拉着手把她看了一会儿,夸了两句美貌,就和娄二奶奶说起婚期的事了。
凌霜这时候正好进来,混在人堆里上来行了礼,老太妃一眼瞥见,也不动声色,等寒暄过几句之后,才道:“听说你家三小姐回来了?”
“是是,刚还在外面玩,才进来的。”
娄二奶奶立刻把话混过去,凌霜一个未婚小姐,在外面停留半个月,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要不是娴月的婚事在前面顶着,没人敢说娄家的闲话,不然凌霜如今声名只怕狼藉十倍。
老太妃倒也没有很记恨当初的事,就是记恨,如今也得看在贺云章面子上暂时按下来,所以也就没往下说。只是道:“过来我看看。”
凌霜倒也不怕,上去了。
她穿红,特为最近天晴跑马,做了一身袍子,说是胡服,其实就是有些像男装了,袖口收袖,袍摆开衩,又配靴子,不是男装是什么。
头发也不盘髻了,分做几缕,发带扎紧,唯一的首饰就是头须上点缀的珠子和绣花,就这样坦荡荡站在满室鬓发如云的女孩子里,脸上还带着细密汗珠,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实在让人生气。
老太妃到底涵养好,忍住了,只是看了她一眼,道:“听说小姐近来明白多了。”
凌霜倒也不和她争执,只嘿嘿笑,被娄二奶奶白了一眼,只得老实答道:“是是是,娘娘说得对。”
老太妃见她态度好多了,还真以为她改过自新了,试探地问道:“你刚在外面干什么来着。”
“没干什么。”
凌霜还想打哈哈,见娄二奶奶眼神警告,只得如实答道:“回娘娘的话,我在骑马来着。”
其实她何止骑马,马球场都上过两轮了,下场时还在威胁贺南祯“你等着,我回去喝点水,回来把你打哭”,谁知道回来就被老太妃逮住了,也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机会教训贺南祯了。
老太妃听到骑马,眼神都一抖,但旁边魏嬷嬷笑着道:“其实骑马也是好事,对身体好,听说以前明城郡主也爱骑马,后来嫁到番邦,生了五个小王子小公主,如今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康健呢,还写了信来问官家安呢。”
老太妃听了,心气才稍平,瞥了凌霜一眼,娄二奶奶连忙趁机道:“娘娘还不知道呢,凌霜的骑术都是跟秦侯爷学的。要不是秦侯爷教得好,她也不会……”
“谁说的。”凌霜立刻不干了。
老太妃是人精,立刻听出了娄二奶奶的意思,问道:“是以前教的吧?”
“娘娘说笑了。”娄二奶奶道:“他们俩从凌霜回来起,就天天约了一起去骑马呢,倒也守礼,都是带着一帮人的,也都有大人在,凌霜这丫头,向来有点男孩子气的。”
“骑马又不是男人专属的,什么男孩子气。”凌霜又在旁边发议论。
老太妃和娄二奶奶谁都没理她,两人像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买卖双方,只当凌霜是在旁边乱吵乱闹的小皮孩。
“这倒有趣。”
老太妃是没料到凌霜那番疯话后,秦翊不退反进,也有点疑心是娄二奶奶夸张,秦家什么门第,能接受这种疯婆子?
她本来问凌霜也不是问凌霜,是为了敲打卿云,现在倒真有了兴趣了。
“魏嬷嬷,去把秦侯爷和贺侯爷叫过来,怎么我都来了,不来请安的?”她道。
她在女眷后堂里,秦翊贺南祯想请安,也是宴席散场后,或是单独召见。
但她这样召他们,显然没有长辈移步的道理,又是娘娘,所以只是未婚女孩子们都去内室避让,剩下的都是夫人们,也有已经完了婚的两个新妇人,还有和这两家有亲眷的小姐,比如萧家就和清河郡主是同宗,柳家又和贺家是姻亲,所以小姐都叫表哥,也留下来了。
荀文绮其实不属于血亲,是不该留的,但她看凌霜避也不避,在心里骂了几千句狐狸精,也赌气留下来了。
果然秦翊和贺南祯就来了。
京中王孙,数他们俩为魁,家世,容貌,气度,礼节,都是无可挑剔的,秦翊穿玄,贺南祯穿青,都是锦袍配靴子,身形挺拔,躞蹀带一系,各有各的英俊,一个是江南垂柳,一个是塞上白杨,行礼的姿势都洒脱好看,实在是霁月光风耀玉堂,夫人们都笑着称赞,景夫人就对老太妃笑道:“怎么今年花信宴都过完了,反而这两位都空下来呢。娘娘怕不是要着力了?不然如何向官家交差呀。”
“他们俩不着急,我有什么不好交差的。”老太妃道,却朝他们道:“你们倒好,见了我来,也不来请安,可见小时候在宫里,太后娘娘是白疼你们了。”
老太妃和先太后最好,从选秀时就住在一处,他们俩几乎在宫廷长大,年年三节都要进宫赴宴的,彼此都熟识。听了这话,秦翊只道“不敢。”贺南祯反而笑了起来,道:“我们在外面打马球,娘娘不来赌红,还说我们,要是先太后娘娘在,早赏了千金了。”
因为岑家教坊司的事,他也记老太妃的恩,对她和颜悦色,十分捧场。
老太妃听了,顿时笑了,朝魏嬷嬷道:“你听听,我不寻他的不是,他还怪上我了,想容,你就听着,也不给他两下?”
云夫人也只是笑,道:“南祯顽劣得很,我可管不住,得靠娘娘来约束了。”
“我给他找个媳妇,不就有人帮你管了。”老太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大家都以为老太妃是要问秦翊的事,没想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先使一招隔山打牛,借着贺南祯的名义开口了。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句句举重若轻,长袖善舞。娄二奶奶听着,都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老太妃都开口了,夫人们也都笑着开贺南祯玩笑,有说要做媒的,有说可惜家里没女儿的,贺南祯只是笑,他向来是眉目风流,天生的桃花眼,尽管守礼不看人,也让人心神驰荡。
“娘娘要做主,还不好,就怕这小子不听话,浪费娘娘一片心。”云夫人笑道。
“贺侯爷不听话,还有秦侯爷呢,秦侯爷向来稳重,娘娘安排,他一定听的。”魏嬷嬷立刻笑道。
话头总算落到秦翊身上,秦翊不似贺南祯,会和她们开玩笑,只是淡淡道:“嬷嬷说笑了。”
“怎么是说笑,我刚才还听见呢,说你怎么天天和人骑马,怎么凌霜的骑术就这样好?一天不见都不行。”老太妃故作严肃地道。
她只是随口一问,只当秦翊是和凌霜玩到一起了,她这样的高门贵女的典范,是对凌霜这种做派有点审视的,说狐媚倒也不是,毕竟要真想做文远侯夫人,当初芍药宴就不会那样发疯了。
在她看来,凌霜与其说是处心积虑,不如说是有点疯疯癫癫,不懂边界似的。
所以她也不觉得秦翊真会中意凌霜,最多是被她缠不过,或是玩在一起而已。
秦家的家世,按道理是要尚郡主娶高门的,只是官家有意打压,娶不了,秦翊性情高傲,其余的看不上,所以才和凌霜这种疯丫头混在一起罢了。
清河郡主主张他们俩的婚事,在老太妃看来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真正为红颜折腰的,是贺云章才对,也只有娴月那样妖妖调调的美人配得上。
谁知道她这话一问,秦翊还没说什么,云夫人先笑了。
“娘娘快别问了,”她是秦翊的长辈,也只有她有资格来打趣秦侯爷,用帕子捂着嘴笑道:“把咱们秦侯爷的耳朵都问红了。”
她一开腔,其余夫人也有活泼的,顿时都笑了,秦翊的耳朵也确实是红了,众人都笑道:“娘娘也太不疼惜年轻人了,人家小儿女约了骑马,娘娘非问个水落石出……”
“可见骑马是好玩的,不然怎么咱们秦侯爷都破功了……”
要换了个人,就是贺南祯呢,夫人们也不会这么有兴趣,秦侯爷向来是绝顶的高峰,冰雪覆盖的山崖,从来一丝不错,也一丝机会不给,这样英俊挺拔的青年郎,冷漠得像冰峰,却红了耳朵,夫人们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经过见过,如何不为这种难得的反应动容。
别人还没说什么,凌霜先不干了。
“是我约他骑马,又不是他约我。”
她立刻替秦翊出头,反正她是滚刀肉了,当初当着芍药宴所有夫人大讲“为什么女人九死一生,十月怀胎,却生出了一个把我们当次等人的世界”,再多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谁料到这次夫人们一点不生气,反而笑了。
“瞧瞧,这就心疼上了。”她们立刻像取笑小孩子一样取笑起来:“可惜清河郡主娘娘不在,不然今天趁太妃娘娘也在,就把事情定了……”
凌霜打硬仗不怕,被她们围在中间取笑却无奈,看了秦翊一眼,顿时无语了,这家伙哪里窘了,虽然神色淡淡,但眼中带笑,明明享受得很。
“这下也不用顾男女大防了,相约出游,一起骑马都使得,看来娘娘素日教我们洁身自好的道理,都是假的了。”一个声音极破坏氛围地说道。
众人这才看到说话的是荀文绮,她脸上一点也不掩饰怒意,尖刻地道。
从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规矩从来约束不了最高的人,真正的贵人偶尔逾规,不仅不要紧,反而有一堆人帮着遮掩解释,荀文绮问出这话来,实在有点天真了。
其实哪里是顾不顾大防呢,不过是因为是秦侯府,真看上了,别说是一起骑马相约出游,就是岑小姐的处境,只要婚事定下,老太妃也不得不到府道贺,夫人们也不得不凑趣,说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就像此刻,里面最活泼的景夫人立刻笑道:“荀郡主也是小孩子气了,一起相约出游的规矩,是约束谈亲事的大女孩子的,凌霜本来晚熟,向来跟个男孩子似的,你看她衣服还穿着男装呢,她和秦侯爷是一起骑马,又有那么多人跟着,哪里就说得那么难听呢。”
“是呀,”梅四奶奶立刻也道:“秦贺两家向来近,娴月和凌霜又和云夫人好,彼此就跟表兄妹一样,哪有那么多可避嫌的。
凌霜开窍晚,人事不知,荀郡主可别往坏里想她啊。
像你以前也穿胡服,也追着秦侯爷叫秦翊哥哥,大家也都知道你是兄妹情意,虽然知道你们没有亲戚关系,可也没人把你往歪道上想呀!”
娄家如今的位置,许多话自己都不必说,自有人替娄二奶奶说了。娄二奶奶还是第一次享受这待遇,十分陶然。
荀郡主被驳得哑口无言,从来只有夫人们看文郡主面子,放她一马的,哪里被这样围攻过,顿时眼睛都红了。
凌霜虽然自己常是被围攻过的那个,看她这样,也有点不忍,正朝秦翊道“我们走吧”,旁边夫人还没取笑“我们”,娄二奶奶就开口了。
“其实荀郡主也说得对,凌霜这丫头是有点傻乎乎的,我也懒得管了,但秦侯爷的名声要紧,趁着今日娘娘在这,真要商量个办法才行……”娄二奶奶笑眯眯地道。
顿时夫人们都笑了起来,有说“娘娘这是请你保媒呢”,也有笑着说“这还没过门,就心疼上女婿了”,都笑成一团,老太妃也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笑着看秦翊。
荀文绮被气得脸通红。
“二奶奶怕是忘了,当时芍药宴凌霜可说了,她不要擦亮眼睛嫁人的,不要在内宅生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说得振振有词,我可没忘。”她又想故技重施,质问凌霜道:“怎么你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之前说的都是假的吧,原来是为了让大家别和你抢呀……”
娄二奶奶顿时眼中冒火,要不是众目睽睽,只怕她要冲上去打荀文绮了。在她看来,这可是关乎凌霜一生的事。
“秦翊是人,不是东西,有什么抢不抢的。”凌霜平静得很:“我是说过那话,现在也仍然没变,我不会嫁去别人家,我有我自己的家,我不会把我的命运交付到别人手上……”
“说得那样神奇,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你不结婚,难道你不生孩子,难道你以后不做文远侯夫人?”荀文绮立刻步步紧逼道。
“那也是我们俩的事,不关荀小姐的事吧。”秦翊冷冷道。
谁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出声,而且维护意味还这样明显,连荀文绮都愣住了。
“我用不着你给我出头……”凌霜皱眉道。
“我知道。”
秦翊对她说话的语气异常温和,但当他转过脸来面对众人时,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众位夫人对我和凌霜好奇,这也是常事,但我们的事,不需要向谁交代,跟两家人也没有关系,大家有什么疑问,大可以来问我,我家府上随时敞开大门欢迎。
至于婚嫁的事,自有凌霜决定,正如凌霜所说,要女子离开自己的家,到另外一个家生活,一辈子困于内宅,确实不公平……”
荀文绮震惊地看着他。
“秦翊哥哥,你也信她的那套……”她难以置信:“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以后的孩子不是文远侯府的继承人……”
“其实在我看来,世人的身份都差不多,没有高下之分。”
秦翊淡淡地说完这句最傲慢的话,众人都要怔一下才明白这意思——在秦侯府面前,高门和低门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低门罢了。除了皇家宗室,几乎等于一视同仁。
然后他说出了让满堂夫人都更为震惊的那句话。
“我不觉得我家有什么值得继承的。”秦翊淡淡道:“世间女子九生一死,十月怀胎,生出的却是男方家的孩子,确实不公平。
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如果我们未来有孩子的话,就跟着凌霜姓,也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