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只管赌气,到了晚上,用了晚饭,又回到娴月房间里,看见丫鬟们把东西收的收,拣的拣,连娴月每晚都要玩的那些首饰宝石都收起在一边,整间房间都写着一句话:娴月以后再也不会在这住了。顿时就有点绷不住了。
当时大家都在外间坐着说话,凌霜忽然默默走过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过去把娴月一把抱住了。
娴月正和蔡婳聊夏天可以穿的花样,正说道:“但荷花纹是越大越好看的……”忽然被凌霜一把抱住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明白了。
“现在知道姐姐的好了。”她任由凌霜抱着自己,逗她道:“以前怎么对姐姐的,睡觉时还天天欺负我呢。现在后悔了吧……”
她虽然说笑,但自己眼睛也酸了,见凌霜是认真伤心,拍着她的背哄道:“别傻了,我又不是不回来,再说了,贺家到咱们家才多远,你想我了,骑马一刻钟就到,我那里给你留个房间,就挨着我的,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都陪你睡觉,你在那住半年一年,住一辈子都行。”
蔡婳见了,也摸着凌霜的背劝道:“你不要老觉得贺家是贺云章的家,那也是娴月的家,你要想着,是娴月多了一个家,而且是一辈子不变的,又属于她,又近又好。
你看人种树,小苗都挨着,长大了也要分开种的,不然阳光不够,大家都长不好。
你们没有分离,只是大家都长大了,虽然不再紧挨着,仍然是最近的距离,因为树大了,枝条也长了,小时候觉得几步路就远了,大了就算街头街尾,跑过去也到了,是不是这道理?”
两人都认真劝凌霜,卿云在旁边,只能安静看着。
云夫人心细,看见她眼中落寞,知道她也在伤心。
只是她性格隐忍,只怕到了娴月嫁了都不会说出来。
尽管娄二奶奶对云夫人颇有敌意,但云夫人却一直对娄二奶奶高看一眼。
她家中也有姐妹,却从未有过这样真挚的感情,有时候想想,真是遗憾,人生一场,姐妹缘分,就这样黯淡收场。
因为这缘故,所以她比所有人都知道娄家这样的姐妹情分多难得。
都知道娄二奶奶偏心,但说一千道一万,能把这几姐妹养得这样好,个个都是好姑娘,彼此感情还这样赤诚,就说明娄二奶奶已经是最好的母亲了。
晚上果然睡不着。
凌霜倒不闹了,只是生闷气,往榻上一躺,不睡,也不肯走,蔡婳和卿云劝不动她,只得各自去睡了。娴月哄了一会儿,也累了,劝道:“姑奶奶,我怕了你了,你上床睡吧,我可要睡了,明天办喜事还得早起呢。”
“就不睡,熬哭你,让你明天嫁不了。”凌霜开始耍横。
娴月气得把她拧了两下,但也没有抛下她去睡,而是坐在榻边,其实她也心绪纵横,哪里睡得着,还是云夫人举着灯来劝道:“该睡了,再熬下去明天眼睛要肿了,那么多人来看新娘子呢,要是眼睛肿了,娴月得记一辈子。”
“就让她肿,谁让她抛下我嫁人去。”凌霜道。
“你做梦呢,姐姐肿了也比她们都好看。”娴月还和她斗嘴。
云夫人无奈笑了。先把娴月拉回去,又把凌霜劝起来了。
叫桃染端了助眠的茶来,三个人都喝了,坐在床上聊天。凌霜一人生闷气,睡在那头不说话。
“其实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也一夜没睡呢。”云夫人笑道:“那年官家倒没来主婚,官家自己都大婚没几年,是先太后娘娘来了,给我梳的头。
我后来才知道,是明煦托了当年卢家的老太君去求的太后娘娘,本来京中流言可不好听了,但太后娘娘来梳头,谁还敢说什么呢。”
“可见梳头的说法不灵。”娴月还记得呢。
云夫人顿时笑了。
“云姨的母亲那时候还在吗?”娴月问。
“还在,但她也不怎么喜欢我,所以倒没很伤心,我走的时候还很依恋她,做女儿的要磕头拜别父母嘛,我和明煦说好了,一起磕头,明煦也答应了。
但她执意扮贤良,把我爹的一个偏房,叫做冯姨娘的推出来,和我爹一起受我的磕头。
明煦也懵了,他那时候都做到文枢房的一把手了,就是听宣处的前身,如今赵擎的位置,见皇后都是免礼的,给个非亲非故的姨娘磕头,道理上也过不去。
我那时候脾气也大,索性都不磕了,直接转身就出了门,三朝回门,也是喝了一杯茶就走了。所以京中都说我不孝,倒也没说错……”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起来仍然清晰得像昨天,房内熄了灯,娴月看不清云夫人的表情,但也知道绝不会像她语气一样云淡风轻。
“后来呢?”
“后来我娘没几年就去世了,她素来有病根,她是填房,一直想做贤良人,虽然就生了我一个,但对我那些哥哥姐姐比亲生的还好,有时候做得过了火,寒冬腊月里还给我那哥哥上书院送衣服去,大雪封山耽搁了一夜,山风吹的,落下了病根。自己不肯保养,早早去了。
她一去,我就不跟我家的亲戚走动了,后面明煦又不在了,更没心思了……”云夫人淡淡道:“但我有时候想起来,也还是很后悔。”
“后悔什么?”娴月轻声问道。
“那时候我请了御医,也开了极好的药,她只不肯喝,我弄来的参,她全送给我哥哥媳妇了。我生气了,也就没管她了。
后面我常想,要是我那时候再霸道点,索性把她强行接到我家来,把药熬了灌下去,管她乐不乐意,说不定也就好了。就算不好,也不会五十岁就没了。”
云夫人的声音轻而浅,像在讲一场梦:“我想着,要是她还活着,当然她还是不喜欢我,还是一心为他们拼死拼活。
但至少她还活着,我还有个母亲在这里,我想她的时候还能看见她,这就行了。
我当然也不会常想她,也不会常见她,但知道她还在那里,还活着,这就够了。”
娴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许久没说话,忽然自嘲地笑道:“前两天黄娘子还劝我呢,说父母是斗不过子女的,让我体谅她。
我说哪里是父母斗不过子女,父母可以有很多子女,我却只有一个母亲。
她做了什么事,都无法改变她是我母亲这点,我知道我赢不了她,我也没想过赢她,我只是心淡了。”
“娘是这样的。”凌霜在那头道:“你看她打我两次呢,一次都没道歉过,反正死不认账就完事了。”
娴月轻轻踢了她一下。
“你和卿云说这个差不多,和我说?
我倒宁愿她打我一顿呢,娘虽然打你,哪次不是你闯了大祸之后?
就算这样,还照样帮你善后,你们也从没因为这个伤过感情。我呢?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捡来的。”
“你这小身板,也捱不了几下打啊。”凌霜道。
不等娴月骂她,忽然翻身坐起,挤了过来,凑到云夫人面前,道:“不说这个了,真没劲,说点别的呗。”
“说什么?”云夫人笑着问。
“说那个。”凌霜趴在两人中间,笑嘻嘻问。
“哪个?”云夫人是真不知道。
“就是那个呀,”凌霜见她不明白,索性直说了:“不是说大家子弟都有丫鬟来教,郡主们出嫁前,也有宫里的嬷嬷教,云姨你陪娴月,又给她梳头,总得教她点呀,指望我娘是指望不上了……”
云夫人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大笑。娴月顿时脸上发烧,抬手就掐凌霜,道:“你真是疯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打人其实不疼,也没什么力气,凌霜在床上一滚就躲过去了,躲到云夫人外面,靠着她道:“本来就是嘛,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我看贺云章那样子,倒还算洁身自好,没有什么丫鬟之类的,估计也是现学的,也不知道学成没有。你再不学点,你们俩怎么办,大眼瞪小眼呀?
还不趁云姨在,有什么不懂的,都问问,省得到时候想问都没处问去。”
娴月听了还了得,立刻坐起身,越过云夫人来打她,云夫人笑着把她双手按住了,笑道:“凌霜说的倒也有点道理,云章这点是不错,之前官家赐的人,都被他谢绝了呢。正经读书人,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娴月顿时脸通红,道:“关我什么事,犯不着和我说。”
“怎么不关你的事,像赵景那样,多恶心人。”凌霜笑嘻嘻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蔡婳,被赵擎气死了都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要教,那也是深夜四下无人,只剩我和娴月两个人的时候教,你在这混着,我就算教,娴月怎么好意思听呢。”云夫人笑着对凌霜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么见外,他们男的聚在一起,怎么什么都聊呢,他们都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女孩子就不行。
这事也算门知识,多懂点知识总是没错的,反正平时也没机会,今天难得,说给我也听听呗。”凌霜缠着云夫人道。
“你以后跟秦侯爷大婚,也自有人梳头,只怕宫里都要派嬷嬷来呢。到时候你想问什么都能问,问一夜都使得。”云夫人笑着道。
“谁说我们要大婚,就是成婚,我也不搞这么大阵仗。”凌霜道:“再说了,我也不是找不到人问,是问起来都没什么真话,像宫里的嬷嬷,一定教的是守贞那些……”
“你不是说知识总没错吗?”娴月问。
“那要看知识是在谁手里。”凌霜道:“要真是为我们好,怎么到结婚前夜才教。早知道不是更好……”
“也许是怕早知道了,就跑去试呢,世道待女子苛刻,容不得行差踏错。”云夫人笑着道。
“这话不对。
刀也锋利,弓箭也危险,是从来不练刀不会握刀的人容易被割伤呢,还是知道怎么用刀的人更容易割伤呢?
况且你不用刀,备不住人家不用刀伤你,知道些知识,就知道如何防范了,虽然丫头婆子一天十二时辰跟着,保不住有疏漏的时候。
亲戚家的表哥这类人物,也很危险,柳子婵不就是吃了这个亏?”凌霜道:“我以后要有女儿,我一定早早教她,不会让她懵懂无知,就被抛进这世界里。
明知她身怀珍宝,世道又对她苛刻,还不好好教她,这不是爱女儿的作为。”
“瞧瞧她,又开始发议论了。”娴月也困了,依偎着云夫人道:“云姨教她些吧,省得她在这大放厥词呢。”
云夫人其实也不是要瞒凌霜,见姐妹俩都要听,真就认真教了些,娴月还好,听了一半困了,凌霜听了个满的,十分惊奇,时不时还问云夫人几句,云夫人倒没长辈架子,都告诉了她,还嘱咐道:“虽然做母亲好,但也常有女子为生育所苦的,你们姐妹都是聪明人,自己忖度就是。”
“知道了。我娘当初生娴月也吃过苦头的,养了几年才好。”凌霜沉吟道:“云姨,你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世界不公平吗?
世人都是女子九死一生所生,怎么女子的地位还这样低。
老太妃还说,世人说女子生育的血水,玷污神佛,所以要颂血盆经消孽,听听,多无耻,没有女子生育,世人从哪来?”
云夫人笑了。
“我当然也会想这个,但你是读书的人,又和秦翊情投意合,自然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不会以个人的意志而转移。哪怕是官家呢,也只能顺势而为。
我们作为一个人,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地善待身边的女孩子,互相扶持,渡过难关……”
她实在是极好的女性长辈,凌霜当初和卿云的争论,是两种观念的针锋相对,但她面对卿云,就替凌霜说话,面对凌霜的时候,又为卿云那种观点辩解。让两人都有了反思的契机。
果然凌霜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云姨,其实我这趟下江南,收获还挺大的。我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叫阿二,你知道吗?
那天我在渡头等船,心情差极了,我见的天地越大,人越多,越觉得自己不过是渺小的一个,就是有通天之力,也改变不了这世道一分一毫。
然后我就看见她,那么小小一个,被人用麻绳捆着手在卖,只卖一两六钱银子。但她眼神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说得激动,坐了起来,道:“云姨,你敢想吗,一两六钱银子,可以买下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她聪明勇敢,会反抗,不安于她的命运,如果我那天没有在那个码头,没有看见她,她这辈子会怎样?
但我刚好在那里,最重要的是,我有这个钱,我还有这个想法,愿意花下这个钱。”
“那天之后,我就想通了这个道理,就和你说的一样,世道无法改变,老子,庄子,孔子,这些先秦的大家,通天之能,也只能随着时代而行。
但我可以改变我身边的人的命运,我有一两六钱,就可以改变一个女孩子的命运,我越强大,越富有,我能庇护的人就更多,我自己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谁说一定要改变世道,至少阿二的一生都会因为我而改变,我还可以救下很多个阿二,这就够了。”
云夫人在黑暗中看着凌霜,心生感慨,真是年轻啊,这样的热血,这样的勇气。
也难怪,其实她虽然是贺家主母,仍然感觉对秦家有些既敬又畏,虽然秦翊和贺南祯是一起长起来的年轻人,却总觉得他心思如海。直到看到凌霜,才知道那海底下藏着什么。
也只有这样火焰般熊熊燃烧的女孩子,能将海水都煮沸。
但她还没赞赏凌霜,旁边的娴月却不干了,嫌弃道:“行了,知道你是活菩萨了。
还不睡觉,明天看你怎么起来,你不是还说要送亲吗?”
“哼,送亲?”凌霜爬过去睡在娴月边上,道:“还指望我乖乖送亲,我可准备了几道试题呢,明天难不死他!”
“人家探花郎呢,怕你这个。”娴月打着呵欠道:“快睡吧,明天再折腾吧,算我怕了你了。”
凌霜其实也困极了,趴在她旁边,就这样一觉睡过去,梦见小时候在扬州,娴月身体好了些的时候,坐在庭院里晒太阳,自己爬树给她摘她喜欢的那枝花,因为莫名其妙的事吵架又和好,梦里的阳光和煦,一个下午感觉有一万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