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虽如此,娄家却不至于抱头痛哭,只是有种人去楼空的荒凉感,还不止是空,各色喜事的东西,陈设,绸缎,绢花,红封、还有满地放过的鞭炮,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下了一场红雪一般。仆人们也都泄了劲,慢吞吞在收拾各色东西。
夫人们自是都去贺家赴宴了,天子驾到,谁不去看这热闹。
黄娘子其实也绷了一上午的弦,这时候卸下来,人也格外疲乏,明明一天才过去一半,却好像心力都被抽空了一样,明明指点着下人做事,说着说着也坐了下来,只有卿云了,虽然送亲时躲在帘后,也哭了,这时候还强撑精神,指挥着丫鬟婆子们收拾东西。
“娘去歇一会吧,晚上还有夫人们过来吃茶打牌呢……”卿云劝道。
“是呀,都说嫁女儿娘最伤心,所以京中规矩,夫人们都会过来陪着安慰到深夜呢。”黄娘子也勉强说笑道。
她的姐姐黄妈妈也跟着娴月嫁了过去,从此桃染也是贺家人了。姐妹尚且如此,何况母女骨肉呢。
她跟娄二奶奶多年,自然知道她不是冷清冷性的人。
但娄二奶奶只是怔怔地坐在厅中,一句话也不说,她像是整个人都木僵了,连娄二爷在旁边抹眼泪也懒得说他了。
“其实二爷落泪也没什么,说是不吉利,但嫁女儿哪有不哭的呢,我虽没儿女,猜也猜得到,那感觉一定像被剜去了心肝似的……”黄娘子一面收拾茶盘,一面絮絮叨叨道。
不知道哪句话说到了娄二奶奶心坎上,她忽然猛地站了起来。
“夫人……”黄娘子刚说了这句话,只见娄二奶奶忽然冲了出去。
她吓了一跳,周围的吴娘子秦娘子,也都没料到这一幕,都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娄二奶奶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她是新娘子的母亲,穿的也是喜裙,当了二十多年的夫人,虽说爽利泼辣,但那也是夫人的泼辣,几时见她这样跑过,提裙过膝,在街上飞跑,简直如同凌霜一般了。
黄娘子连忙带着众人跟了过去。
只见迎亲的队伍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的鞭炮和喜糖。还有落在后面的孩童,还在捡地上的喜糖。
娄二奶奶虽然是夫人,可以见得了外男,但那也是坐在堂上,或是马车上车下车,上轿下轿,或是家中宴席,偶然瞥见,几曾这样上街跑过。
看喜事的路人也都懵了,只见一个穿着喜服的夫人跑了过去,看脸只有三十上下,是美艳爽利的长相,一身贵气,满头金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怎么连车轿也没有,就这样跑了过去。
“夫人!”
黄娘子一路追着叫,知道她是要追轿子,也知道这是极不合礼节的事,从来嫁出去的女儿,三朝不到,怎么能见父母呢,就是轿子也不该停,有什么事,这样紧急,值得这样不管不顾去追轿子。
但娄二奶奶追,她就跟着,她还帮着叫,好在迎亲的队伍走得慢,这时候才刚刚走出福清街,还没到长安道上,远远就看见了队伍尾巴。
偏偏这道不平,娄二奶奶穿的是在家里堂上穿的绣鞋,是要踩在地毯上的,哪里跑过这样的石砖地,黄娘子见她身形一晃,就知道她是扭了脚了。但她停也不停,仍然只跟着队伍跑。
“停轿!停轿!”
黄娘子急得直叫,又怕她追不上轿子,重要的话来不及说,又怕传扬出去,或是误了吉时,或是耽误了面圣,所以喊得几乎破了声音:“快停下,等一等!”
迎亲的队伍里鼓乐喧天,马蹄声都不知道多少,但捕雀处到底是捕雀处,贺云章身边的随从先回了头,赶上前去告诉贺云章,那边凌霜却也耳朵灵,听到了。
回头一看,看见自己母亲跟在队伍后面,正朝这边跑来。
黄娘子带着一众婆子丫鬟和自己父亲跟在后面,也跑得气喘吁吁的。
“停轿!”
她连忙道,轿夫哪里听,急得她赶上前去,刚要横马拦轿,只听见贺云章道:“停下!”
“迎亲的轿子,怎么能停!”礼官是宫里派来的内侍,只当他不懂,劝道:“贺大人,停轿的寓意不好,而且官家已经摆驾了,误了吉时事小,官家……”
“叫你停下就是!”贺云章神色一冷,道:“万事有我呢。”
这句话一出,礼官只得让人停轿,轿夫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情况,但只得从命。
众人这才看见新娘子的母亲原来跟在轿子后面,跑得这样狼狈,连金钗都掉了。
“都退下去。”贺云章命令道:“四哥,把人清出去,把轿子围了。
二奶奶还有话要交代给新娘子,都退下,让她们说话。”
娴月在轿中,也没想到轿子会停,听到这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桃染胆大,挑起轿帘一角,看外面,捕雀处的人将外人都清了出去,轿子周围围的都是黄妈妈这些娄家自己的人,娴月听见黄妈妈叫夫人,只见轿帘一抬,娄二奶奶站在外面。
她跑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满脸也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娴月惊讶地放下扇子,想问有什么事要交代,娄二奶奶已经直接走进了轿子。
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着,几乎站不住了,往前一跌,坐在了娴月脚边,娴月只叫了一声“娘”,她就欠起身来,伸手握住了娴月的脸颊。
轿中只听见她的喘息声,她看娴月的眼神,好像她不是娴月,而是卿云。
“十三年前,在镇江,有一个晚上,你病得很重,看了好多大夫,用了好多药,还是一点办法没有,都说活不了了,家里连棺材都备好了……”她看着娴月道:“那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抱着你,你只有人家一岁小孩那么重,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我怀里,一整个晚上,我抱着你,坐在床上想着:怎么办,我女儿要死了。
是我带给你这样孱弱的身体,来到人世间,没有过一天健康快乐的日子,什么也没有吃过,见过,连玩也没有好好玩过,就这样死了。我的心好像也要跟着你死了。
那种痛苦让我没办法思考,像我的心都被人血淋淋地挖去了,胸口只剩一个血洞。
我人生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痛苦了,所以从那晚之后,我都不敢太爱你,我要收起自己的爱,我再也没法过那样的一个夜晚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忘了要疼爱你了,我简直忘了你也是我的女儿,我说服自己照顾你只是责任,不要太投入,不要太用心,我要转而喜欢卿云,喜欢凌霜,喜欢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喜欢你,这样就算有天你不在了,我也不会再失魂落魄。
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整年,我都没有管过卿云,连她长了疖子都是黄娘子告诉我的,我问起,她还跟我说没关系,说照顾妹妹要紧,所以我加倍地补偿她,一直到你们长大……就算你最后活了下来,我也忘记怎么像母亲一样爱你了。
那天凌霜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我才慢慢想起来……”
她坐在轿中,眼泪涌出来,都说娴月的眼睛像极她,原来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烈性,让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摸着娴月的脸,哭着跟她道歉:“娘真该死,因为自己的懦弱,让你感觉没有人爱你。对不起。”
娴月的眼泪也飞快地落下来了。
她不知道贺云章有没有听见,会不会想起她说过的,她很小的时候那次重病,她幼小的记忆里,第一个画面,是她的母亲温柔地抱着她,叫她娇娇儿,漫长而不适的深夜里,每次她醒来的时候,她母亲都守在她身边。
原来她的母亲,真的曾经爱过她。
那些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是好女儿的深夜,那些一次次无望的努力和争取,想要讨她的欢心,想要被她认可,想要和卿云和凌霜一样,被她温柔地注视,真心地称赞的愿望,原来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来真有这么一天,她的母亲也会像对卿云一样,摸着她的脸,心疼她要出嫁,所以宁愿跑丢了鞋,都要追上轿子,和她说这一番话。
只是太迟了,太迟了。
那无数个委屈的深夜,噙在眼眶里的热泪,无尽的心酸,和如何追逐也得不到的认可……
如果早一点该多好。
那些春花和秋月,那些朝朝暮暮,如果自己能依偎在她怀里,像卿云一样倾心信赖,像凌霜一样肆无忌惮地闯祸……
偏偏是在这时候,在她要嫁为人妇的时候。
但好在她是向来坚强的娄娴月,花一样的美,雪一样的娇,却有剑一般的锋利,铁一样的坚硬。
“没关系,娘……”她甚至笑着安慰娄二奶奶,尽管她自己也在哭:“没关系的,我很快乐,我在家里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和凌霜和卿云都很好,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了,因为你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现在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娄二奶奶的眼泪顿时如泉涌,她几乎说不出话了,只是摸着娴月的脸嚎啕大哭。
“我的娴月,我的娴月。”
她愧疚地叫着娴月名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泪如雨下。
让她怎么说呢,那些恶毒的揣测,毫无来由的偏见,每一次的伤害,训斥,每一次索取她的退让,因为知道她是最想要自己认可的那个,所以每次总把她放在最后考虑……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弥补这十四年的欠缺?
如果不是她要出嫁了,甚至都没有一个契机,逼出娄二奶奶心里深处的话来。
“太迟了……”娄二奶奶因为悔恨而痛哭:“以后就算我想弥补,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没有机会了?娴月只是跟贺云章结个婚而已,又不是死了。
昨天还说呢,也就一刻钟的路,随时回家住几个月又怎么了,难道结了婚你们就不是母女了?有的是机会相处呢。”
凌霜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她可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直接也挤进轿子来,一番话把正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都气笑了。
“我们娘俩说正事呢,娴月大婚的日子,你别在这说疯话。”娄二奶奶骂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本来就是啊,你们今天说清楚了是好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想相处今天就能相处,正好,娘跟着娴月去看看贺家,我早上还说呢,凭什么不让娘家人送亲,就要去,爹娘都去,卿云也去,都去看看贺家,把把关,不好吗?非要在家愁云惨雾地哭女儿干什么?
还说不吉利,我看大喜的日子把新娘爹娘都搞哭才不吉利呢。”
凌霜立刻大发议论,娄二奶奶和娴月眼泪还没干呢,又被她逗笑了。
“你别在这发疯……”娄二奶奶刚要训她,却听见轿外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晚辈倒觉得三妹言之有理。”
说话的自然是贺云章,凌霜立刻把轿帘一掀,娴月拿扇子挡住了脸,那边贺云章也垂下眼睛站到一边避让,守礼得很,但凌霜知道这家伙可未必守礼——还没过门呢,先管自己叫上三妹了。
“哼,谁是你三妹,我的话当然有道理,还用你说?
还不快叫顶轿子来,把你岳父岳母抬过去,对了,要是别人问起……”
“自然说是我的主意。”
贺云章笑着回答道,凌霜早看穿了,这家伙,今日能娶到娴月,心情估计好得上天了,别说自己这点小打小闹让他背黑锅,就是自己家人冲过去把贺家拆了,估计他还在旁边拍手叫好呢。
娄二奶奶和娴月说开,那股冲动的劲就过去了,这时候又恢复了素日当家的稳重来,沉吟道:“还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横竖有贺大人呢,到时候说是贺大人的主意就行了。”凌霜对自己娘亲了解得很:“再说了,本来这规矩就不对,一样办喜事,怎么娶女儿的就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呢,咱们家就得冷锅冷灶凄风苦雨的,不如过去一起热闹。
再说了,官家亲自主婚,多热闹啊,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一次呢,娘就为了那点规矩不去看?”
娄二奶奶还在犹豫,娴月已经把手放在了她手上。
“我想要娘送我过去。”她轻声道。
十四年来,这大概是娴月对她提的第一个要求。
娄二奶奶的鼻子顿时一酸。
“好。”她再没说别的话,只是答应道。
“好了好了。”凌霜拍手叫好,笑嘻嘻道:“还不快把轿子抬过来,不然真误了接驾,只怕我们贺大人要挨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