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叫人把卿云接过来,是觉得反正都已经坏了“规矩”,不如坏到底。
爹娘都来了,卿云自然也可以来,但她还没空见卿云,她要干件正事,就是蔡婳和赵擎的事。
赵擎身份也特殊,听宣处和捕雀处,可以说是官家的左膀右臂,满朝文武三省六部更像是躯干,躯干自然重要,有躯干才能活着,但没有膀臂,官家是什么也干不了的。
而且他比贺云章又不同,做了十多年的权臣,就是块石头,都要比猴还精了,权势,富贵,美貌,估计都见过太多了,而且性情也早练出来了,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持,蔡婳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凌霜知道蔡婳想把这件事做成了,于是也帮她想主意,今天不只接卿云,派顶轿子把她也接过来了,只说是请蔡小姐来送亲,等蔡婳一到,她把蔡婳带进了贺家的书房。
贺令书是以诗书闻名的,藏书又多又好,这还是小书房,临近新房,据说大书房更多。蔡婳不由自主就拿起书来看。
“先别忙着看书,等会我带你出去转一圈,看看赵擎什么反应再说。”凌霜出主意道:“今天办喜事,就是偶尔撞见了,也是正常的,没人说什么。
书先放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娴月玩,还愁没有看书的机会?”
蔡婳脾气好,真就放下了,只是道:“撞见不撞见,其实也不重要。”还是被凌霜拖着出了门。
凌霜有心带她去前院,蔡婳不肯,两人正在回廊上说话,见到黄娘子匆匆过去,见到凌霜,笑了,道:“三小姐怎么在这,姑娘们都要去前面看放烟火呢,灯楼子也扎好了,据说姑爷特地请了晋地的匠人,专会放火树银花的,光花灯就扎了上万盏呢,真是奢侈太过了……”
“天都没黑呢,放什么烟火。”凌霜皱眉道:“有钱烧得慌?”
黄娘子责怪地“诶”了一声。
“怎么能这么说自家姐夫?”她替贺云章辩解道:“官家酉时就得回宫,从来御驾离宫,是不可过夜的,怎么能等天黑呢。”
“那就留着等官家走了再放嘛。”凌霜笑嘻嘻开玩笑道。
黄娘子见她插科打诨,懒得和她说了,去找娄二奶奶了。
凌霜知道这样看灯的热闹场合是会和元宵一样,是能跟赵擎远远在人堆里望见的,于是拉着蔡婳又往外走。
“走嘛,就是不理赵擎,咱们看看灯也行嘛,我还没见过火树银花呢,据说灿烂得很呢。”
蔡婳却有点不想去。
“横竖年年上元节都能看的。”她劝道:“也不急在今天一时,我看官家像是个‘敦礼教’的性子,讲的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你又和秦翊订了下来,只怕你的话有些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我们还是远着点吧,老太妃那都好说,最多训诫你几句。要是官家罚你,只怕秦翊都没什么办法。”
凌霜被她说得有点后怕起来。
“我知道的,你没看我今天都能躲就躲呢……官家召见我爹娘的时候,我还以为要顺带着教训我呢……”
“是呀,所以我们最好的是不过去,等官家回宫了再看也不迟。”蔡婳拉着她坐下道。
“那官家走了,赵擎肯定也回去了。”凌霜道。
“他回不回去什么要紧呢,人和人之间的事,哪是见一面或者不见一面可以决定的呢。要有心,隔山隔海也能相见。
要是无心,见一面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之间,我的部分我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缘分吧。”
凌霜见她这样想得开,也就不去了,坐在这里陪着她,这地方虽然是个靠内府的回廊,但也时不时有人往来,两人于是又回到书房,正准备看书呢,如意来敲门了。
“小姐小姐,”她在外面焦急地叫,凌霜只当有什么事,拉开门,如意却连忙把她推了进去。
“小姐你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她神神秘秘地嘱咐凌霜:“外面都在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凌霜不解。
“官家看见灯楼,说要回宫了,不知道为什么,又非要召你过去。
说是听说秦侯爷订了亲,要见一见订的谁,看看你还有什么‘高论’。”如意吓得脸发白:“这不是要秋后算账吗?
多半是那天你在老太妃面前说的话传到宫里去了。他要罚你呢。
二奶奶让我找你,但我知道她是让我找到你,叫你不要去,你那些话官家听了一定生气,你躲起来,等官家回宫就好了。”
凌霜笑了。
她其实也手心出汗,旁边蔡婳更是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家是国子监出身,接近过权力,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寻常臣子小心说话尚且获罪,凌霜这样桀骜不逊,别说应对了,随便说几句话,就是官家眼中的乱臣贼子了。
从来统治者最厌恶的就是凌霜这种刺头,搅乱他的秩序,煽动他的臣民,凌霜要是男子,估计早就获罪了。
好在是女子,官家知道她掀不起滔天浪,又看秦翊面子,才只是召见,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训斥。
“别傻了,官家召见,躲着不去是欺君之罪。”凌霜甚至还笑得出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真能躲过去不成……”
蔡婳第一次彻底否决了她的做法。
她伸手拉住了凌霜。
“不成,太凶险了。”她担忧地看着凌霜:“你这样的人是异数,为君的人最讨厌异数,找个由头都要杀了你呢。你何苦做孔融杨修?
虽然官家铁了心要见你,你不能永远躲着,但能躲一次是一次,官家日理万机,也许你不去,今日也算了,我们再想办法。”
“那他下一次召见之前,我都会惴惴不安的,过也过不安稳,不如这次了结了。”凌霜反过来说服她:“放心,秦翊还在官家身边呢,要是凶险,他一定有消息来了。
当初我惹完老太妃他都送我走呢,要是官家起杀心,他一定知道。”
“你就这样信任他?”蔡婳有点动气了。
“这时候还吃醋呢。”凌霜又笑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他而信他,是因为了解他而信他,是作为朋友知己的相信,你昨天不是还夸他有信陵君的风范吗?怎么忽然又不信他了。”
“那时候又不知道你要把救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蔡婳皱眉道。
“放心吧,不至于的。
官家也是三十年圣明天子了,不至于那样容不下我,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招脱簪待罪、五体投地痛改前非呢?
从来没听说有做皇帝的执意赐死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就真到了那一步,还有娴月呢,秦翊靠不上,娴月至少是靠得住的。
贺云章大喜之日,官家总不能把他的妻妹杀了,你放心,到时候桃染一定在旁边看呢,娴月总不会让你失望吧。”
凌霜说得入情入理,蔡婳也只得松开她的手,但紧接着又道:“我也要去看着。”
“行,你跟着来。”凌霜虽然也手心出汗,但也琢磨清楚了:“官家故意选看灯的时候召我,不就是要杀鸡儆猴吗?训我,其实是为了给夫人小姐们听。
我在老太妃面前那番话,有点蛊惑小姐们,劝她们不要嫁人的意思。
为君的当然希望子民休养生息,多多繁衍,所以要训我几句罢了。”
“那你一定虚心低头,由着他训,知道没?”蔡婳握紧她的手嘱咐道:“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就当自己是卿云,想想‘卿云这时候会怎么回他’,就一定不会出错了。
你平时没事还学卿云的老夫子样呢,这时候不能不会学了!”
“知道了,手都要被你捏烂了。”凌霜还有闲心说笑话:“官家还没要杀我呢,你先给我用上刑了。”
果然凌霜对娴月是真正的知己,一举一动猜得通透,两人只走到内府的廊道上,就被桃染逮到了,她也脸通红一身汗,估计是跑的,见到凌霜只一句:“小姐让我来看三小姐的。”
“娴月没什么话?”凌霜问道。
“小姐说,不管官家问什么,小姐都要好好回答,不要再大放厥词了,除非脑袋不想要了。”桃染道:“但还有一句话,不让告诉三小姐,怕三小姐听了,就不老实了。”
“什么话?”
“三小姐别告诉小姐我说了,”桃染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凌霜:“但三小姐帮了我们小姐那么多次,我告诉三小姐也没什么。
小姐说,三小姐其实也用不着害怕,天塌下来,有她顶着呢。”
“真塌下来,只怕她顶不住。”蔡婳担忧道:“凌霜的倔脾气,也不会让她顶的。”
“那就贺大人顶嘛。”桃染乐观得很:“小姐说,素日背了那么久权臣的名声,是不是真的权臣,今日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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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官家那里就阵势大得很。
贺家的正院,中庭极宽敞,中间搭了个戏台,其实以前是做琴台用的,贺令书当年重编羽衣霓裳曲,亲自指点琵琶班子,就是在这。
为此还被御史参了一笔,说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声。
如今人也不在了,亭台仍然如新,连地砖也如宫中一般,漕运上京的石料,偌大庭院铺满,正好扎灯楼,就挨着戏台边扎起了数丈高的架子,上面装饰绸缎彩花,遍挂各色花灯,又有各色灯树、鱼灯、灯牌灯球环绕,焰火也早准备好。
年轻王孙都簇拥在南侧,官家带着众臣在正对亭台的花厅上端坐,旁边还有一班乐班,奏个不停。
出来看灯的夫人,和一些胆大的小姐,都在庭院北边,靠近内院的门口,都依偎着自家母亲或是姨母,低声说笑着。
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
凌霜莫名想起这句讲上元节的话来,仔细想想,贺云章这个天子门生还是做得合格的,他知道官家喜欢热闹,想看看民间的风俗,所以尽管不是上元节,也早准备了这一份上元节般的热闹。
当然也许是为娴月,上元节走百病,放焰火驱邪,都是对娴月的身体有好处的。
她信娴月,也信贺云章对娴月的情,不然她走出内院的门时,贺云章不会立刻就把眼睛看了过来。
如今说凌霜之前还存侥幸的话,看到贺云章眼中警告的神色,就知道今日一定是为当初自己在老太妃面前那些“高论”了。
秦翊站的位置怪,没站在厅上,而是站在上厅的台阶边,要面圣,他仍然穿玄色锦袍,织金暗纹,胡服样式,墨色高靴,虽不佩刀,整个人仍然有点严阵以待的气质。
凌霜上厅,他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要是以前,凌霜当然不用他扶,他也尊重这个,不会伸出手。
但今天不同。
他是告诉官家,这是他定了婚事的未婚妻,就算冒犯了老太妃,那是内帷的事,没有官家越过臣子去赐死臣子妻子的道理,何况秦家的位置还这样特殊。
“今日水深。”
他这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也是因为凌霜的手细微地发着抖,所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道:“小姐可不要翻了白了。”
凌霜瞪他一眼,瞪到一半又收回来,怕官家看见,死罪又多一条。
但秦翊扶她上厅,松手时却轻轻在她掌心一握,是安她的心的意思,凌霜明白他的意思。
蔡婳生气,不是吃醋,是因为凌霜对秦翊真有性命相托的信任,她这点很像卿云,丈夫就是丈夫,是可以很合适,相敬如宾,彼此合格就行,犯不着交托性命,是典型的世家小姐大家闺秀的心态。
夫妻之间更像是合作者,而不必是知己,彼此都留余地,省得失望。
但就连蔡婳,有机会和赵擎做知己时,也是更开心的。
何况二十四番花信风看下来,凌霜冷眼旁观这些世家小姐,这样的容貌品行,这样的克己复礼,谁不值得一个两情相悦的知己呢?
若是一生就困在后宅里,跟一个自己不信任也并不爱的男子渡过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看着他娶妾纳婢,多可惜。
京中王孙她不是没见过,不是姚文龙赵景这等被欲望和浮华宠坏了的烂人,就是权势和财富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被宠坏的,其实懦弱和戾气一点不输,哪一个配得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托付终身?
但世道偏逼着她们托付终身,还是在这样满池的烂鱼里托付终身,就是挑出花来,彼此比拼出花来,又如何呢?
这时候是不该想这些的,该学着做卿云才是,但凌霜偏偏忍不住,这些属于“异数”的,属于害群之马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官家坐在高座上,脚踏上都铺着绣龙的明黄锦缎,旁边内侍宫娥环绕,身后站着几个老臣,但最近的还是右手边的贺云章,和左手边的一个三十来许岁的白胖内侍,凌霜隐约记得,好像叫鲍高。
内侍铺好垫子,凌霜乖乖下去行礼,口称民女,道:“吾皇万岁万万岁,民女娄凌霜应诏来见。”
她没戴珠翠,简单梳妆,簪一朵绒花,倒正好磕头,看样子做派,确实也和其他大家闺秀分不出区别,甚至更泰然些,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商家女。
官家像是正看戏台上青梅煮酒,心不在焉地道:“起来吧。”
两个宫娥上来把凌霜扶了起来,官家不赐座,凌霜只能站着,她这时候才发现老太妃也不在,想想也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大得多,老太妃虽是太妃了,毕竟是娘娘,虽是这样的场合,也是轻易不见外臣的。
撇去宫娥不说,她是花厅中唯一的女子,连自家爹娘都只能在花厅外担忧看着。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
官家仍然盯着戏台上的曹操,也不知道皱眉是因为曹操是乱臣,还是因为凌霜这个“贼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是笼罩在花厅中的,凌霜也没法不觉得。
那甚至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本能地知道,眼前这容长脸,留着三缕髯的男子,是这世界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他一句话,自己的人头大概是要落地的。
天真要塌下来,是谁都挡不住的。
当然凌霜知道官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的几句“胡言乱语”,就真把自己的“天子门生”的求情都不顾,还留下一个刻薄秦家的话柄。但那也只是以常理度之而已。
他仍然有杀她的权力,只要一句话而已。
这巨大的压力如同暴雨前的黑云,笼罩整片大地,天色一瞬间黑如墨,白天和黑夜都失去区别。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天子,对于一个凡人来说,确实是如同天罚一般的威力,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凌霜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全是汗,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湿透,要是湿透了秦翊看见,只怕要笑自己一年。
前提是自己还能活一年。
她模仿着想象中卿云的语气,老实答道:“民女愚钝不知,请圣上恕罪。”
官家总算把眼神收了回来,瞥了她一眼。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凌霜后脑有根筋就立刻绷紧了,像凭空多出一个脉搏,在后脑上一跳一跳。
官家不喜欢自己,这是当然的,但也说不上厌恶,他这一眼,更像是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好还是坏,是杀还是放,是去还是留?
官家其实也不常与后宫外的女眷对话,今日已经是破例了,也是因为那些话实在闻所未闻,老太妃根本都没往宫里说,还是鲍高收集来的,可能也是因为实在荒唐,老太妃如同被个疯子冲撞了一番,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自重,贵人自辱,让个疯子有了对自己发疯的机会。
但官家知道她今天是不会有胆发疯的,知道回话,说明是知道规矩的人,不是纯粹的疯,不至于命都不要了。
但他确实不懂凌霜是个什么。
官家也守礼,自然不会多打量女眷,还是秦侯府的女眷,只看出相貌不差,气度也还可以,不见商家女的劣根,娄家两个女儿都还好,没有什么商贾气,兴许娄家祖上其实是读书人也不一定。
江南那边近来是有点乱的,听说士族已经弄混了,娶商家是常有的事,嫁商家虽然因为违法,不多,但多半也有,是该派个人去管管了。
“朕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你冲撞了老太妃,还发了些议论,蛊惑人心,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官家淡淡地道。
凌霜后脑那根筋简直跳得发疼了。
这就是无法想象卿云会如何回答的时候了,因为卿云根本不会干出这种事来,从来没有落到这境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凌霜只得朝着自己脾气相反的方向,夹着尾巴做人,答道:“民女不敢,民女当初是一时激动,冲撞了太妃娘娘,心中一直不安,只求娘娘原谅,请圣上恕罪。”
她这话听起来老实,其实也没有说谎——她可没说后悔,只是说心中不安,请求恕罪而已。
但官家自然听不出她的暗度陈仓。
“知道认错,还算有救。”他朝秦翊看了一眼,又道:“你的那些话朕也听到些,实在疯得紧,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偏激?竟不把世间规矩放在眼里了?”
凌霜抿住唇,有些话到了嘴边,但考虑到娴月今日大喜,到底还是忍住了。
但官家却似乎不愿意放过她。
“朝廷命妇,是要做世间妇人表率的。
秦家又有这样大的家业,地位尊崇,京中世家都仰仗你家为榜样呢,要是世间女子都信了你的歪理,无人婚嫁,谁来繁衍后代,国家如何,社稷如何?”
凌霜的手握紧了。
贺云章其实隔得近,可惜并不了解她。
秦翊站在花厅的栏杆边,看一眼她整个人随着官家说的话,慢慢绷紧了,就知道她要说话了。
凌霜从来不留指甲,也觉得此刻拳头握得太紧,几乎要把手掌刺穿了。
不该造次的,这是帝王,一怒而山河崩,就算有满腔的不赞同,也只好忍住罢了。
她昨晚和云夫人说时代,说洪流滚滚向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裹挟着的普通人,尽管沉沦下去诸多危险,但谁又能抓住河边的乱树,摆脱洪流呢。
大部分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被时代卷着往下走。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最后也自刎乌江,谁又能与天下大势作对呢?
但如果说有一个人能改变时代的话,就是坐在她眼前的这位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从来官场是上行下效,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做出稍许改变,一层层加码,到了底层,造成的影响,就真的能改变这个时代。
原来谏臣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贯彻自己的道,冒点风险也没什么。
娴月回去一定要骂自己的,蔡婳也一定生气,但凌霜还是要说。
那天她和秦翊论政,说朝中派系割据,江南派,秦派,晋派,还有个董大人带出的仕林派,把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事根本施行不下去,江南派把着当地的官府,晋派却占着市舶司,互相推诿,又朝令夕改,把商家逼得在中间两头受气,无所适从。
秦翊听了一会儿,却淡淡道:“你把他们看作各地的代表,就明白了。
江南派重商,想开海运,晋派却想田有人守,地有人耕,不让农民被商行引走,秦派是门阀,仕林派都是寒门举子,各有各的利益,各发各的声音。官家才好判断权衡,施行政令。”
但这么多派系里,却没有一个是女子的代表,老太妃已经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也不过是在花信宴上干着官媒的事而已,没人说过女子终身被困在内宅,面对人生的变故该向谁求助。
没人约束一下如今吃喝嫖赌俱全的京中王孙,只是催着她们嫁,将她们一个个送入别人家,至于别人的家里有没有活路,他们不管。
而她站在这里,是天赐的机会,尽管她知道官家多半不会听,就算听了,也当她是疯话。但她不得不说。
因为她之前没有人说,所以才轮得到她来说,冒着危险说。她若再不说,后世的女子更难开口。
也许到那时候,女子连说话都成了僭越,更别说面圣了。
“圣上说的固然没错,只是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把民女的话传错了。”凌霜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官家何许人也,对于战战兢兢的服从,他看腻了。
但要是稍有反意,哪怕是藏在恭敬的词句后,他也能立刻察觉。
果然他就皱了眉。
“不是你说京中的王孙配不上女子,要女子团结起来,都不嫁人,怎么成了别人误传了?”
“回圣上,民女说的是,正是因为女子不得不嫁,而且人人都要嫁。
所以才把京中王孙惯得这样有恃无恐,民女在花信宴上看见的女孩子们,个个都蕙质兰心,品性良善,就有一两个例外,也极少。
但京中王孙却眠花宿柳,或赌或嫖,整日斗鸡走狗,不受约束。
这样下去,于国家社稷也没有好处,所以民女才说了那些话,是想逼男子上进,被人误传了……其实当时民女姐姐就代娘娘教训过我了,民女也反省过了……”
她还不忘提一下卿云,横竖话迟早会传到老太妃那,让老太妃对卿云更喜爱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她这番话显然触怒了官家。
“荒唐!”官家道:“从来婚嫁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京中有花信风习俗,也不过是为了长辈相看,你这话是要鼓动女子自行挑选了……”
贺云章见状,意图解劝,道:“官家,”
“你也用不着说情,我知道她是你正经亲戚。”
官家朝他道,又把外面的秦翊也点了一下,道:“文远侯府订亲,以后就娶这样的侯夫人?”
秦翊一言不发,只是上得厅来,站在旁边,垂手听训的样子。他和官家不怎么对话,有话自然有人替他说。果然董大人就上来劝道:“圣上,据说已经禀过祖宗了,不好退得。
清河郡主娘娘也说,难得年轻人自己看中,管不得的。圣上宽宏大量,饶恕则个。”
官家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仍然朝凌霜道:“要不是看先太后面子,今日岂容你说这些疯话,朕只知道江南风气坏了,不知道竟坏到这地步,瞧瞧你们这样子,女子还要爬到男子头上了。
竟不用问,妇道妇德是一点没有了,这样纵容下去,天下还不大乱?女子不嫁,百姓如何繁衍?妖言惑众!”
凌霜没说话,只是跪了下来。
“圣上训斥,民女不敢辩驳,但女子虽是妇道人家,地位不如男子,也是圣上的子民。请圣上宽宏大量,容民女阐述道理。
民女的话,不是祸国殃民的疯话,反而是为黎民为社稷着想。”
“你说就是!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官家果然入彀。
凌霜伏在垫子上,仍是跪伏求情的姿势,双手也放在额前,闻见垫子上的熏香味。
“回禀圣上。
圣上所担心民女妖言惑众,女子地位高了,就不嫁人了,影响百姓繁衍,这是圣上的仁心。
但民女不才,也曾读史,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与越国百姓休养生息时。
颁下法令,但凡百姓家,生女赏猪一头,生男赏狗一头,是把女子看得比男子更重的。
女子生孩子,要怀胎十月,男子再多,也要由女子的数量来决定人口。
圣上请想,越王勾践何等英才,他能看出繁衍人口重要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只有女子过得好了,百姓才能繁衍生息。
圣上有尧舜之德,民女不敢指点圣上,只敢以越王的典故为比喻,请圣上深思。这是其一。”
“其二,圣上说江南民风乱,女子地位高,民女幼年曾居江南,深知不然。如今世上男尊女卑,生男子,继香火,传家世。生女子,嫁他人。
百姓也不傻,都知道养儿子赚,养女儿亏,所以民间溺女风气盛行。
民女幼年在江南,江南也一样溺女,最严重的地方十存二三。
如今厅中也有江南官员,圣上问一问,就知道民女所言非虚。”
凌霜伏在垫子上,背脊微微颤抖,道:“民间溺女,花样百出,溺死,碾死,抛进山林,埋在门槛路口,只怕女儿再来投胎。
虎毒尚且不食子,百姓如此恨自己亲生骨肉,都是因为世上女子地位太低的原因。
百姓生下女儿,嫁去别人家,如同帮别人家养的,谁会让女儿活下来?
就算活下来,愿意养女儿的家也会被拖累,被溺女的家庭淘汰,所以溺女之风,愈演愈烈。
但在扬州镇江等地,女子能从事纺织业,能经商,能抛头露面,顶门立户,传承家业和姓氏,所以女儿才有机会活下来。
否则人人都只想传承自家的香火,而把女子弃如敝屣,圣上既然想要繁衍人口,让国家强盛,更该提高女子的地位,否则女子生下来就被杀掉,谁来嫁人?谁来繁衍人口?
圣上说江南女子地位高,是风气乱,民女却觉得,只有女子地位高的风气,才能让女子活下来,请圣上深思。”
官家做了三十年圣明天子,自然知道民间溺女的弊病,她这番话乍一听惊世骇俗,实则条条是道,官家竟也一时忘了发怒,没有反应。
凌霜见官家没有打断,这才说出第三段话来。
“其三,圣上说要社稷稳固,天下太平。
其实天下女子越少,男子越多,贫者不得其妻,游荡闲散,集结成乱。
民女不才,也读过些书,也知道,但凡每朝每代,无家的单身男子越多,朝代就越乱。
如今法令纵容底层的百姓,溺女弃女,卖妻鬻妻,虐待妻子,男子杀妻罪减一等,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女子受苦受难,全不过问。
看似安抚了男子,实则是饮鸩止渴,我国中女子越来越少,单身男子越来越多,就算逼着所有女子都嫁了人,还是不够,游散男子集结作乱,为匪为盗,掠夺民间,迟早酿成大祸,这是取乱之道。”
凌霜抬起头来,仍然垂着眼,但却语句清晰地道:“圣上是尧舜之主,民女是大周百姓,哪有不盼望社稷安稳天下太平的。
民女今日斗胆,进了一篇谏言,不敢言政,只求圣上明察,以越王勾践为鉴,奖赏生女之家,提高女子地位,开女学,立女户,让女子有机会施展才华,和男子一样顶门立户。
这样方可解除天下的隐患,只要四海升平,社稷安稳,我虽死无憾。”
一番话说下来,别说官家,满厅的官员都听愣了。
原本只当是官家训诫个无法无天的疯小姐,没想到竟然被她认真劝谏了一番,说得还条条是道,让人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官家也失了态,有点瞠目结舌,还好旁边内侍鲍高见机,怒斥道:“大胆,谁跟你‘你呀我呀’的,在官家面前还敢称我,哪来的乡野村妇,还不告罪……”
凌霜对这一套也是熟的。于是又低下头去磕头,做心悦诚服状。
“民女不过是乡野村妇,不懂规矩,这些话也不过是我一点浅陋见解罢了,圣上英明睿智,自然早就想到了,民女班门弄斧,让圣上贻笑大方了。请圣上大人大量,恕民女无礼吧。”
官家这才好借坡下驴,咳了一声,皱眉道:“果然是秦家的人,疯也疯得别致些。一个妇道人家,真当自己是女中诸葛了?
算你还知道进退,下去吧,以后这些疯话少说,别连累秦翊也跟着你丢脸。”
“谢圣上开恩,民女告退。”凌霜道。
她自然知道,皇家的体面重要,驳得倒就驳,驳不倒就是“你这些疯话”。
但她从来也没想过驳倒官家,她那番谏言,已经是极猥琐,几乎是站在世间男子的立场上说话了,把女子都快说成了繁衍的工具,这才有机会能说完。
但就算这样,也不知道官家听进去多少。
又愿意做多少,饮鸩止渴虽然危险,但谁不是只管眼前安稳,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但哪怕只要听进去一点,也不枉了她今日回去被娴月和蔡婳痛骂了。
这样的话,她作为女子不说,难道指望满朝的大人们说吗?
秦派为秦派说话,江南派为江南说话,男子自然只为男子说话,说是大人们对自家女儿也爱若珍宝,但那终究是对宠物一般,谁又愿意为她的终身和地位谋一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