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完,又是各回各家。
但娄二奶奶却真切为她着急上火,她实在是爱卿云,为她着急,却不逼她,整日里只逼着娴月和凌霜,凌霜被逼急了,私下也跟秦翊发脾气,道:“京中哪有什么像样的王孙,歪瓜裂枣罢了,我还能从哪里挖一个出来不成?”
秦翊在旁边刷马,听了便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南祯不是吗?”
“他?算了吧。
看他风流浪荡那样,哪里会喜欢卿云,喜欢娴月还差不多,别祸害咱们卿云了。
我看他估计还得玩上几年,然后娶个大美人呢,是吧?”
贺南祯当时就在旁边,只是笑笑没说话。
凌霜其实是笨的,不然不会听不出秦翊的弦外之意——这些人中,最靠谱的就是秦翊,秦侯爷要是说句什么话,必定背后是有缘故的。可惜凌霜自己就不懂情,所以也就混过去了。
娴月那边倒还是很起劲,又弄了几个宴席,只是都不见成果,气得她也在家骂街,道:“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一个个的,看我干什么,看卿云哪!
不是圣贤书读出来的,说好的喜欢荆钗裙布的女孩子呢,到头来个个都喜欢美色了,真是没眼光!”
凌霜在旁边,还开玩笑道:“都怪你,谁叫你打扮了。你让卿云做主角不行?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看贺大人回来,我不给他告状去!”
卿云也真是脾气好,只在旁边微笑听着。
云夫人见了都纳罕,她也是大美人,自然知道花信宴的压力下,就连姐妹之间也有嫉妒心的,何况娴月的美貌这样抢风头,卿云却一派赤诚,实在太难得。
其实卿云自己早看淡了,还劝娴月:“夏天都要结束了,你又喜欢游湖,喜欢荷花的,今年光顾着忙我的事了,竟没好好看过一场荷花,不如过些天办个小宴,别请那些外人了,就我们自家人好好看看荷花,游湖赏景,不好吗?”
娴月被她说得动心,桃染也劝道:“是呀,咱们家贺大人正好最近有两天假呢,大家一起游湖吧。”
“那不如去我家的桃花坞,你家的湖都看厌了,都说今年桃花坞的荷花好,我竟也没有去看看呢。”云夫人道:“你们都歇着好了,我来操持,保管又好吃又好玩,你们只轻轻松松地,过来玩好了。”
若论持家,也许还有争议,但要说会玩,玩得好,玩得雅,云夫人实在是京中夫人里的状元。
夏末风凉,她在桃花坞的亭中设宴,离水近,可以划船,不用贺家那种大画舫,只用尖尖窄窄的蚱蜢舟,只能坐两三个人那种,一个船娘,两人对坐,一伸手就能掬到水,摘到荷花,船一直划到荷花深处,人能躺在荷叶闭目养神的。
凌霜第一个闹着要下水,她和秦翊坐船,在船上饮酒,划拳,比荷花酒令,两人比诗词,划了一圈回来,还分不出胜负,倒是弄了一大把荷叶莲蓬。
娴月就文雅些,只是懒洋洋地坐在船上,和贺大人说着话,娄二奶奶也和娄二爷坐了一船走了,云夫人见卿云在水边不下水,还帮娴月看着衣服,笑道:“卿云也下去玩玩吧,我们坐一船,让他们成双成对的。”
到黄昏时候,贺南祯才来,卿云也忍住了一天没问,当时她正看着凌霜,不让她多饮酒,听见丫鬟们一阵笑,就知道贺南祯来了。
他也入座来,和大家一样,席地饮酒,谈天说地,卿云只把眼睛越过他,去看他身后的荷花,云夫人的眼力好,一点端倪都要被看出来。
云夫人喝了酒爱说笑,先笑贺大人,说他是因为这段时间娴月办宴席太多,那些进士来来往往,贺大人怕后院起火,所以连忙问官家告了假回来守着娴月了。
贺大人从来冷峻,这时候也不由得无奈地笑了,道:“没有的事。是忙完了一阵,所以有空了。”
“所以娴月在家大办宴席,你一点不担心?”云夫人立刻笑道:“娴月,这还不上家法?”
他们俩向来是最登对也最浓情蜜意的一对,众人都取笑他们,笑了一阵。云夫人又劝娄二奶奶饮酒,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奶奶是洒脱的人,何必这样操心,来来来,喝两杯散散心,把烦恼都忘了。”
娄二奶奶其实也注意,不让卿云觉得忧心,喝了两杯,才道:“我也确实是爱操心的命,像云夫人这样放心就好了。”
“我那是没办法了,管不着他。”云夫人笑道:“你看他那样子,是服管的吗?”
贺南祯正和凌霜斗嘴,听到这话就笑道:“我又怎么了?”
“贺侯爷也二十一了,还不订婚,云夫人能不急吗?”娄二奶奶立刻替云夫人催道:“你今日是混不过去了,总要给个交代,或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
我们立刻提亲去,要是没有,那咱们就得安排了。”
贺南祯只是笑,被追问不过了,才笑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众人顿时都惊讶了,谁也没听说过这一出,连娴月都来了兴趣,追问道:“是谁?”
“问秦翊,他一定知道。”凌霜反应快。
“不行不行,既然有了人,还不说出来,云夫人也好上门提亲呀……”娄二奶奶也追问道。
贺南祯被缠不过,只笑着摆手。
“说不得的。”他笑得眼弯弯:“再说了,我这样的名声,说出来,不过是连累小姐罢了。”
“听起来像是我们不认识的,谁?哪家小姐,那么大的来头,莫不是宗室?”凌霜来了兴趣。
贺南祯只是笑。
卿云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像饮下一盏黄连,那苦涩味从胸口一直漫了上来,眼睛发热,只好转眼去看柳树。
其实早有准备的,但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觉得有如雷震。
其实她也渐渐看开了,那天送文郡主上山,归葬贺家祖宅,也见到了贺令书的碑,曾经名满天下的才子,才貌都无人匹敌的贺令书大人,也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如今他的妻子也去世,京中多少风流往事,最终也不过如山间白云,渐渐飘散罢了。
卿云站在山上,看风吹得树海翻腾,只觉得人不过天地间渺小一粟,红颜弹指老,几十年也不过转瞬即逝。
什么执念,什么隐秘的情意,十年二十年之后,还有谁记得呢?
那晚的最后,大家都喝醉了,东倒西歪,卿云却一直没喝酒,月上中天,她站在水边一直看着月光中的荷花。
贺南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他也饮了酒,身上有好闻的青梅子的味道,穿的也是青色锦袍,月光照在他眉眼上,他眼神像氤氲的雾。
卿云猜不到他喜欢的女子是谁,也许是岑小姐,也许不是,但一定也是极优秀的,才会让他也说出那样自暴自弃的话来。
“娄姑娘想下水?”贺南祯问她。
船娘其实守在船上,是该守礼的,正如云夫人说的,成双成对,他们不过是亲戚家的同龄朋友而已,是要避嫌的。
但卿云难得出格了一次。
“是呀,我想去看看荷花。”她主动问贺南祯:“侯爷要帮我压船吗?”
贺南祯自然愿意,月香不在,他伸手扶她上船,卿云虽然用帕子垫了手,仍然觉得他的手掌宽厚,手指却修长,带着薄茧。他也练武的,卿云知道。
那天在桐花宴的密林,他也是这样扶卿云上马的。
两头尖尖的蚱蜢舟,行在桃花坞的荷花池中,月色如银,满池荷叶亭亭如盖,卿云诗词不精,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无数关于荷花的句子,却一时想不起来一句适合的。
正在思索之际,只觉得腿上沉了一下,惊讶地看着贺南祯,才发现贺侯爷不知道什么,已经靠在她腿边,安静地睡着了。
她心中有诸多遗憾,有许多话想说,却也不能说。她对岑小姐都怕挟恩图报,何况是他。都说她是闷葫芦,就让她做一辈子的闷葫芦吧。
就像此刻,月光流照在他脸上,卿云无数次伸出手,却最终也没敢摸一摸他的眉眼。
佛经上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卿云近来抄经,也颇有心得。
人生苦短,爱憎恶,求不得,缘生缘灭,半点不由人。能得这一场同船,已经是他们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