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林花著雨胭脂湿 第三章 专属琴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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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五日很快过去,日子倒未像花著雨想象的那么糟,不晓得是不是达奇那个男人约束了自己部下,这几日未有人再来找她。

红帐篷外面并未有北朝士兵看守,她可以随意走动。花著雨原以为萧胤为了防她逃脱,派人将红帐篷看守起来了。如此看来,萧胤并未将她放在心上,或许早已将她这个被他丢在红帐篷的和亲公主忘到九霄云外了。被他忘记,是好事,却也有不妙之处。这表明萧胤和南朝一战之心甚是决绝。

这日,花著雨在营盘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处扎营之地在一处高岗下。看这营盘的规模,萧胤此次带来的队伍约莫有两万人。这么说来,萧胤来接应贤王时,就已经有防备之心了。如此看来,萧胤此人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花著雨不一会儿便转到了营盘后方,举目远望,旷野无边无垠,竟是毫无遮拦。这样的环境,对于出逃却极是不利。虽然红帐篷周围没有看守士兵,但营盘里巡逻的士兵却是一会儿一拨,要想走出这处连营,并不容易。但花著雨心中,出逃的心却很是强烈。

她不知南朝那边形势如何,不过凭着猜测,定是认为她已经身死,老皇帝恐怕正在调兵遣将。算算日子,若是爹爹从西疆带兵而来,需十日左右,既然萧胤势要一战,她必须在战前成功脱逃。否则,她的处境必是危矣。

花著雨在营地后方转悠了一圈,立刻招来了巡逻士兵警惕的目光。

“哎,不许再向前走,否则我们可是要射箭了。”一个士兵大声说道。

花著雨慌忙低了头,她今日出来,生怕被人瞧见真容,脸上抹了许多逐香给的胭脂,红红白白,倒是符合她军妓的身份。她浅笑盈盈地说道:“这位军爷,小女子在帐中有些憋闷,是以出来转一转。”

“恐怕是出来揽生意吧,哈哈哈……不过,你生得倒有几分姿色,叫什么名字?军爷有空去照顾你。”另一个士兵朗声说道。

花著雨忍受着两人的嗤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高远的浮云,低笑道:“小女子叫……流云。”

流云一朵,你们去找吧!

回到红帐篷,看到逐香正坐在床榻上数银子,见花著雨进来,她数了几块碎银送到花著雨的手中。

“公主,你一直没有客人,这一点点碎银,是逐香的一片心意。这里还有两件我新做的衣衫,没上过身,你拿去穿吧。”逐香倒是一个热心肠。

花著雨笑了笑,伸手接过。她若是出逃,身上没银子不行。虽然南朝和亲是在做戏,但是给她的嫁妆很丰厚,绫罗锦衣就拉了两车,可是,都在萧胤那里,她连件衣裳都穿不着。身上的这件衣衫脏了洗,破了补,早就不堪再穿了。逐香的这份心意,她会记在心里的。

过了两日,花著雨已经将这处连营所在的地势摸得一清二楚,并且打听到马厩所在之地。

这一日,从来找逐香的北朝士兵口中,花著雨了解到萧胤今夜会带着他的亲卫外出。

今夜不走,更待何时?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花著雨涂脂抹粉打扮成军妓的样子,从红帐篷里走了出来。万一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她也好搪塞说去侍寝。从逐香那里,她知晓,一些将领不会来军妓的红帐篷,往往会召她们去自己的住处。

虽然花著雨此时没有内力,但是身手还是敏捷的,躲过了两拨巡逻的士兵,便来到了马厩旁边。

花著雨清眸流转,便看中了一匹黑马。这匹马全身黑色,在夜里骑上不招摇。再者,凭借花著雨的经验,一眼便看出这匹马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她对于识马很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她一心想要出逃,却忘了一件事,像这样的良驹一般都是认主的。所以,当花著雨牵着黑马从马厩出来,正要翻身上马,却冷不防黑马一尥蹶子,向她踢了过来。所幸花著雨反应极快,就地一滚,躲过了黑马的一踢。

她眯眼冷笑,好啊,人若是落魄了,连马都来欺辱她了。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正要去驯服这匹马,忽听得那边传来说话声。

花著雨心中一凛,若是在马厩被发现,别人可不会当她是去侍寝的军妓,恐怕会立刻将她绑回去的。眯眼迅速在马厩打量了一圈,看到马厩旁边停着两辆马车,马车上放着好几个木桶,隐隐有酒香从木桶中溢出。

花著雨打开一个木桶的盖子,发现里面是空的。真是天助她也,她立刻翻身钻到了桶里,盖好了桶盖。只待两人走后,再从桶里出来。可事与愿违,这两人竟然向着马车走来。其中一人粗声说道:“这一次的酒味倒真是好!”

“嘘,可不要再乱说了,若是被殿下知晓我们偷尝了这酒,你我还不掉脑袋!”另一个人警惕地低声说道。

花著雨躲在酒桶中,忽觉得木桶一震,自己便随着木桶移动起来。运气真是好差,这两人竟然将她藏身的木桶抬了起来。

只是,不知他们要抬向哪里?

这桶里原本装的酒确实是好酒,还残留着酒香,极是醇厚,比她喝的那奶|子酒香多了。一想起奶|子酒,花著雨便想起被萧胤强行灌酒的情形,心里很是不爽。

两个抬酒的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花著雨从他们的话语中了解到,这酒是随着从北朝都城运送粮草的车队一起过来的。心中不禁一沉,萧胤连粮草都备好了,看来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她要如何逃走呢?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从酒桶里逃出去。听两人的对话,是打算将酒桶抬到储存物品的帐篷,花著雨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心想只有待他们放下这个酒桶,再回去抬别的酒桶,自己才好脱身。

果然,不一会儿,酒桶一震,似乎是放在了地上。

花著雨只待那两人走后,便要出来,却听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只听有人问道:“这可是今夜刚送来的美酒?”

这个人的声音,隐隐透着一丝熟悉,好似曾经听过一样。

抬酒的两人慌忙答道:“禀左尉将军,这酒正是今夜刚刚送来的,是御酒坊新酿出的美酒,名‘醉花间’。”

“好,你们两人,抬着酒随我来。”那人又继续说道。

花著雨心中顿感不妙,只觉得酒桶又一阵震荡,她又被抬了起来。这一次抬着她的两人再没敢说话,静夜里,只听得身后士兵的脚步声格外整齐。

忽然,只听抬酒的两人小声嘀咕道:“呀,我们在路上喝掉了一桶,那空桶你丢了没有?”

“我忘记丢了,不过这桶肯定不是,不然怎么会这么重!”另一个人说道。

“你不觉得有点太重吗?”前一个人好似猛然醒悟过来一样,低低说道。

花著雨心想,你们这才发现啊!就听得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你们两个嘀咕什么,赶快抬进去。”

“是!”两人齐齐答应。

花著雨觉得酒桶又是一震,显然是再次放到地上了。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是退了出去。她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片死寂,似乎无人,不然凭她的耳力,定是能听出动静来的。

花著雨悄悄伸手,将桶盖抬起一条缝,眯眼向外瞧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帐篷,比她居住的红帐篷要大好几倍,摆设极是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屋子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帐内温暖如春。一个棕红色的几案上摆着一个青铜的熏炉,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龙口中正微微吞吐着袅袅轻烟,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在帐内缓缓飘散。

飞龙!

不管是南朝还是北朝,能用雕刻着龙的物品的人,除了皇帝便是储君。这个帐篷,看来是萧胤的。是不是人落魄了,连运气也这么背,怎么就被抬到他的帐篷了?

好在帐内无人,她正要从酒桶中出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慌忙将桶盖放下,敛声屏气,脚步声已经进了屋。听声音不是一个人,显然是好几个。不过却没有人说话,帐内的气氛极是迫人。

“张锡,把地形图拿出来。”淡然的声音,却分明夹杂着一丝冷冽,如同这北地的夜风一般,令人闻之生寒。

萧胤,这么快便回来了!

“是,殿下!”还是那道略微熟悉的声音。

花著雨终于想起来了,怪不得听声音有些熟悉,这个张锡,她和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铺好了地形图,室内又是一片沉寂。

“殿下,平西侯花穆真的那么难对付?”一个大嗓门粗声道。

这个声音也熟悉,却是那晚到红帐篷去的达奇。

“花穆的确不好对付,不过眼下他缺了一个得力干将,实力减弱不少。如此一来,我们或许有获胜的机会!”萧胤淡淡说道。

“殿下,您指的是谁?”达奇问道。

“殿下说的是花穆军中的少将军银面修罗赢疏邪,他麾下有一支队伍,名‘杀破狼’,是一支孤儿军,作战甚是勇猛。更有四个随身亲卫,据说名字里分别带着‘平’、‘安’、‘康’、‘泰’四个字,不过,敌军若是遇见了他们,永远不会平安康泰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花著雨倒是未料到,这人对赢疏邪如此了解。

“那个银面修罗很厉害吗?让我达奇去收拾他!”达奇粗声道。

“只怕你这辈子没那个机会了!他已经败在张锡手下,死了。不过,张锡,我真的怀疑,他真的是你杀掉的?”那人怀疑地说道。

“哼,连张锡都打不过,还叫什么银面修罗?”达奇冷嗤一声道。

“他确实厉害,我只是侥幸胜他!”张锡低声说道,其实直到如今,他依然不太相信自己杀了那个白袍小将。

“他虽然不在了,但是他麾下的队伍杀破狼,依然是花穆军中的先锋队伍,依旧不好对付。”萧胤沉声说道,忽然话题一转,问道,“那是什么?”

“是刚来的好酒,据说是御酒坊新酿制的,所以属下就命人为殿下抬过来一桶,殿下要不要尝尝?据说极是美味。”张锡的声音悠悠传来,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朝着花著雨这边传来。

花著雨心中一叹,真是糟糕,恐怕是躲不过了。这个萧胤,研究地形图就研究地形图,喝什么美酒?只觉得眼前乍然一亮,桶盖已经被掀开了。

“呀,你是什么人?”那打开桶盖的侍女倒是机灵,伸手一推,花著雨还来不及从桶中站起来,酒桶便被掀倒,她从桶中滚了出来。接连几道刀剑出鞘声,明晃晃的刀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果然是美酒啊!”萧胤的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带着凛然的杀气。

花著雨此刻很狼狈。

逐香送给她的衣衫被她这一滚,从肩头上滑落,露出了半个白皙的香肩。这衣衫不愧是风尘女子穿的,领口开得太大了。青丝披泻而下,在地毯上凌乱铺开,闪耀着流水般的光泽。大概是被酒气熏得厉害,此时她浑身正散发着一种慵懒至极的风情。

虽然是狼狈了些,却也够魅惑。

“押过来!”萧胤冷声说道。

花著雨被张锡和达奇押着,跪倒在萧胤面前。她没有反抗,她心里清楚,一旦反抗,势必会被当做刺客。而此时的她,敌不过他们。

“说,谁派你来的,竟然敢来刺杀殿下?若是不说,我一刀砍了你!”达奇大声喝道,手中大刀直直抵着花著雨的背心。

“达奇,你退下!”萧胤淡淡说道,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达奇闻言,慌忙撤走了手中的刀。

“抬起头来吧!”萧胤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冷凝。

花著雨望着地下毛茸茸的毯子,心中有些乱。今夜这种状况,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知道会不会被认出来?

萧胤、张锡、达奇都曾经见过自己,不过,庆幸的是,他们见的都不是她的真容。

前几天,她脸上黑黑红红的,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而今夜,她又是刻意打扮过的。这么想着,花著雨便缓缓抬起头,一双明眸静静望向眼前这个掌握着她生死的男子。

一身宽袍的萧胤意态慵懒地斜倚在椅子上,深紫瞳眸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波光,眸底却是掩不住的森森冷寒。

他望着她!

那样的深邃和冷漠,让人如履薄冰。

那样的倨傲和尊贵,让人倍感压迫。

“刺客?”萧胤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侧的几案上轻轻敲了敲,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是!”花著雨轻轻说道,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定。

萧胤似笑非笑地眯眼,犀利眸光顺着花著雨白皙的肩头滑到她修长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懒懒问道:“军妓?”

你娘才是军妓!

花著雨在心中骂了一句,脸上却适时地绽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娇声道:“是!”

被萧胤灼亮的眸光看着,花著雨只觉脸上一热,所幸脸上涂的胭脂够厚,旁人看不出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要掩住衣衫,却在中途生生地停住。她的身份,若是做出这样的动作,无疑是令人怀疑的。

花著雨将手缓缓垂下来。银牙暗咬,萧胤,你最好祈求上苍不要让你落在我花著雨手中,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卖进梁州的念奴娇,那里可是专收男妓的。像你这样的容貌,在那里绝对是备受欢迎的。

“哦,不得不承认,你这样的花招倒是引起了本太子的兴致,不过,本太子从来不碰妓子,尤其是你这样的,日后,你还是莫要再费这样的心机。”幽深的眼光从她脸上扫过,“不过,今夜本太子倒是有些兴致,不知你有何技艺,本太子想欣赏欣赏!”

让她为他献艺?!

他这么说,她其实应该庆幸的。毕竟,他没有认出她来,只是把她当做想要勾引他的军妓。而为他献艺,虽然不甘,却必须要做。

她若说不会,谁还相信她是军妓?

不过,她不是什么也不会,不仅会,而且,很精。

不知为何,爹爹好似要让她学尽天下绝技一般。八岁那年,她便被爹爹送到了香拂山,专门请了师傅教习她各种技艺。她的舞技、琴技和唱曲,是萱夫人教习的。

当年,萱夫人在妓馆中做过清倌,她的琴曲,是千金难求的。后来,不知因何,萱夫人远避红尘,到山中隐居。爹爹带了她,专门到了萱夫人隐居之处,拜她为师傅,修习技艺。萱夫人对她,极是严苛,若是偷懒,常会毫不心软地惩罚。是以,她学得很是勤勉。

她想她学得应该不错,丹泓的琴技经过她的指点,现在也是一曲难求了。

只是,她虽然学会了这些技艺,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展示才艺的机会。她的琴,只是弹给自己听;舞,也只跳给自己看。从未想过,她第一次要献艺,却是以一个军妓的身份,而欣赏的人,却是让她做了军妓的罪魁祸首——萧胤。

她想,萧胤的军营里,应该是没有琴的。是以,她微笑道:“殿下,奴家没有别的技艺,唯抚琴还能入耳。”倒是要看看,萧胤从哪里变一个瑶琴出来。

“抚琴?”萧胤狭长的瞳眸闪了闪,在烛光下如紫水晶般熠熠生辉,“流风,去取本太子的——绕梁。”

一个黑衣侍卫闻言退了下去,片刻后捧出一架瑶琴摆在花著雨面前。没想到萧胤还真的有琴,而且还是一架名贵的古琴。

光是看那琴的材质便知年月久远,黑色漆面光华尽敛,看上去很旧。琴面上布满了流水细纹,看上去很破。但这样一个乍看不起眼的琴,却是“绕梁”,萱夫人常常提起的名琴。

花著雨伸指试了一下音,名琴的音色果然不同,不仅清润,且余音袅袅。她伸指怜惜地抚摸着琴面,不得不承认,她被这架绕梁吸引了。

“你到底会不会抚琴?这可是我们殿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都说琴曲好听,我还从未听过。你倒是赶快弹啊,让我们都见识见识。”达奇在一边嚷道。

花著雨抬眸嫣然一笑,“既是如此,那奴家就开始弹了,不知殿下要听什么曲子?”她伸出纤纤玉指,搭在琴弦之上。

这些北朝人,又如何能懂得琴音的妙处?“你随意弹,只要不是淫曲滥调便可!”萧胤沉声说道,长睫一敛,遮住了眼底的冰紫。他好似乍然放松下来一般,伸手托住了线条凌厉的下巴,一绺长发从面前自然垂下,整个人闲散得像一只悠闲的豹。

这个男人,对于他身上的冷锐和霸气真是收放自如。

“那奴家便弹一曲《转应曲》。”花著雨言罢,素手一探,轻抚在琴弦之上。

弦音一动,掷地有声,一瞬间,铮铮作响的琴音在帐内响了起来。

萧胤的紫眸微微一眯,托着下巴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他抬眸望向眼前的女子,只觉得这个女子的手一搭上琴弦,便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

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拨弄,清澈优美的曲子便从她指下流泻而出。

这架琴是他的部下无意之中得来献给他的,据说是南朝的名琴。他看得出这琴确实不同,但好在哪里,却看不出来。他曾经用手轻轻拨弄,感觉每一根琴弦发出的声音都差不多,还不若他们北朝的胡琴演奏的曲子动听。而此时,他却彻底改观了。没想到这个军妓,竟然真的会抚琴。

铮铮琴音中,花著雨闭眼,眼前竟浮现出洞房之夜的羞辱、连云山之巅的嫣红月色、锦色那凄惨的叫声、达奇口中喷出的酒气……她猛然长袖一挥,整个人仿若着了魔一般,而琴曲也好似着了魔一般,早已不复那首婉转平和的《转应曲》。

琴音,于凌乱之中,含有一丝凛然与沧桑。凄凉婉转如乱红随波,澎湃激扬如万马奔腾。

萧胤紫眸死死盯着花著雨的手,有些难以置信。只觉得这曲子说不出的好听,却也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战栗和伤感。

张锡被琴音冲击,脸上肌肉忍不住抖了抖,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忆起娘子关前那首琴曲,那时觉得好听,但和这首曲子比起来,却是差了许多。这女子奏出的曲子,好似有了灵魂一般。

韵律逐渐高亢,忽而拔高,犹若飞雁直飞入云,又忽而坠落,粉身碎骨。音韵起伏之间,落差极大,犹若命运,不可预测。只听啪的一声,琴弦竟然断了一根,令人猝不及防。

花著雨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琴弦终究承受不住落差太大的音韵,而她,却绝不会屈服,再大的风雨,她也一定能够承受。鲜血从她的青葱玉指上滴落,而她,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

“这是什么曲子?真是难听死了!而且,你把殿下的琴弄坏了,该当何罪?”达奇嚷道。

花著雨从怔愣中苏醒,她静静一笑,果然还是做了一回公明仪。不管弹得如何,他们也是听不出来。只是,她把琴弦弄断了,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一碰到琴,她便失态了?令她意外的是,萧胤并没有恼怒,饶有兴味地望着花著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著雨只觉得背脊上升起一股凉气,她曼声答道:“流云。”

“流云,从今夜起,你不用再做军妓,就做本太子的专属琴妓。去吧,回雪,你带她下去吧。”他挥手吩咐站在一侧的侍女。

“谢殿下!”花著雨施礼谢恩。

无论如何,今夜总算是有惊无险。而萧胤的意外开恩,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做琴妓,还是逃不过一个“妓”字!

花著雨被那个侍女带到了一个红色帐篷中,这是一个一人居的小帐篷,应该是上等军妓的帐篷。

侍女对花著雨冷冷说道:“日后你就住在这里,随时等候殿下的召见。日用物品这里都齐全,若有什么事,便来找我。我叫回雪,记得,下次抚琴,可要小心些,这一次殿下开恩,并不说明下一次也开恩。”

花著雨点头称是,这一夜,她总算睡了一个好觉,不用再担忧夜半有人敲门来骚扰。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向南行进,应是昨夜萧胤和将领们已经商议好对策,打算和南朝一战了。

日暮时分,大军已行进至北朝边境。萧胤下令士兵修营驻扎,稍事休整。他召集部下,到帅帐之中,商议用兵之策。

花著雨站在营盘中举目远望,只见三万人的兵营,排列整齐,场面宏伟。行军一日,士兵没有丝毫的疲累,也没有半句抱怨,只闻巡逻的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她猛然发觉,一直以来,她,还有爹爹甚至整个南朝,都小看了北朝。

北朝建国还不足百年,之前只是塞北游牧民族的一个部族,随着部族势力的不断壮大,逐渐吞并了其他弱小的民族和国家,到了萧胤的父皇萧崇这一代,终于建立了统一的皇权和国家。萧氏原本不姓萧,本姓呼韩,萧胤的父皇建立皇权后便改为汉姓萧,并且下令子民统一修习汉文化,学习汉话,并且准许和南朝边疆人通婚。

萧胤手中有南朝的名琴“绕梁”,他的亲卫,分别命名:流风,回雪,轻云,蔽月。可见,萧胤将南朝文化学得相当深厚。

南北两朝和睦相处近三十五年。

北朝的兵马虽然彪悍,但是数量太少,粮草不足。北朝也学习了南朝的耕地技术,但并未推广,多数还是以游牧为生。

在所有人看来,北朝并不足以与兵多将广的南朝抗衡。可是,今日花著雨却见识了北军的强悍,或者说萧胤治兵的强悍。他麾下这三万兵马,绝对可以以一当二,抵得上南朝六万兵马。

当夜,萧胤率兵以势如破竹之势攻下了南朝的墨城。第二日,花穆率五万精兵赶到了南朝边境的襄鱼关,和原本镇守在此的马兰将军的一万兵马会合,与萧胤的三万兵马对峙。

旌旗蔽日,号角冲天。

日光无论如何耀眼,如何明亮,却也驱不走空气里那沉重的肃杀之气。风,在两军阵中穿梭,无论如何迅疾,却也吹不散战争的阴云。

花著雨从城楼上向下望去,眼前密密麻麻尽是高昂的戴着铁盔的头颅,和万千寒光闪闪的兵刃。

北朝兵马的最前面,萧胤端坐在马上,森冷的黑铁盔甲,衬托得他整个人愈加冷冽。绣着金龙的紫色大氅在空中肆意飞扬。他的肩头上,傲然耸立着一只黑色羽毛白色利爪的海东青。

海东青,据说是“鹰中之王”,传说十万只鹰才出一只海东青,是北朝的图腾。花著雨原以为这种鸟是传说中的鸟,却不想竟然真的有。

萧胤对面,南朝的旗帜也在风中呼啦啦飞扬,旗上用黑线绣着大大的“花”字。旗下,是平西侯花穆。

号角声不知何时停歇,万人对峙的战场上,犹如坟墓一样死寂。

战争,眼看着一触即发。而这一战的理由,竟是她———花著雨。

都说红颜祸水,历史上曾有两国国君为了争夺一个女子而战。而她,虽是这一战的理由,但却不是为了争夺她。

南朝遗弃了她,而北朝根本就不屑要她。

这场战事,其实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当权者的野心。却拿她做借口,让她成了百姓口中的千古罪人。她很想冲过去制止这一场战事,但她心中清楚,就算她说自己是和亲公主,她没有死,这一场战事,却也避免不了。

北朝已经率先攻占了南朝的墨城,杀了南朝无数士兵。这一战,就如同搭在弦上的箭,不得不发了。

她凝立在墨城的城楼上,清澈的眸光越过北朝大军,凝注在爹爹身上。原本,爹爹率军北上,是要大军压境,攻向北朝的,却不想演变成了夺回南朝失地墨城的保卫战。

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爹爹脸上的神情,但他坐在马上的身影,似乎有些佝偻。这些日子,不知爹爹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对南朝虽然愚忠,但并非有勇无谋。炎帝出尔反尔,定让他极是痛心。

这一次,爹爹的怒火,怕是要发泄在北朝人身上了。他一定以为,和亲队伍被劫杀,是北朝人所做。就算不是北朝人所做,北朝人没有保护好她,也是失责之罪。

果然,南朝军队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为小姐复仇!”立刻,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了起来,比之方才的号角声还要响亮。

花著雨闭了闭眼,长睫颤动,再次睁开,清澈如水的眸中,闪过一丝犀利。炎帝,他的计策果然是成功了。她的死,激起的不仅是父亲的怒火,更多的是南朝士兵的义愤。

“萧胤,小女在北朝遇难,这一次,本侯要向殿下请教请教了。”平西侯花穆在马上冷冷说道。

“侯爷,让属下来吧,小姐的仇,连同赢少将的仇,属下要一起讨回来。”南朝军中飞驰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着一袭玄铁盔甲,手中是一把长长的弯刀。他还很年轻,剑眉星目,生得极是俊朗。只是,眉宇间却含着一丝郁愤,似乎长久不得缓解。

他手中弯刀横扫而过,一刀砍向萧胤。

是康!

花著雨锋锐的眸光扫过花家军,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竟然都来了。她要如何告诉他们,她还活着,就在敌营呢?这一次,她一定要离开北朝,离开萧胤。

张锡催马上前,替萧胤迎住康的长刀,冷笑道:“你还不配和我们殿下交手,我张锡来迎战你。”

康脾气本就有些暴躁,此时一听对手是张锡,顿时双目一瞪,和张锡战在一起。他砍出去的刀势,又狠又凌厉。

一时间,两军短兵相接,一片厮杀声。

鲜血、刀影、剑光、嘶吼声、号角声……

这便是战争。残酷的、惨烈的、悲壮的……惨不忍睹。

然而,就在此时,花著雨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道人影凝立在两军对阵中侧边的高坡地带,他的出现,就好像一幅色调浓郁沉重的画面,忽然被人轻轻描了一笔春意,平添了一丝轻快。就像炎热沉闷的夏日,忽然荡来一丝缥缈的风,平添了一丝清凉。

那是一个公子,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公子。

距离隔得有些远,花著雨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衣着。

无论是北朝士兵还是南朝士兵,在战场上,都是身着盔甲,沉重而冷硬。而这个人,却着一袭白色宽大衣袍,旷野的风吹来,衣袍翻飞,宛若白云舒卷。日光笼罩他一身氤氲光华,使他看上去似真似幻,如梦如烟。

他整个人看上去和厮杀的战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似乎天生应该站在那里,俯视这一切的纷扰。

“那个人,就是南朝的监军?”城楼上有士兵说道。

“不错,他就是南朝的监军!”另一个士兵答道。

监军?

果然,皇帝老儿早已不再信任爹爹,竟然派了监军。

只是,这个监军,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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