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红裙妒杀石榴花 第四章 落难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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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寒气如霜。

花著雨尾随着皇甫无双沿着结满了薄冰的湖畔,穿过虹桥,来到了后宫。

皇甫无伤登基不久,所纳嫔妃并不多,除了丹泓因为花著雨的缘故尚且自由外,其余几个没有身家背景的被皇甫无双贬到了冷宫,有两个是朝中官员千金的已经被遣送回家。而皇甫无双刚刚登基,还没有选妃,所以这后宫基本就是形同虚设。尤其是夜里,层层屋宇一片暗沉,但是有一处宫殿却是灯火通明、一片辉煌,比聂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还要明亮几分。

花著雨不明白,皇甫无双何以要带她来后宫,难道说那个人是女子?

皇甫无双负手径直朝着那处宫殿而去,花著雨紧随其后。到了宫苑门口,她抬眸向宫殿匾额上望了望,只见上面书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栖凤宫。

看到这三个字,花著雨心中猛然一跳。

栖凤宫,历来君王的皇后所居住的宫殿。

那么,能够居住在这里的女子,必是皇甫无双认为可以做他的皇后的女子了。而那个女子,就目前花著雨所知,只有一人——温太傅的千金温婉。

花著雨心中犹疑不定,看到宫门口有小太监在侍立,她扬着拂尘,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殿门口的小太监立刻跪了一地,皇甫无双淡淡哼了一声,负手走了进去。

花著雨尾随着皇甫无双,快步到了宫院内。院子里,一众随侍的宫女、太监听到皇上驾到,黑压压跪了一地。花著雨倒是未曾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侍奉的宫人。

院子的长廊内、屋檐下,皆挂满了琉璃宫灯,将院子里照得一片明亮。

地面上积满了未曾融化的薄雪,不知因何没有打扫。有一株老梅树迎着积满枝条的碎雪,绽开了一朵朵晶莹的花,阵阵幽香扑鼻而来。

梅树下,一个女子正踏着落雪翩然起舞。

她一回首,一旋转,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分外动人,一袭粉色裙裾在风里飞扬着,衣袖尽情地舒展着。

那一树的梅花,似乎也及不上她一分风姿。

这个女子,正是温太傅的千金温婉。

花著雨怔怔地望着她,心头有些迷乱。

温婉应当是才回来不久,不然她不会一点儿风声也听不到。

这么说,锦色那个挂坠是温婉带回来的了。她将挂坠交到了萧胤手中,温婉就在萧胤身边,那么她知悉萧胤有个失散的妹妹应该很容易,而得到这个挂坠也不难。

但是,温婉是如何得知锦色是北朝公主的?她明明记得,和萧胤见面时,就连自己尚且以为锦色已经死去,她并没有告诉萧胤,锦色便是他的妹妹。

温婉应该听到方才她喊的那声“皇上驾到了”,但是,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舞中,既没有过来见驾,也没有停下舞姿。

一个小宫女低低说道:“皇上,奴婢去禀告温姑娘。”

皇甫无双摆了摆手,轻轻嘘了一声,“不用!”

花著雨陪着皇甫无双站在院内等着,夜风冷冷地吹拂着,衣衫上尽是寒意渺渺。

温婉纤柔的腰肢扭动着,忽然力竭一般跌倒在苍白的落雪上。粉色衣裙铺展开来,好似在寒夜里绽开的一朵花。

皇甫无双面色微变,踏着落雪,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跌倒在地上的温婉扶了起来。他低声问道:“婉儿,怎么了?”

温婉依偎在皇甫无双怀里,慢慢地抬起头,端庄温雅的脸上带着一抹惊诧。她缓缓推开皇甫无双就要施礼跪拜,无双忙拦住她,轻声道:“婉儿不必多礼。”

温婉朱唇轻启,淡淡说道:“请皇上恕罪,婉儿一直在跳舞,竟然不知皇上何时到的。”娇美的声音婉转如莺。

皇甫无双呵呵笑道:“婉儿,你怎么想起在雪地里跳舞了,冻坏了吧。”

皇甫无双牵着温婉的手,眉开眼笑地说道:“婉儿,我们进屋吧。朕烹炉暖酒为你暖暖身子。”

温婉柔柔笑着答道:“好!”

她临去前,抬眸瞧了一眼花著雨,剪水秋瞳中隐含着一丝冰冷的怒意。

这一眼看得花著雨心中寒意陡生。

上一次,在北朝,她擒了温婉,将她带到两军阵前。她还用枪尖刺入她的胸膛,以此来要挟萧胤放过锦色。虽然在那之前她已经掰弯了枪尖,手下留情,并无意伤其性命,可是,温婉又如何能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还是恨她的,毕竟她的确实实在在伤了温婉。

温婉一定是恨她的,这毋庸置疑。

花著雨忍不住苦笑,她得罪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尤其今日在朝堂上,恐怕把姬凤离一党全得罪了,那些在战场上和她同生共死的虎啸营的弟兄,恐怕此时都在恨她。

“这不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宝统领吗,宝统领当日在军前的悍勇风姿,婉儿如今还铭记在心、刻骨难忘啊!”温婉一字一句说道。

“哦?”皇甫无双兴味盎然地扬眉,一边携着温婉的手漫步向殿内走去,一边问道,“小宝儿在战场上有多么悍勇,婉儿你同我说说。”

温婉嫣然一笑,“好啊,皇上想听,婉儿就讲给你听。”

花著雨随着两人进到殿内,暖意迎面而来,暖和得和屋外简直不是一个世界。她替皇甫无双解下狐裘,一侧的小宫女接了过去,挂在屏风后面的衣架上。

皇甫无双漫步走到炉火边的软榻上坐下,温婉也缓步走了过去,两人靠着炉火絮絮交谈,小宫女们捧着茶水、糕点在一侧随侍。

花著雨站在屏风一侧。

眼前的情景,总让她感到不真实。

她可以肯定温婉以前是喜欢姬凤离的。这从当日在康王府的夜宴上,温婉和姬凤离琴笛合奏的曲子里,便可以听出来。况且,她为了姬凤离,曾经多次拒绝了身为太子的皇甫无双的求亲。

如若不是被萧胤掳到了北朝,估计温婉十有八九会嫁给姬凤离的。可是,现在,温婉却从北朝带回锦色的挂坠,将姬凤离推入刑部天牢。

花著雨很明白,自己对姬凤离的恨已经深入骨髓,因此一心一意想要扳倒他。但是,温婉不同,她毕竟是喜欢姬凤离的,怎么会故意陷害他?

要知道,谋反,那可是滔天大罪,是必死无疑的。虽然说如今姬凤离还没有被定罪,但皇甫无双如何会放过他?就算温婉不再爱姬凤离,难道就忍心看着曾经深爱之人身陷囹圄、身首异处?

花著雨感觉到胸臆间一股寒意慢慢升腾起来,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纵然屋内温暖如春,她却冷得彻骨。

“啊?这是真的?”皇甫无双的声音乍然拔高,显然极为惊诧。

花著雨心中一惊,挑眉望去,只见皇甫无双神色肃穆地问道:“婉儿,那你的伤好了没有?”

温婉黛眉轻颦,淡淡说道:“早就无碍了,劳皇上费心。不过当日,宝总管也真是狠心啊,一点儿也不留情,那杆银枪刺到婉儿心口处,疼得婉儿当时就晕了过去。宝总管到了战场上,就像一只嗜血的狼,一点儿都不手软。当时,她以为婉儿投靠了北朝,命人用脏布塞到婉儿嘴里,害得婉儿后来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花著雨忍不住挑了挑眉头,神色淡然地听着温婉诉说着她的暴行。温婉这是要整她啊!

皇甫无双的剑眉慢慢地纠结了起来,挑眉看了看花著雨,惊诧地问道:“小宝儿,婉儿说的可是真的?”

花著雨蹙眉,缓步走到皇甫无双面前,“是真的,奴才确实伤了温小姐。”

皇甫无双目不转睛地看着花著雨,眸色暗沉,充满了慑人的压迫感。

花著雨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发寒,她犹记得,当初,她在醉仙坊做琴师,温婉无意间听了她的琴曲,回去练琴将手指练得流血了。皇甫无双为此便将她抓到了东宫,并且残忍地让扮成男子的她做了太监。而这一次,她将枪尖刺在温婉的心尖上,真不知,这个小魔王会不会一气之下要了她的命?毕竟,温婉可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花著雨并不怕皇甫无双,但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皇甫无双闹翻。

她抬眸迎视着皇甫无双,“不过,皇上可能并不知当时情形,奴才实在是因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奴才知道温小姐是皇上的意中人,所以奴才并没想要温小姐性命。”

良久,皇甫无双才重重地叹息一声,眯眼道:“小宝儿,若非你立了大功,朕绝不会轻易饶你。现在,你退下吧,朕和婉儿都不想见到你。”

花著雨闻言,唇角一勾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皇甫无双果然成长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暴虐和嗜杀了。

“还不快滚!”看到花著雨还没走,皇甫无双忽然冷喝一声。

花著雨忙施了一礼,躬身便要退出。刚退到屏风处,便听到皇甫无双的话传了过来:“最近几日,你都不用来当差了,朕这几日都不想见到你!记住,日后,你若再动婉儿,朕便不会再留情!”

花著雨唇角轻勾起一抹苦笑,淡淡说道:“奴才遵命!不过,也希望温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再记恨奴才。”言罢,她转身退了出去。

屋外,寒气逼人。

花著雨大步向前走着,脚步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奔跑起来。走出了栖凤宫,一直到身后那灯火辉煌的宫殿越来越远,她才慢慢地缓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有些心痛。是在为谁难过呢?

眼前,忽而是刑场上满地的鲜血,忽而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忽而又是这深宫中不见血腥的争斗……

她不知顺着皇宫的甬路走了多久,才骤然停下了脚步,抬眸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丹泓的永棠宫。她慢慢地推开门走了进去,示意守门的太监不用去通报,便径直进了屋。

丹泓还没睡,看到花著雨进来,忙沏了杯茶端过来。

花著雨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望着几案上跳动的烛火,忽然问道:“丹泓,当日那封姬凤离手下写的告密信,你是如何拿到的?”

丹泓凝眉道:“是我偷偷潜入以前炎帝的御书房拿到的。”

“得手很顺利吗?”花著雨淡淡问道。

丹泓颔首道:“防守很严密,不过,所幸没被人发现。将军,难道说那封信有问题?”

有问题吗?

花著雨负手走到窗前,静谧的夜空中,冷月游移,被厚重的云层遮掩着,似乎要躲避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她虽然不敢确定,但是忽然感觉,事情或许并非是他们查到的那样。她感觉到有漫天的雾气正在向她铺天盖地笼罩过来,模糊了她的视野,迷离了她的心扉……

临近年关,皇宫内处处是节日的气氛。花著雨独自漫步在结了薄冰的潋滟池边,将皇宫的热闹和喜庆都抛在身后。似乎也只有这里还宁静一些。

她已经两日没有去皇甫无双的宫殿当差了,他说不想见她,她也乐得清闲。小魔头现在在气头上,她去了,反而会平白挨罚。更重要的是,她最近不知为何,也没有心情去当差。

远处,潋滟池的桥上有灯笼朝这里移来,越来越近,灯笼的淡淡幽光照亮了为首一人身上的明黄色龙袍,一条描金玄龙腾云欲飞。

想不到,竟然是皇甫无双来了。她想着,要不要躲开他,毕竟皇甫无双可是说过不想见她的。念头一起,她便向一侧的小径走去。

“元宝!”一声带着怒气的冷喝,花著雨忙止住了脚步,缓缓迎了上去。

“奴才没有看到圣驾经过,请皇上恕罪!”花著雨忙施礼跪拜道。

“没看见?”皇甫无双的声音从头顶上悠悠传来,带着几分玩味和压抑的怒气。

花著雨心中顿时一凛,小魔头怕是真的怒了。

“奴才记得皇上说不想看到元宝,所以才躲开,生怕皇上看到奴才生气。”花著雨垂首慢慢说道,明明是他说不想看到她的。

皇甫无双不悦地哼了哼,凝眸盯着花著雨,薄唇抿得紧紧,良久拂袖道:“你倒是巴不得朕不想见你。”

花著雨黛眉蹙了蹙,都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她依着他的话做,倒是不合他意了。

看着少年天子的脸越来越阴暗,犀利的眸光带着压迫感盯着她,花著雨只觉得寒意渐渐从脊背上升起,心中暗自思忖,他该不会是要对自己下手了吧。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她帮他登了帝位,如今,姬凤离也被扳倒,他会不会……

就在气氛越来越紧张时,只听扑哧一声,皇甫无双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花著雨诧异地抬眸看他,看到他咧嘴笑得开心,心中顿时有些着恼。

“小宝儿,你在战场上,真的如一只嗜血的狼?真的那么悍勇?”

花著雨这才想起,这句话是那夜温婉对自己的评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缓缓说道:“战场之上,若不悍勇,随时会被杀。”

“说得对,小宝儿。其实朕没有生气,朕对你,不知为何生不起气来。好了,这两日你继续来当差吧。没有你,朕觉得很不适应。”皇甫无双缓缓说道。

“是!”花著雨颔首道。

皇甫无双忽然拂袖道:“你们都退下,朕和小宝儿有话说。”

一众内侍顿时都退得远远的。

皇甫无双走到花著雨身侧立定,忽然低声问道:“小宝儿,有句话朕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话?”花著雨有些纳闷,皇甫无双何时也这般吞吞吐吐了。

“朕隐约听说,左相对你甚好,你不会也对他有什么心思吧?本来朕是不相信的,但是,这几日,感觉你似乎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左相之事?”

“不是!”花著雨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一刻犹豫,“皇上,这件事你是从谁口中听到的,这绝对是谣言,想要加害小宝儿的。小宝儿和姬凤离之仇不共戴天,怎么会对他……再说,小宝儿虽是太监却是男子。是有人见不得皇上对小宝儿恩宠有加,这是要挑拨离间。”

皇甫无双听到花著雨义愤填膺的话语,心中顿时一松,扬了扬眉,“小宝儿,朕相信你,起来吧,既然不是,明日,你陪朕到天牢走一趟。有你这只小狼陪着,朕就不怕了!走,随朕回宫吧!”

刑部天牢是京师戒备最森严的牢狱,据说,这里就是飞进来一只昆虫,也别想再飞出去。

一入刑部大牢,便感觉幽暗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纵然外面是白日,这里面却犹如地狱。大约也因为关押了姬凤离,这里戒备更加森严。

看守牢狱的刑部官员显然没料到皇甫无双今日会来,吓得战战兢兢命牢中狱卒将甬路上挂满灯笼,甬路上顿时亮堂起来。

皇甫无双冷哼了一声,沿着甬路负手向前走去。花著雨紧随皇甫无双走过甬路,觉得丝丝寒意彻骨,这里比之她和皇甫无双曾经住过的内惩院要阴森寒冷。

终于,走到了一间囚室前面,借着甬路上灯笼的亮光,隐约看到牢内躺着一个人。

“开门吧。”皇甫无双冷声命令道。

牢官忙取出钥匙,将厚重的大铁门打开,皇甫无双缓步走了进去,花著雨尾随其后。

灯笼的亮光,照亮了墙角上的石榻。

只见姬凤离一身囚衣躺在石榻上,身上垂挂着一根细细的金属链子。花著雨的目光顺着金属链子看了一圈,才看到那链子锁住了他的四肢,并且穿过肩胛的琵琶骨,最后钉在了胸前的膻中穴上。

膻中穴是练武之人走气运气的重要穴道,钉住膻中穴,这是封住了内功;再锁住两肩琵琶骨,这是限住了外功。他的盖世武功,已经毫无用武之地。如今的姬凤离,就相当于一个废人。

花著雨从未料到,皇甫无双会这么狠辣无情。她尚记得,当日自己初进宫,皇甫无双和自己对弈。彼时,自己说,观棋识人,他杀伐精妙,决断雷厉风行,心胸深广,极有气魄,将来必是一代明君。她本是夸皇甫无双,不想他用的是姬凤离的招数,是以,她一番夸赞竟是夸了姬凤离。皇甫无双听了,一脸暴虐地拾起一粒棋子,将棋盘上的僵局搅得七零八落,冷笑着道:“任你再好的棋艺,也躲不过我的致命一击。”

从那时,花著雨便知,皇甫无双恨姬凤离。如今,这便是他的致命一击吧?

他这么对付姬凤离,显然是知道姬凤离武功甚高。

这一刻,花著雨也突然明白,为何当初姬凤离要隐瞒自己的武功,或许,他早就想到了自己有今日,所以才隐瞒武功,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以防备被抓后,对手将他内功武力封锁。这样他或许会有机会逃出生天。可以说,姬凤离确实思虑周全。

如果他没有在战场上救自己,就不会暴露武功,或许他此刻就不是这样子了。说起来,他眼下这种状况,多多少少和她有关。

这样想着,花著雨的目光在姬凤离身上流转一圈,忽然,就不知道眸光应该落在哪里了。他全身上下,惨不忍睹。

花著雨将目光飞速挪开,凝注在墙角的一个点上。

牢房内寂静如死,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慢慢急促了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疼痛,又似乎是难过,在心底一点儿一点儿地弥漫开来。

不想看,却终究忍不住,过了一会儿,她又将目光慢慢地移了回去。

虚弱昏黄的光晕在室内缓缓流转,姬凤离侧躺在石榻上一动不动,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面容。

“姬凤离,皇上来看你了。还不起来见驾!”牢官冷声喝道,气势凌人,若是当初的左相,恐怕他绝对不敢这般呵斥。

躺在石榻上的姬凤离长睫微扬,慢慢地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清华的眸子来。如今,他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这一双眼睛能让人凝住目光。

他缓缓侧首,昔日俊美无瑕的面庞在昏暗的光线映照下,苍白到极致,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他的眸光,波澜不惊地扫过皇甫无双,唇角慢慢漾开一抹笑,“原来是皇上驾到,我说呢,这几日这里还没人敢来。皇上驾到,请恕姬某不能施礼了。”

他缓缓地动了动手臂,身上镣铐顿时窸窣作响,那是镣铐互相撞击的声音,也有镣铐和骨骼摩擦的声音。花著雨听着,觉得自己的琵琶骨似乎也疼了起来。不过,姬凤离除了修眉微凝,额角渗出了汗珠,唇角依然勾着风华无双的笑,倒好似自己的血肉之躯是木头一般。

“哦?原来宝公公也来了。”姬凤离的声音,温雅如风地传了过来。

花著雨艰难地转过脸,目光凝注在姬凤离唇角那抹笑上,嘲讽的不屑的笑。他似乎早就猜到花著雨肯定会随着皇甫无双一起来,乜斜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花著雨,“姬某如今这样子,不知是否让宝公公格外满意?”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再也不是当初轻轻唤她宝儿的语气。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疏离的气息,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让人无端感到恐惧。

花著雨只觉得胸臆间气息一滞,攥了攥拳头,缓缓扯开一个笑容,慢慢道:“是啊,能看到左相大人也有今日,我自然是高兴至极。”她不知道,她笑得多么别扭,她更不知道,心中为何痛楚难言,明明目的达到,应该欢喜的。

姬凤离忽然仰首大笑,花著雨从未看过姬凤离大笑,他的笑容极其灿烂,就好似优昙在暗夜里乍然开放,绝美到极致,似乎要挑起夜的妩媚、月的清华。

皇甫无双有些恼了,冷喝道:“姬凤离,你笑什么?”

姬凤离笑容一凝,睫毛一挑,缓缓道:“没什么,笑自己而已。”

皇甫无双脸色微沉,负手走到姬凤离面前,眯眼道:“小宝儿,左相大人似乎还没有给朕施礼,你去帮帮他。”

花著雨心中一凛,知道皇甫无双会折磨羞辱姬凤离,却没想到会让她动手。她强压着内心的汹涌情绪,慢慢地走了过去。

姬凤离侧眸看着花著雨一步一步走近,凤眸微眯,冷冷地注视着她。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花著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头慢慢升起。

她走到他面前,唇角勾着淡冷的笑,伸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四目相对,在这样近的距离,彼此的情绪都能一目了然。

姬凤离的相貌本是俊美高雅的,凤目在浓浓长睫掩映下,幽深如梦。花著雨凝视着他幽深的眼眸,有些失神。这深不见底的瞳眸,好似有一种汹涌的力量,瞬间要将她吸进去一般。

“小宝儿……”皇甫无双淡淡地哼了一声。

花著雨心神一凝,冷冷地残忍地说道:“姬凤离,你也会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啊!”

她忽然猛力一扯,姬凤离便从石榻上跌了下去。

手足上的镣铐当啷作响,链子一拉扯,姬凤离势必忍受刮骨磨筋之痛。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额角冷汗涔涔而出。“好……好……”他瞪着花著雨,目光瞬间沉静如死水。

花著雨迎视着姬凤离的目光,唇角一直挂着残忍的笑。

姬凤离剧烈喘息着,唇角有血淌了下来,而肩胛的琵琶骨处也有血在慢慢渗出。

花著雨慢慢走了过去,扯住他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在挨近他的那一瞬间,那淡淡的血腥味,那铁链摩擦的声音,让她眼前一阵恍惚,心底深处,好似有一把刀在不断地搅动,绽开一种猝然被揉碎的痛楚。这种痛楚让花著雨一阵阵眩晕,她不知自己何时这般脆弱了,竟见不得血腥。

“小宝儿,你怎么了?”皇甫无双盯着花著雨惨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声音极其温柔,在旁人看来,好一个情深意切。

花著雨一手撑在墙壁上,一手按住胸口,轻声道:“这牢里气息太难闻,太血腥。”

身旁传来姬凤离似笑非笑的声音:“怎么,见惯了血腥的宝公公也有被血吓住的一天?”

“皇上,这里太闷,奴才要出去透透气。”花著雨低低说道。

皇甫无双凝眉道:“好,依你,既然小宝儿不舒服,那朕这就陪你回去。”

“你们好生看守着。若是出了意外,朕要你们的人头!”皇甫无双阴狠地下着命令,回身搀扶着花著雨慢慢沿着甬路向外走去。

“皇上,不用了!奴才自己能走!”花著雨凝眉道,避开皇甫无双的搀扶。

“朕偏要扶!”皇甫无双开始耍小孩子脾气,执拗地说道。

花著雨轻轻叹息一声,隐约听到身后牢房的大铁门咣的一声被关上了,这声撞击让她的心轻轻一颤。她任由皇甫无双扶着,梦游一般走了出去。

姬凤离侧躺在地上,看着花著雨和皇甫无双沿着甬路远去,直到铁门被关上,唇角一直勾着的笑方缓缓凝住,深眸中划过一丝犀利。

进天牢时尚是黄昏,一出来竟已经是夜幕降临。

皇甫无双登上了马车,花著雨骑着马在一侧随行。皇甫无双这一次是微服出宫,是以排场并不算大,随行的禁卫军也不是很多,但个个都是高手。

一行人出了刑部天牢的地界,片刻便到了繁华的朱雀大街。临近除夕,街上夜市极其热闹。禹都的百姓,不知朝堂变幻,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

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慢慢走着,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面孔似乎都带着欣喜的笑容,可是花著雨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牢房里的阴森可怖。

她有些迷茫恍惚,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恨。恨,只会让她的心变得钝重,变得冷硬,变得无情,变得不明是非……

当夜,花著雨没有带安,一个人悄悄出宫去了安和巷的宅院。

平正在看书,听到动静,猛然抬起头来,看到是花著雨,黑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温声说道:“这夜深路滑的,将军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可以让探子传达。”

花著雨快步走到他面前,环视一周,问道:“康呢?”

“在里屋歇着呢。”平放下手中的书卷,到里屋将康揪了出来。

康正在睡觉,被平突然叫醒怨气甚重,不过看到花著雨,黑眸顿时一亮,“将军来了?”

花著雨缓缓点了点头,问道:“平,孤儿军已经召集齐了吗?”

平点了点头。

“今日我交代给你们的任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宫中的安和泰。平,你尽快派人去一趟东诏,看泰带的兵马是否是翼王的兵。康,你亲自去一趟梁州,当日,我将侯爷的尸首葬在荒郊野地,预备待大仇得报时迁回来。你替我去一趟,将侯爷的骸骨暂时迁到梁州。记住,侯爷的右臂骨断过,莫要弄错!”

两人惊诧地点了点头,康犹疑着问道:“将军,为何现在要去做这些事?”

“不光这些事,还有很多事要做。平,你留下来,派人秘密寻找左相的未婚夫人,记住,一旦有她的消息,即刻前来报我。”花著雨神色凝重地下了命令。

“将军,为什么用孤儿军,何不让安悄悄带禁卫军去查?这样也不怕孤儿军暴露。”康疑惑地问道。

花著雨摇了摇头,“禁卫军虽然不怕暴露,但目标太大,更何况……”

平听到花著雨一番安排,轩眉一凝,倒抽了一口气,“将军,你是怀疑,事情并非我们所查出来的那样,而是……”

花著雨缓缓地点了点头,“平,近段时日,我会悄悄安插几个孤儿军的人进宫,现在朝廷中,我也收买了几个做事的官员,有些事也好办。记住,日后,除了安的人来向你传信外,我还会派孤儿军前来。”

两人齐齐点头,花著雨又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看到天色已晚,便回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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