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红裙妒杀石榴花 第五章 可曾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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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九重宫阙巍峨伫立。皇宫各殿中的琉璃宫灯依次点亮,灯烛辉煌,照彻霄汉。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因为,今日乃是除夕之夜,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白日里,皇甫无双偕同百官在皇城外举行了一次祭祀大典,以此庆贺自己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并祈求上苍保佑南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入夜,又在乾庆殿设宴君臣同庆。

乾庆殿内,丝竹管弦,美酒佳人。

乾庆殿外,遥望夜空,无数朵烟花乍然绽放,美丽而璀璨。大殿内,乐音袅袅,歌舞升平。花著雨一直侍立在皇甫无双身侧,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身着龙袍,举杯畅饮,看着百官齐齐举杯,说着祝酒佳话,看着这一切的繁华奢靡。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那个人常坐的位置上,此时那里坐着的是一个年老官员。这座华丽的宫殿内,再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小宝儿,你怎么了?”皇甫无双握着白玉杯,杯中早已无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翻卷着不可名状的情绪,正打量着她。

花著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思绪飘忽,忙笑了笑,走到桌案前,执起酒壶为皇甫无双倒满了美酒。

“皇上,姬犯罪名已定,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置?”聂远桥忽然站起身来,朗声问道。

花著雨闻言,黛眉微凝,侧耳聆听。

原本歌舞袅袅、热闹非凡的大殿,因为聂相的一句话,在这一瞬间,气氛凝滞、沉寂如死。百官脸上闪过各种纷繁复杂的表情,都凝神望向皇甫无双。

皇甫无双背靠在桌案一侧,手拿酒杯,轻轻旋转了一圈,目光凌厉地从杯沿上方扫过眼前百官,淡淡问席间的刑部尚书吕定之:“谋逆大罪,不知该如何处置?”吕定之是皇甫无双登基后新换的刑部尚书。

吕定之忙从席间起身,走上前,躬身缓缓说道:“谋逆大罪,依律当诛,满门抄斩。”

皇甫无双挑眉道:“满门抄斩?左相大人似乎没有亲人,也没有姬妾,满门抄斩就免了。只是,左相大人犯如此大罪,按律当如何诛杀?”

吕定之半晌没有说话,额头冷汗涔涔。

“吕定之!”皇甫无双眯眼问道。

吕定之躬身低低答道:“按律当处凌迟极刑,只是此刑极其残忍……”

殿内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凌迟!

凌迟俗称千刀万剐,就是要在施行过程中,给予受刑者以无尽的折磨,是最残忍的刑罚。此刑罚因其残忍,已弃置多年,但南朝律法上却还是明文规定着,叛国谋逆者凌迟处死。

听到“凌迟”两个字,花著雨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好似小时候她捅了马蜂窝,无数只马蜂扇动着翅膀朝她飞过来一般。虽然她脸上还极力保持着冰封镜湖的沉静,但握着酒壶的手却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让她止都止不住。壶盖和壶身碰撞,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壶身倾斜,酒水流出,淌了她一身。

这一夜,接下来的盛宴,于她而言,都好似梦中一般飘飘忽忽的。她几乎不记得宴会是如何结束的,也不记得后来皇甫无双说了什么,她似乎都没有听清,只记得“凌迟”两个大字。

这两个大字,好似锥子猛然刺到她心中,让她生出无边无垠的疼痛来。

盛宴结束,众臣退去,花著雨陪同皇甫无双走出大殿。

朔风扑面,无尽冷意袭来,遥远的夜空有烟花乍开,美丽至极、灿烂至极。

“小宝儿,朕知道你恨姬凤离,那一日,朕允你前去监斩。小宝儿可愿意?”

皇甫无双站在廊下,少年帝王身着一袭龙袍,发髻上的珠冠镶着颗夜明珠,温雅璀璨的光芒映得他眸光纯真无邪,唇角笑容柔和。甚至,他说出来的话语都带着一种向花著雨撒娇的意味,可是,他的心却不是一般的狠。

花著雨望着他,心底深处,渐渐感觉到了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花著雨笑道:“皇上,原本奴才就要讨这个差事的,只是怕朝中官员不答应,既然皇上允了,那小宝儿当然乐意至极。能亲眼看着仇人亡于刀下,这是奴才期盼已久的。就是不知道那些官员怎么看,奴才毕竟是一个宦官。”

皇甫无双嘟了嘟唇,剑眉微蹙,有些苦恼地说道:“这样吧,明儿朕就升小宝儿为一品太监,你的品级凌驾到他们所有官员之上,就是右相见了你也比你低一等,如何?”

“真的?”花著雨眸光顿时一亮,笑吟吟地说道,“皇上其实是知道的,奴才并非在意什么高官,不过,能压一压那些老顽固,奴才是很愿意的。”

“好,那就说定了!”皇甫无双笑道。

刚过了除夕,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一个消息传遍了禹都的大街小巷。

权倾天下的左相大人,素有“南朝第一公子”之称的相爷,俊美、温柔、优雅、专情的姬凤离,有惊天之才、倾世之貌的姬凤离,竟私下和北朝联姻,意图谋反称帝,和北朝蛮夷瓜分南朝万里江山。听说,他的未婚夫人,便是北朝的卓雅公主。

这件案子,比去年平西侯花穆的案子还要让人震惊。

很多人都难以想象这是个事实,难以相信这个将北朝敌军赶出南朝的相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伪善之举。

左相姬凤离,不光是南朝未婚女子心中的最佳情郎,更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英雄,他整顿吏治、治理水患、抵御外敌……

他任左相期间,做了数不清的利国利民的好事。

为何,一夕之间,就成了叛国贼呢?

然而,这件事,容不得人们信或者不信。

朱雀门外诏书高贴,黄纸黑字,千钧之笔,写得清清楚楚,末了一句:定于正月初六,东市校场口,凌迟处死!

钦此!

钦此后面,盖着朱红的印章,鲜红鲜红的,像血!

往年的正月初六,是百姓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这一日禹都会有很多民间曲艺表演,或锣鼓,或杂耍,或走马灯,或皮影戏……总之,整个禹都定是热热闹闹、喜乐欢天。而今年,却和往年大大不同。

禹都城内没有举行任何的曲艺杂耍,再没有人喜乐欢笑,每个人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脸色,和这一日的天空一样,乌云密布。

行刑的高台周围,挤满了人。百姓们蜂拥而来,为的是送左相大人一程。

禁卫军拿着刀剑驱散了一批,又迎来一批,这些人都像是疯魔了一样,非要冲到最前面去。大多数人手中都提着一壶酒,打算要呈给姬凤离做最后的送行酒。

花著雨乘着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刑场上。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迎面一股寒风袭来,脸颊上冰凉点点。她抬眸望去,空中有鹅毛般的雪片开始飘落。

禹都位于江南,过了年天气多半会转暖,下雪极为少见。她有些惊异地仰首,看着雪花如蝶翼般飘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雪漫天旋舞,那簌簌落地的声音是那样空灵美妙。她喜欢雪,喜欢它的洁白。她望着天空,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飘落在眼角,被脸颊上的温度化作一滴水,逶迤淌下。

风过,杏黄色一品宦官的服饰在寒风中猎猎飞扬,身后雪片翻飞。

她目光森然地扫过刑场上涌动的人群,缓缓拾级而上,登上了监斩台。太监小顺子举着一把墨绘油纸伞为她挡住飞扬的雪花。

她目光流转,淡淡环视一圈,只见禁卫军统领聂宁带着禁卫军,早已将校场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禁卫军拿着刀剑将人群生生逼出一条通道来。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呜呜地哭了起来,这种声音好似会传染一样,渐渐地由低到高。

“怎么回事?”花著雨凝眉问道。

“禀宝总管,是姬犯的囚车到了,那些女人在哭。”小顺子轻声禀告道。

姬凤离不愧是禹都女子们的梦中情郎,纵然他犯了滔天大罪,也痴情不改啊!花著雨转身缓缓退回去,坐在了监斩台上。

囚车穿过人群,到了行刑台前,她眯眼望了过去,只见姬凤离一袭囚服,被禁卫军从囚车里带了出来,琵琶骨上的锁链尚在,手脚上的锁链倒是撤去了。不过,纵然撤去,因为锁着琵琶骨,姬凤离还是等同一个废人。他的黑发在身后披散着,好似墨色瀑布一般。墨发衬得他一张脸分外苍白,目光中含着淡淡的笑从人群中掠过,忽然侧首凝视着高台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时间,人头攒动的刑场上,似乎只有她和他!

一切的声音再也听而不闻,只有落雪在两人之间漫天飞扬。

花著雨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姬凤离的眼眸中。

纯黑的、深幽的眼眸,如流水般明澈的眼眸,似乎随时都能将她的心吸附进去的眼眸,此时,正有些错愣地望着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做监斩官。随即,他的眸中便闪过了然,慢慢地转过身,沿着台阶一步步登上了行刑的高台。

行刑的时辰还没有到,花著雨和刑部尚书吕定之、右相聂远桥一起在监斩台上落座。

禁卫军执着刀剑,将临近行刑台方圆两丈清场,数千禁卫军将刑台围成了水泄不通的大铁桶。

作为监斩官的花著雨拿起文书,将姬凤离的罪名念了一遍,又将皇甫无双的圣旨和公文念了一遍。刑场上静悄悄的,除了落雪的声音,便是她清澈无尘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着姬凤离的大罪。

谋逆、造反、把持朝政甚至陷害康帝……罪名数都数不完。

花著雨越念心越寒,这就是朝廷内的争斗,当你倒下时,所有的罪名都向你压了过来。

“定于正月初六午时凌迟处死。”花著雨念完最后一句,她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耗尽了,手软软地几乎抬不起来。

她将文书放下,缓缓向姬凤离望了过去。

寒风凛冽,飞雪迷离,他在风中央,他在雪中央。

他在看她。

隔着漫天飞雪看着她。

目光中带着痛,带着伤,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或许是他太憔悴的缘故,囚服显得很宽大,被寒风吹得猎猎飞舞。他修薄的唇角微微一勾,一字一句说道:“嗓音很美,只可惜念的却不是姬某想听的。其实啊,宝儿,一直以来,都很想听你为我唱一首曲子呢,只可惜,这一生永远无法听到了。”

花著雨刚才宣读文书时刑场上很寂静,因此姬凤离的声音传得很远,就连台下的百姓都听到了。花著雨所在的监斩台和姬凤离所在的行刑台很近,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她的心竟然莫名揪痛起来。

她眸光凌厉地扫了一眼姬凤离,冷然喝道:“大胆,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调侃监斩官!”

姬凤离凝视着她,声音嘶哑地说道:“就是因为快要死了,所以才敢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啊。”

花著雨身形一僵,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脸上竭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翩然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行刑时刻未到,高台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骚动声,就在这时,一阵袅袅的琴声突然传了过来,渐渐将骚乱声压了下来。

众人循着琴声望去,只见距离行刑台不远处停靠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琴声便是从马车的扉窗中传出来的。透过扉窗,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云鬟高髻的纤影,正在拨动着琴弦。

漫天的飞雪,在琴音袅袅下,好似琼花绽放。琴声,勾起人无边的伤痛,令人几乎悲从中来。

这是诀别之曲!

“何人在抚琴?”坐在花著雨身侧的刑部尚书吕定之问身侧的官员。

那官员低低说道:“本官也不清楚,应当是哪家小姐前来为姬犯送行的。来人,过去问一问,是谁家小姐。”

不一会儿,禁卫军过来回报道:“禀大人,抚琴之人是三公主。”

原来是三公主皇甫嫣!

禹都人人皆知,三公主皇甫嫣爱慕姬凤离,虽然姬凤离拒绝了与她的婚事,但她对姬凤离依然痴心不改。今日来送姬凤离,倒是不足为奇。

一曲而终。

又一阵铮铮的琵琶声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从另一辆马车中传出来的。

“这又是何人在弹琵琶?”吕定之问道。

禁卫军过来回报道:“禀大人,这一次是温小姐。”

花著雨不由得苦笑一下,整个人有些木木的,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却又品不出来。

皇甫嫣来了,禹都爱慕姬凤离的女子都来了,就连温婉,虽然害了姬凤离却也来了。她们都是来给姬凤离送行的。只有她,高高地坐在监斩台上,做了那个要杀他的监斩官。

琵琶声一曲而终,禁卫军走上前禀告道:“宝大人,三公主要为姬犯送行,她说要为他斟一杯送行酒。”

“可以!”花著雨淡淡说道。

皇甫嫣的马车穿过人群,驶了过来。到了高台不远处,帷幔掀开,皇甫嫣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她没有穿华丽的宫锦罗衣,只着一袭素白衫裙,墨发梳了一个简单的反绾髻,什么钗环都没有簪。

素衣衫裙的皇甫嫣,轻移莲步缓缓朝着高台边走了过来,纤纤素手中执着一个酒盏,秀美的面庞上凄然而悲痛。她的白色衣裙,白得凄然,白得好似这漫天飞舞的落雪,白得——好似孝服,白得——刺痛了花著雨的眼睛。

皇甫嫣执着酒杯走到了高台前,立刻有刑部官员接过来,拿出各种试毒的针试了一番,被判极刑的犯人,绝对不能在行刑前死去。

检验了一番,没有问题,那刑部官员躬身将杯子交还到了皇甫嫣手中。皇甫嫣冷哼了一声,提裙子慢慢地登上了行刑台。

“相爷,我来送你了。”皇甫嫣本是一个羞怯的女子,在朝中,每一次遇到姬凤离都有些不敢直面他。这一次,她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凤离憔悴的面庞,好似永远看不够一般。

“多谢三公主!”姬凤离接过酒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向她温雅地笑了笑,“三公主,我可以叫你一声妹子吗?”

皇甫嫣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嫣妹,我很喜欢你,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相信三公主一定会找到自己命定的如意郎君。我去了,公主保重!”他轻轻说道。

就在这时,两声炮响,行刑的时辰快要到了。

禁卫军上前来请皇甫嫣下去,她忽然失控地哭喊道:“不要!不要……”

禁卫军强行将皇甫嫣拉了下去。

花著雨也听到了炮响,这炮响让她心中骤然一缩。

两声炮响,是让刽子手做准备。一炷香后,又是一声炮响,那时便是行刑的时辰了。

花著雨艰难地将目光移向行刑台,姬凤离还是在那里静静地立着。

其实,花著雨从心里觉得姬凤离不会死!因为她知道他的能耐。她想他一定有后着,不然,他绝对不会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人打入牢中,不会这么从容地步上行刑台。

可是,时辰快要到了,刑场周围还是毫无动静。

寒风越发凛冽,姬凤离的宽大囚袍很薄,被风吹得四散飞舞。

风灌满衣袖,风吹动囚服,风扬起墨发。似乎,一眨眼,他便会消失在风里,消失在这天地间。

一种恐慌忽然就攫住了她的心。

高台下的百姓一阵又一阵地骚动,就在这时,刽子手走了出来。刽子手身后还有一名帮手,他上前,将姬凤离的上衫剥了下来,露出肩膀,露出了被镣铐穿过的琵琶骨,露出了胸膛。姬凤离的整个上身已经光裸,那人又去脱姬凤离的裤子,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高喊着:“给相爷留一点儿面子吧!”

群情激愤,花著雨银牙咬着下唇,宽袖中的手不断地抖着。

刽子手闻言上前,用力一扯便将姬凤离的裤腿撕成了两半,两条腿顿时光裸着暴露在寒风中。

那名帮手又取出了一张大大的渔网,将姬凤离罩在里面,渔网绷紧,将他身上的肌肉勒得一块块鼓了起来。

刽子手从容不迫地打开手中的木箱,亮出了十几把形状大小不同的刀具。他挑了一把窄而尖锐的小刀,凝立在行刑台上等待着,等待着最后那声炮响,等待着花著雨手中的行刑令牌落地。

人群里,哭声越来越高。

花著雨坐在监斩台上,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想自己很可能会倒在地上。一炷香后那声炮响,就是行刑的时辰,不,已经不到一炷香了。

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走了过去。

“宝大人,你要做什么?”聂相惊异地冷声问道。

花著雨回首,勾唇笑道:“姬犯是咱家的仇人,咱家要亲眼看着他被凌迟,方解心头之恨。”她一字一句嫣然说道,眉目间却满是冷厉。

聂远桥一愣,皱眉看着花著雨快步向行刑的高台走去。

花著雨负手一步一步踏上高台,高处风极烈,将她的杏黄宦衣吹得呼呼作响,好似翩然飞舞的蝶翼。

“你先把他的渔网扯开,给他穿上衣服,我有话问他。”她冷冷说道。

刽子手和他的帮手互相看了一眼,马上动手将姬凤离身上罩着的渔网解开,将囚服重新给他穿上。只不过,下面的长裤已经被撕破无法穿上,花著雨解开身上的披风,迎风扔了过去,罩在了姬凤离身上。

“你们先下去!”花著雨负手站在高台一角,不辨喜怒。

两人犹疑着退下高台。花著雨徐徐转身,淡淡地凝视着姬凤离。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白衣翩跹的左相,此时一袭囚衣,满身锁链。他看上去明显瘦了,面上颇为憔悴,狼狈至极。只是,纵然如此,他身上还是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唇角依然挂着淡淡的温雅的笑。

很久以前,她就想,她一定要打倒他,看看泰山压顶依然从容不迫的左相什么时候能露出惊惶的表情。

说实话,她有些挫败。

不得不承认,他够狠。

就连即将被凌迟,他都能泰然处之。

“姬凤离,我总算等到了这一日!”她向他勾唇一笑,随手从刽子手的木箱中拿起一把长长的薄薄的匕首。

姬凤离拥着花著雨扔过来的披风,能感觉到这披风上带着她身上的温暖,慢慢地透过肌肤,渗入到他心中。

够了!

这对他已经足够了!

能在凌迟前得到她片刻的怜惜,他已经知足了。

“宝儿,你终究不忍心,是吗?”他低低问道,嗓音低醇而柔和。

花著雨唇角绽开一抹淡笑,“不是,我只是觉得刽子手下手,不如自己下手来得解气而已。”

他唇角的笑瞬间凝结,眸中的光亮瞬间熄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眸中渐涌哀凉。

一朵雪花飞旋着飘落在刀面上,慢慢地融化成水,让他错觉那是她流下的泪,而那终究不是。

雪越来越大,大片的雪花被风卷着,在他周身飞舞。他就那样站在高台上,裹着她的披风,好似裹着世上最珍贵的狐裘锦衣。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驻足,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将手中的匕首砍在了他身上。她怕过一会儿自己就下不去手了。

第一刀刺在他左臂,第二刀刺在他右臂,第三刀是左肋,第四刀是右肋,第五刀是左腿,第六刀是右腿,第七刀是肩头。

划破肌肤的声音如同风声,鲜血顺着肌肤流淌而下,可是,姬凤离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所有感官都只用来感知她。她的脸就在他面前,相差不过两尺,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令他心动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冷酷。

“宝……儿……你……可……曾……解……恨?”当她终于住手,当他浑身鲜血淋淋,他缓缓地轻柔地说了七个字。

她砍了他七刀。

他说了七个字。

这七个字,让她一刀也刺不下去了。

这七个字,让她心中大恸,如被一箭穿心。

但是,这关键的一刀,她却必须刺下去。可是她的手颤得厉害,抖得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匕首。

腰间蓦然一紧,姬凤离忽然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噗的一声,最后一刀,因为他的拥抱终于刺在他的胸口。“宝儿,这一次可曾解恨?”他再问。

幽深的眸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的专注和深情震撼着她的心弦。

高台下的百姓早已乱了套,就连监斩台上的其他官员都惊骇地站起身,向这边望了过来,可是,花著雨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似乎乍然之间,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她的眼中,只有他。

“姬凤离,你是不是恨我?”她颤着声音,伸手抚去他唇角的血迹,缓缓地一字一句问道。

姬凤离突然笑了,笑容灿烂如烟花乍盛、光风霁月,让人只觉得眼前满目缤纷。拈花一笑,颠倒众生,纵然到了此时,他的笑还是这样迷人。

“宝儿,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因为你恨我罢了。以前,我不知你恨我这么深,我只知道,你是赢疏邪,是花穆的部下,但我现在想,你可能还与花穆有着别的关系,所以你才恨我入骨。宝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平白无故地害我。所以,我不会恨你,永远不会恨你。只是,我可能要去了。”他的一双凤眸透出一种空洞。

“宝儿,我去了。如果真有来生,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他低低地问。

“做什么?”花著雨转首,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有泪慢慢地滑下。

“我要祈求阎王,让我下一世再不要和你同为男子了。”他的话语,在她耳畔低低地飘荡着。

胸臆间,一种毫无预料的疼痛,好似夜空绽放的烟花,忽然就炸开了,疼得她猝不及防。这种疼痛并非只是一瞬间,而是绵延入骨地开始慢慢弥漫,渗入五脏六腑,似乎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她泪如雨下,哀痛无处可藏,他看到了她的哀痛。哀痛?这哀痛是怜悯、怜惜或是……

“宝儿,你终究还是在意的是吗?”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令她无法呼吸。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他的脸颊贴在她的鬓边。

他的唇,找到了她的唇,疯狂而霸道地吻着她。他的气息瞬间霸占了花著雨所有的感官,灼烫的吻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周遭的一切似乎瞬间凝结,再也不闻任何声响,她整个人也仿若石化,僵直着不能动弹,唯有一颗心好似沉沦般悠悠荡荡。

姬凤离好似要将一生的力气全部用在吻她上,一直吻到她嘴唇疼得厉害,吻到她嘴里满是血腥味。

他的吻由一开始的霸道到越来越温柔,最后就好似一片落叶、一只粉蝶一般从她唇角滑开。他的头慢慢地垂在她肩头,耳畔传来他低喃的声音:“宝儿,我爱你。可我也要永远忘记你!”

花著雨感觉姬凤离的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而后缓缓向后倒下去,她伸臂抱住了他,在他坠落的那一刻。他望着她,看着她泪水肆虐的脸,睫毛慢慢地垂落而下,终究走到了这最后一步,他们注定是不能相守的,所有的一切都在现在彻底结束吧。

“姬凤离,你不会死的!”她低低说道,在他的耳畔。可是,他似乎没有听到。

她临来监斩时,就已经收到了康的来信,终于知悉,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她不是要杀他,只是要救他。

她来时,已经买通了刑场上除了聂相一党的所有官员,甚至一些禁卫军。

她是要让他诈死,是要救他出去。

可是……

他现在这样子,似乎是真的死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雪花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身子盖住了。

“他死了?”有人伸过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是聂相还是谁,她没看清楚。

花著雨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一有雪花落下,她便伸手将他脸上的雪花拂落。可是,雪花越落越多,她也拂得越来越快,到最后,他的脸终于被雪花埋住了。

“他死了!”不知是谁,在她身后笃定地说道。

他死了!

当这三个字传入耳中时,花著雨觉得,受凌迟之刑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心。此刻,它已经碎成了千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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