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站到了——”
这是大站,一瞬间涌上来大量的人群,表叔怕挤丢了,想把杭攸宁抱起来。
可就在这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小子,把我钱包还给我!”
表叔懵了:“你说啥?”
“少他妈装蒜!”对方满脸胡茬,是个典型的东北大汉:“偷到你爷爷身上了。今天不交出来,把你肠子打出来!”
那年月,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扒手,周围人议论起来,有人慌里慌张的开始检查自己的钱包。
下一刻,一只手拉住了杭攸宁,猛地往车门跑去。
正是孙胖子,他靠着体型优势挤出一条路来,带着杭攸宁瞬间挤远了。
表婶顿时尖叫起来:“偷小孩了!站住!站住!”
她扒开前面几个人,没命似的朝他们抓去!
人实在太挤了,他们将将跑到车厢中间,表婶已经追上来,那只手差一点,差一点就抓住杭攸宁的小辫子。
这时车上的乘客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劲,开始阻拦孙胖子:“你干什么啊!”
孙胖子高喊:“她才是贼,她拐了我妹妹!”
拐子这词儿建国前是有,可是这年月,怎么可能有拐子呢?人们懵了。
就在这时候,孙胖子用身体挡住表婶,把杭攸宁推到前面去,喊道:“别傻,跑啊!”
杭攸宁茫然,一切都像是慢动作,旁边的乘客们吃惊地看着他们,前面正在挤过来的乘警,后面面目狰狞的“表婶”——
“宁宁!“
车窗外,刺目的阳光之中,是许野的脸,他攀附着车窗,奋力招手:“宁宁!下车!”
杭攸宁一直是慢腾腾的,不争不抢。
可是那一刻,她疯了一样推开了面前挡路所有人,爬上了桌板,朝许野伸出手。
许野一把抱住她,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打横抱起她就跑。
身后,人群们都是一脸懵,表婶抓了个空,探出头来吼道:“砍脑壳的!等老子哪天收拾你龟儿子!”
火车已经开动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许野终于把她放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在大马路边上,大喘气。
杭攸宁趴在一边,慌里慌张的推他:“哥,你别死。”
“你才死呢!”
许野不耐烦地推开她,道:“不说好往车门跑么!”
“他们拽我拽得太紧了。”
杭攸宁给他展示自己的手腕,两道深深地红痕,又着急道:“胖子哥他们咋办啊!”
“他们有的是办法,另外就算乘警去调查,我们也没做错事。”
批评教育两天就放了,这对胖子他们说,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愁的事情了。
杭攸宁还在愁:“等我回家,他们再回来接我怎么办?”
许野抻了个懒腰,道:“放心吧,就算他们把你带到北京去,哥也能把你抢回来。”
杭攸宁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眉眼弯弯,像两个小月亮。
许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他很久没这么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那,我们回家?”杭攸宁道。
“回啥家,来都来了,逛逛去。”
杭攸宁还没听过“旅行”这个词,就开始了她人生第一次旅行。
他们去看了一百年前老皇上待过的房子。
去了全省最大的百货大楼,这里什么都有,爸爸那辆“白山牌”自行车就是在这里买的,副食店里码着高高的蔬菜、香肠、熏肉,还有北京的六必居小菜;上海的大白兔;长春的人参麦……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走远了,它还在杭攸宁心里悠悠扬扬地响着,像是做梦一样。
晚上,许野带她下了馆子,给她点了一盘三鲜馅的馅饼,自己要了一瓶八王寺汽水。
杭攸宁吃得很香,之前她妈包的饺子,她因为哭得太过猛,全给吐了。
这个馅饼更好吃,饼皮油酥酥的,馅不咸不淡,她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去。
许野很爱看杭攸宁吃东西,她吃得很香、专心致志,但也没有男孩那种饿虎扑食的难看,小口小口的,每一口都吃得很幸福、很陶醉。
他想,以后要赚很多钱,让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他又想,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现在就是个下三滥的小混混。
晚上八点多,他们才回了辽西。
杭建设已经回青年点了,张淑芬在昏黄的灯光下织毛衣,织着织着,她就问杭雅菲:“我怎么听见你妹妹叫我呢?”
杭雅菲在写作业,不耐烦道:“什么动静也没有。”
张淑芬只好继续织毛衣,可是这时候敲门声响了,她坐不住了,小跑着去开门。
是收煤气费的。
张淑芬讪讪的坐下,杭雅菲道:“妈,你真舍不得就把她接回来,别整这出。”
下一刻,门被咚咚得敲响了。
张淑芬打开门,是许野,还有她的小女儿。
之后,又是吵,又是骂,全院的邻居都出来看笑话,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张淑芬才满脸不情愿的让他们进屋。
许野道:“张姨,我不进来了,是我把宁宁接回来的,以后宁宁这份口粮,我给你送来。”
他又说:“张姨,杭叔对我有恩。”
张淑芬看着这十五岁的男子汉,想骂,又想笑,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时候杭雅菲从屋里出来,她冷道:“我妹妹不用你管!”
说罢,她啪的甩上门。
许野站在那里,周围人避之不及的眼神,让心头刚揣着的一股热乎劲儿,慢慢的消散了。
他转头往回走,快走到孙胖子家的时候,他发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用油纸包好的两个馅饼。
不知道是杭攸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死丫头打小就爱藏东西,然后偷偷给他吃。
许野心里软成一片,他想,他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当一辈子混混?
就算当一辈子混混,他也能保护妹妹,也能供得起妹妹吃馅饼。
这样一想,眼前黑漆漆的路,也敞亮多了。
——
进了屋之后,发现孙胖子居然先回来了。
许野道:“他们没为难你?”
孙胖子一脸神秘,凑过来,道:“你妹真的有点东西。”
“什么?”
“那俩人好像真不是好人。”孙胖子连比划带说:“见到警察比我还慌,支支吾吾的说半天说不明白,下一站就跑了。”
许野愣了。
杭攸宁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们是坏人,他们会杀了我,我不想死!”
他把杭攸宁抢回来,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走。
他全然没有想过,她说得是真的,这不可能啊。
一来,那个表叔真的是杭寻的表弟。
二来,杭攸宁只是个孩子,孩子怎么能看出来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直到多年后,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张通缉犯的照片。
那女人,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阔鼻子,嘴唇却很小,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
她作恶多端,拐卖了几十个女生,还杀过人。
她是他们那个时候,还没听过的——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