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噩梦,她梦见东北的家,窗户上结满了霜花,灰色的暖气片上烘烤着袜子和婴儿的尿布,爸爸正在用一个小铝锅煮牛奶,整个屋子都牛奶香。
而妈妈打了一大盆热水,把她抱在怀里——她变得好小,妈妈在给她洗澡,一瓢又一瓢的热水浇在头上,很舒服。
妈妈念叨着:“洗洗干净,对不对?咱不闹啊!”
梳着小辫的杭雅菲蹲在一边,心急火燎道:“妈妈你快点啊,我小妹又该感冒了,”
“行了行了,这不洗完了么!”
妈妈准备把她裹起来,却抓起她的小脚,喜滋滋的亲了又亲:“真好,我闺女真好!”
火就在这时候燃烧起来,先是洗澡的铝盆,然后是妈妈和杭雅菲,最后爸爸的身躯也陷入火海之中。
“你们快跑啊!快跑啊!”杭攸宁想喊,但是喊不出声来。
爸爸仍然在慢条斯煮牛奶,妈妈也依然抱着她,杭雅菲伸出小手要抱她,急得转来转去。
大火缓慢的燃烧着,把都化作灰烬,最后灰烬也无,一切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杭攸宁睁开眼睛,白炽灯亮得晃眼,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
往旁边看,就看到了。
杭雅菲坐在床边,满脸忿恨。
凶手还没抓到,她怎么就回来了,杭攸宁迷迷糊糊的想。
杭雅菲是提前请假回来的。
一回城,就急三火四的打车回家,一开门,就见到杭攸宁躺在床上,高烧昏迷,张淑芬慌里慌张的用湿毛巾降温。
杭雅菲气得两眼一抹黑,她快要崩溃了。
电话里她就知道,张淑芬不会带杭攸宁去医院,苦口婆心的说了半个钟头,杭攸宁身体弱,一闹起来吃不消。
就这么掰开揉碎了说,她还是为了省那两个破钱,让杭攸宁整整烧了快一个礼拜。
杭雅菲把家里能砸得东西都砸了,邻居们都抻着脖子过来看热闹。
杭雅菲知道她妈怕什么,一怕浪费钱,二怕没面子,是亲母女,就得往心窝里捅刀子。
“我都说了几百遍了,别省,我拿钱!你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烧成了这样还不去医院!”
张淑芬早就在无数次斗争中认命,她是吵不过这个大女儿,如今只低三下四的说:“你小点声,听妈慢慢跟你说。”
“杭攸宁都这样了说什么!马上收拾东西!去医院!”
杭雅菲把妹妹背在肩上,上了公车,又打车去了省医院,医生说,已经烧成了肺炎,再晚几天,就有生命危险了。
张淑芬本来还在嘟囔着浪费钱,一听这话彻底哑火了。
杭雅菲更加发疯,直接在走廊里跟他妈吵:“我少了你钱了么!小卖部一年也不少挣吧!你把钱都攒在哪!都死了给死人花么!”
“你这说什么话,赶紧呸呸呸!”
“呸什么!你敢做我不敢说?我告诉你,张淑芬,我妹妹今天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我绝对不认你这个妈!”
杭雅菲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真正的头狼。
张淑芬是她的手下,杭攸宁是她的小狼崽。
平时狼崽很不怎么样,呆呆的,没上进心,一戳一动。
现在她恨张淑芬,愚昧、无知,还死犟。差点把她的狼崽养死。
杭攸宁打了针,挂上了水,烧终于退下来了。
人也醒了。
张淑芬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去了,杭雅菲没好气的问:“你想吃啥?”
杭攸宁小声说:“肉。”
医院里的病号饭是一些清汤寡水的面条,也没有肉。
杭雅菲很会想办法,正好看见有家属从外面馆子里,打包了一些菜肴。杭雅菲就过去跟人聊天,从包里拿出自己在北京买的“方便面”。
“我妹妹生病,我妈回家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馆子,我拿这个跟您换,能匀我几块肉么?”
那时节方便面还是个稀罕物件,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见到杭雅菲还有什么不同意的,殷勤道:“小事体小事体,你弗嫌弃就好,知味观的,味道煞好,打包了还勿有打开呢。”
于是杭攸宁的面条上,码了三块肥厚的白斩鸡,一小勺茭白炒肉,两颗圆滚滚的鱼圆。
隔壁的年轻男人还殷勤的说:“雅菲,阿妹明朝还想吃何些,我给我阿爹买饭的辰光,再捎一份。”
他阿爹在那翻白眼,杭攸宁也在翻白眼,怎么了就叫上雅菲了,交关轻浮!
还好杭雅菲恢复了那张冷冰冰的美人脸,道:“明天我妈就带饭了。”
杭攸宁吃饱了,杭雅菲摸摸她的头,额头潮乎乎的,是在发汗。
杭雅菲叹了口气,道:“你老在杂货店窝着也不是个事。要不你过来跟我住吧?”
“啊?”
虽然在家总被张淑芬骂,但跟杭雅菲住在一起无异于跟霸王龙同居。
“你住我宿舍,一心一意学习,总能考上的。”
“那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你考上了,那小卖部我就不让她开了。”杭雅菲难得说这么多话:“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城里有很多那种小商店,里面东西应有尽有,小卖部迟早开不下去的。”
杭攸宁有些呆,她想象不到城里的小商店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百货大楼,她以为,自己会开一辈子杂货店。”
杭雅菲看着杭攸宁一脸傻样,心想,谁能想到,她这辈子见过最傻的人就是她亲生妹妹。
又傻,又呆,又善良的无可救药。
杭雅菲收住情绪,冷冰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管你,我欠你的,我心里知道。”
杭攸宁迟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杭雅菲在说什么。
“姐。”杭攸宁叫了一声,道:“你不欠我的。”
她记事起,杭雅菲就一直跟她抢,抢夺父母的关注,抢夺更多零用钱,小到一颗糖,大到上学的机会……
她从未觉得杭雅菲做得不对。
家里的资源就这么多,大头理所应当的都给了杭建设,剩下这点东西,贫瘠而稀少,她们当然要抢。
她不恨姐姐,就像两个很饿的人去抢饭一样,抢得多的人是错么?
要说怨,她有一点点怨杭建设,他少吃一点,她们就不用抢了。
可他每次都要多吃多占。
就在这时候,病房门被敲响了,是许队长,和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中年人。
“攸宁,伊是市局刑侦队的余警官。”许队长说:“听说了你的事体,过来看看你。”
余警官像是北方人,高高大大,阔脸虎目,说起话来非常和气:“小同志,昨天辛苦你了,不是你制服了嫌疑人,说不定会出多大乱子,了不起啊。”
杭雅菲这才知道了还有这事,她脸色不易察觉的变了一下,不过没表现出来,只是很礼貌的给两个警察倒了水。
余警官说,小玉有精神问题,计划着先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检查,再做进一步处理。
“至于顾阿福,我们暂时没让他离开。”余警官道:“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怀疑他跟电厂女孩案件有关系。”
杭攸宁看着余警官,他看起来跟许队长没有什么区别,也是非常和气圆滑的人,可是仔细看就知道不一样。
在看似闲聊的状态下,他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每一个眼神和表情。
这是刑警的职业习惯,她爸爸办案的时候也是这样。
对于这样的人,她不能糊弄,也不能说谎,更不能说她那些神神叨叨的直觉。
“不好意思警官,我妹妹病刚好……”
在杭雅菲要出声把话题岔过去的时候,杭攸宁却开口了:“我觉得他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