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警方的话后,陆培英止不住眼泪,不知跑哪去了。
张淑芬只好问杭攸宁:“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去。”
她心里也有愧,她做过妇科检查,知道一个小姑娘大腿岔开让人瞧,是多难受的事情。
如果杭攸宁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倒还好了,她这当妈的理直气壮。
可人家没有,不光没有,还是警察口中的英雄。
最尴尬的事,她嘴里那个流氓瘪三许野,竟真的是个好人。
张淑芬不免有些尴尬,是她错了,可当妈的怎么会错呢?
杭攸宁倒没想那么多,只说:“我不想吃。”
她的确是吃不下,因为脑震荡,她时不时会犯恶心,再加上刚才余警官那句表扬:“你很聪明,也很勇敢。”
她有点飘飘然,需要时间来反复咀嚼这句话,然后一个人偷偷开心。
“别不吃啊,人是铁饭是钢,越生病越得吃点好的。”张淑芬道:“等着,妈给你买点好吃的去。”
张淑芬这一趟是真的殷勤,坐一站公交,去了杭城的合作社。
城里自然是蒋家里比不了的,好大的商场,什么都有,各式的熟食、点心、水果,还有汽水。
正好是枇杷上市,金黄饱满的枇杷满满登登的,老远就散发着一种香甜水灵的味道,两毛钱一个。
平时,张淑芬是看都不带看一眼的,黄瓜不水灵么?碰上便宜的时候,两毛钱够他们娘俩吃一个礼拜。
今天她一咬牙,买了两个,售货员翻了白眼,给包了。
又另外买了一点霉菜,霉雪里蕻和霉豆腐,她顶不爱吃这个,但是配着病号饭吃,应该挺下饭的。
“宁宁,妈给你把饭打回来了!”张淑芬喜滋滋的推开病房门,却一下子愣在原地。
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坐着,穿了件青茶色香云纱的直裙,身子袅娜,如云的黑发用一支乌木钗盘在脑后,松松的挽着发髻。
“阿宁姆妈回来来了。”林妈手里提着保温盒,走过来:“小姐听说阿宁病了,过来给送点吃的。”
张淑芬讷讷的点头,叫了一声:“姐,你来了。”
女人这才回过头,她长得并不好看,脸大五官小,眼睛吊着,像只大狐貍,脂粉都压不住满脸的皱纹。
但是声音倒是很甜:“我把过脉了,撇开脑震荡,阿宁寒湿瘀堵,经络不畅,身体交关虚空。”
张淑芬只能装着听不懂,道:“平时壮得跟牛似的,不知道咋啦,最近这事都赶一起去了。”
女人道:“是么?身体是这样,许队长跟我说,阿宁差点被人杀了。”
她侧身看向杭攸宁,笑着问:“你哪个跟这种事体弄到一起?人家还以为,屋里勿有大人管教呢!”
如果换个人,张淑芬早就开始骂街了,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啊,老娘怎么养孩子跟你有毛关系……
但是这是来凤鸣,杭攸宁的姑姑,她们的房东,此地唯一的靠山。
她只能跟旧社会的小媳妇儿一样,满脸堆笑道:“那个啥,我买了点水果,洗了咱一起吃啊!”
来凤鸣没说话,旁边的林妈倒是开口道:“阿宁姆妈,如今农药重,在外面买的水果,顶好在盐水里浸一浸,再用凉水汏一汏,不然吃了肚皮不恰意的
“啊?是吗?哈哈哈哈哈,我这人大老粗……”张淑芬哈哈笑起来。
屋里没人陪她笑,因而她的笑声尴尬的响了一会,没动静了。
杭攸宁闭了闭眼睛。
来凤鸣道:“淑芬,你出去待一会,阿宁手脚冰凉,我要给她熏一下艾。”
“行,那……辛苦姐了,你忙。”
张淑芬出去了,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杭攸宁嗫嚅着说:“姑姑,其实不怪我妈,我自己……”
“把衣服掀上去。”来凤鸣打断她,一边细细把自己的袖口卷起来。
杭攸宁脱掉上衣,露出细瘦洁白的后背,趴在病床上。
来凤鸣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持着艾条,细细的在她后背上巡回。
沉默了一会,她道:“你姆妈闹这一场,都传到我这里了。”
杭攸宁知道说的是张淑芬带她去看妇科的事情,她脸涨红了,她想解释,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来凤鸣却一句话都没问她到底是不是耍朋友。
只是冷笑了一声,道:“做父母,越没本事要在小事体上耍威风。”
杭攸宁心里也有怨气,但她不想跟外人说张淑芬坏话,只能含含糊糊道:“我妈也是为了我好。”
来凤鸣笑了:“为了你好……傻囡,你姆妈欺负你,你察觉不出来么?”
杭攸宁愣了一下。
“今朝是雅菲,困了十个男人,她也不敢说个‘不’字。但事到你头上,她就要大闹特闹,晓得为什么吗?”
杭攸宁低着头,不吱声。
来凤鸣恶意地笑着,目光炯炯,声音却依旧淡然柔婉:“因为你弱。”
“这世道古怪,谁弱,就会有许多双脚踏上来踩,你以为家里是个例外,呆头阿宁,没有例外。”
杭攸宁头埋在枕头上,艾草气息夹杂着来凤鸣身上的香水味,密密地压着她,她喘不过来气。
“你身不弱,练武练了了十几年武,寻常人根本就伤不到你衣角,但哪个办呢,你心弱,谁都能踩一脚。”
多年前,来凤鸣第一次见到杭攸宁的时候,是在东北的一所小学。
她被同学抢了红领巾,被老师站在门口罚站,大家叫她“大傻子”,你推一把,我推一把。
来凤鸣想,坏了,杭寻连这孩子都没教,‘小燕青’是真的绝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这孩子就在她眼皮底下,打了一套极漂亮的拳,三步并做两步,如燕子掠水,从平地上了三楼。
是正宗的‘小燕青’步法,比她当年还俊。
来凤鸣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还能任人欺负。
想到这,来凤鸣重重叹了口气,道:“以后弗要讲你是“小燕青”的传人,给你父亲丢人,也给我丢人!”
杭攸宁终于忍不住了,她喊:“姑姑!”
来凤鸣等着她如何反驳,就听见她窝窝囊囊道:“我,我又没说我是小燕青的传人。”
来凤鸣深吸一口气,再也绷不住,一指头戳到她脑袋上,道:“没一丁点出息!”
她是到了南方之后,才知道她爸爸教得武功,叫小燕青。
小燕青跟大名鼎鼎燕青拳截然不同,不讲究拳法刚劲,重在步伐敏捷,身姿轻盈,简而言之,要的就是出招比对方快,如果不行,就逃得比对方快。
是以弱胜强的拳法,但杭攸宁一直觉得,特别适合做贼。
艾灸完毕,来凤鸣让林妈和张淑芬进来,道:“我过两天要回蒋家里住几天,正好,帮阿宁调理一下。”
张淑芬先是一惊,强忍下来,堆出个笑容来:“其实也不用,你那么忙,我照顾她就行了。”
“你能照顾什么呢?”来凤鸣一边擦手一边道:“你能给她艾灸,还是能帮她练武,还是能让镇上那些烂舌头把嘴闭牢呢?”
张淑芬这下不说话了。
许队长带队去抓顾阿福的时候,一群好事者也听见动静,跑去看热闹。
正正看见许野和杭攸宁衣着不整的抱在一起。
现在传的别提多难听了
有人说是杭攸宁正被凶手糟蹋的时候,许队长赶到了。
又有说,说许队长抓凶手的时候,杭攸宁正跟一个男的,光溜溜的滚在一起。
有人当面骂,她是敢去跟人拼命的,但是人家在背后说,她能怎么办呢?
“偷个鸡蛋吃勿饱,一个臭名背到老。”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是拎着食盒的小北,陆培英不哭了,才想起今天的饭还没给杭攸宁送去,连忙让小北过来。
小北匆匆匆忙忙的道歉:“阿姐,对不住……诶?来厂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凤鸣退休前,曾是塑料厂副厂长,蒋家里一共就三个大厂,厂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特别是来凤鸣还是个女厂长。
来凤鸣对待外人一向和气,道:“警察到我们家去了,问顾其言的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事体,就过来看看。”
顾阿福的妈,大名叫‘顾其言’,原来就是塑料厂的工人。正是来凤鸣手底下。
张淑芬道:“这事闹得这么大?至于么?”
杭攸宁偷瞄了小北一眼,急忙插话:“姑姑,警察找你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问她为人怎么样。”来凤鸣道:“其实我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好像不少人说她闲话,有一天突然就不来了。厂里做了几回工作,也没有用。”
“不过,我打听过了,这个案子省厅高度重视,是因为警方怀疑,这是当年‘案’的凶手再次犯案。”
黑蜘蛛案,是十年前轰动全国的重案,凶手专门残杀独居女子,而且每次犯案之前,都会在受害者家附近,画一只黑蜘蛛,或者寄一张黑蜘蛛的画片给她。
受害人达到十几人之多,凶手却在十年前销声匿迹。那些残忍的细节,已经一度成了都市传说。
在场的人都愣了,杭攸宁道:“所以,顾阿福他爸爸,是当年那个‘黑蜘蛛’?”
“当然不是。”来凤鸣道:“黑蜘蛛杀人之前,都会给受害者寄一张黑蜘蛛的图,小南的案子,并没有。”
“也许那是十年前的习惯,现在已经没了这个习惯也说不准。”
“不会。”来凤鸣微微一笑,她拿出一张薄若蝉翼的黄纸,道:“因为前几天,我收到了。”
阳光的照耀下,纸上的黑蜘蛛如此鲜明,就像随时要破纸而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