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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没有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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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攸宁已经记不清九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了。

这场改变她命运的灾难,对她来说像梦境一样模模糊糊的,远不如张淑芬下跪让她震撼。

那时候杭雅菲住校,张淑芬为了能多赚点钱,向单位申请值夜班,每周一三五都不在家。

她脖子上挂着钥匙,一个人放学,热饭,然后把门锁好,一个人睡觉。

她很怕黑,尤其是春天的夜里,总有野猫抓挠着树皮,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听了害怕。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黑暗中好像有无数蛰伏的野兽,半夜,她总能听见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很慢,拖长步子在走,刷,刷,刷。

太清晰了,好像那人就在客厅,等她一闭眼,就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好像这样就能安全起来。

“那就是楼上,你赵大爷岁数大了,半夜起来上厕所,这有什么好怕的!”张淑芬不耐烦道。

“妈,我想跟你去值班行不行,我不捣乱?”

“不行。”

张淑芬非常果断地拒绝:“我和你李姨搭伴,没你睡的地方。”

看她实在害怕,又放软了口气哄:“你好好睡觉,妈给你买油茶面回来。”

杭攸宁知道再说下去,可能要挨打了。只能垂头丧气地同意了。

但她还是害怕。

不光是夜里睡觉害怕,晚上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也害怕,最害怕的是,放学回家把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觉得全身的汗毛竖起来了,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她,就等她开门那一刻冲出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

爸爸曾告诉过她,动物都能感觉到危险迫近,人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是她胆子太小了,太容易疑神疑鬼了。

她进了屋,就把张淑芬留下的剩菜热了热,然后一个人吃饭,啊不,杭寻的黑白照片在墙上陪着她。

她在心里跟爸爸说话,数学好难,我又考不及格,姐姐好久没回来,我想她,小野哥又来找我了,给我买了一包爆米花,爸爸,爆米花可好吃了。

就这么的,写完作业,洗漱,上床睡觉。

有一天十点半钟,她只开个台灯,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躺在床上看《小学生作文选》,突然听见了门口有轻微的响动。

也许是有人路过,也许是风吹的,也许……是有坏人在弄他们家的门锁……

杭攸宁赤着脚,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耳朵贴在门上。

金属冰凉,一切声音被放得很大,像是有某种悠远的嗡鸣,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咯哒——

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她看到锁眼动了一下。

杭攸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倒流进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动,没有像之前一样跑回床边,躲进被窝里。

她站在那里,像一根僵死的木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锁眼。

“妈的。”

夜静极了,她很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烦躁。

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随后是踢踢踏踏地下楼的声音。

他走了。

杭攸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经常会凭借本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她把门打开了。

楼道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杭攸宁保持着那种僵硬,她转头把门合上,然后轻轻地,走到了楼上。

她们家住在五楼,六楼赵大爷家里腌酸菜的大缸后面,正好有一个空隙,小时候她和姐姐捉迷藏的时候,经常钻到那里去。

她快十岁了,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像七八岁的孩子,仍然能钻进去。

她穿着秋衣秋裤蜷缩在那里,黑暗中,她的眼睛发着亮,像一只小猫。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他异常的高,且瘦,长手长脚,像某种细骨伶仃的昆虫。

像个噩梦一样,他拨弄着门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杭攸宁连呼吸都不敢了。

家是一个人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现在,她的家被入侵了,被一个长手长脚的男人。

在门合上那个瞬息,杭攸宁飞速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去,她很怕,怕得要命。

可是本能告诉她,她必须跑。

她可以敲门,可以大喊,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会救她的。

可是她又怕,这个年月大家睡得都很熟,听说地震了都有人一直没醒。

她怕她大喊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起来,那个男人就挥舞着长手长脚追上来。

她只能在一片死寂中不断地往前跑,她尽量保持脚步轻盈,可是声音还是太大了,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她终于跑出楼道,跑到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惨白的路灯,孤独地亮着。

她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路灯下,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下楼!

路灯的照射下,一道影子笼罩了她。

黑而长,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张牙舞爪地朝她靠近。

“救命啊!救命啊!”杭攸宁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实际上,她的叫声就像一只离群的羔羊,在这茫茫黑夜中细弱而凄厉。

就在这时,路前面传来一阵歌声:“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是一群小混混,一边嘻嘻哈哈地唱着歌,一边勾肩搭背地往这边走来。

他们的脸被月光照亮,那一瞬间杭攸宁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痞气的、善良的、人类的眼睛。

她疯了一样朝他们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

他们都愣了。其中一个男孩抓住杭攸宁胳膊:“这不野哥的妹妹吗?”

“有,有,有坏人——”杭攸宁上气不接下气,她指向后面——

男孩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长街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惨白的月光。

他们是去扒火车了。

那年月,火车开得慢,他们经常去扒火车,兜售一些瓜子、玉米、雪糕……尤其夜里,火车站等车的人,很愿意花两毛钱吃点东西。

许野也在其中,这是他主要生活来源,只不过没跟他们在一起回来。

这群小混混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杭攸宁送到许野身边。

看到许野的那一刻,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

“好了,好了,你确定看到他弄你们家门锁了么?”

“长什么样看清楚了吗?”

“不哭了,哥带你去报警。”

他们多半都害怕警察,毕竟他们日常捞的都是偏门。

许野也怕,他仍然记得在警察局被拷问的滋味。

但他还是带杭攸宁去了警察局。

警察局的值班的民警,倒是认识杭攸宁,听说了这事吓了一跳,兵分两路,一边叫人去找张淑芬回来,另一半人去杭家。

晨曦初露的时候,两方人马都到了杭家。

杭攸宁被民警抱在怀里,看到了自己家的大门。

门锁没有一丁点破坏,就好好地锁在那里。

屋里整整齐齐,没有一丁点翻乱的痕迹,地板上没有脚印,窗户也没有任何破坏。

邻居们也挠头:“没听见动静啊。”

一切很清晰:这孩子做了噩梦,把噩梦当真了。

民警倒是没有怪杭攸宁,只是劝张淑芬,道:“嫂子,你也别怪宁宁,这个年纪……还离不开大人呢。”

“是啊,淑芬,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啊!”

张淑芬的脸由红变紫,

杭攸宁很急,擡起头想跟张淑芬解释,一个耳光就兜头打下来,打得她晕头转向。

“我让你撒谎!我让你撒谎!”她满面通红,随手抄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女儿。

而是她在这人世间的所有羞耻、委屈和仇恨的集合体。

杭攸宁哭着躲闪着,她不知道张淑芬为什么这么生气。

也不知道警察找过去的时候,跟张淑芬一起值班的不是李阿姨,而是曹叔叔。

她哭得满面通红,不停地喊:“!我没有撒谎!”

而此时此刻,许野在看着单元楼门口,一个铅笔画的图案,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他在想那是什么。

听见楼上杭攸宁哭喊的声音,他连忙跑上去。

他没意识到,那是一只蜘蛛。黑色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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