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都散去之后,家里只剩下张淑芬和杭攸宁。
杭攸宁跪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通红,不住抽噎着,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委屈。
张淑芬坐在床边,把脸埋在手里。
杭攸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妈妈穿了一双皮鞋,还有尼龙丝袜,身上仍旧是那件旧到变形的汗衫,但是看着很整洁。
“妈——”杭攸宁小声叫了一声。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张淑芬突然吼了一声,把杭攸宁吓得一激灵。
她把脸埋在手掌心,就像是累极了,许久,才擡起头道:“我真的,从来不想给谁当妈”
张淑芬抹了一把脸,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沧桑:“当了妈之后我就得养活你们,养活一个还不够!我还得养活你!我马上就五十岁了!半辈子都没了!”
她像是哭,又像是笑,歇斯底里的吼着:“我还得养活你!”
杭攸宁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对不起你爸!”张淑芬却越说越多:“我给他生儿子,我以为我能把他心暖热了,不行,他一辈子就跟我隔一层,他心里有别的骚女人!”
杭攸宁如遭雷劈,她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张淑芬却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拼命摇晃:“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啊?为了你爸?天底下所有人都能折磨我!你不能!你不能!”
她双目赤红,已经彻底丧失理智:“你他妈的是我生的!我养的!你凭什么折磨我!”
“我没有!妈妈,真的有坏人,我不是故意的!”杭攸宁在她手里如同暴风雨中小鸟,她发着抖,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母女仍保持着对峙的姿势,一动不动。
敲门声越来越大,一个男声传来:“淑芬!你在家吗?开个门!”
张淑芬迟疑了一下,放开杭攸宁,去开门。
门外,居然是曹主任——她的顶头上司,一个老实巴交的鳏夫。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站在众人目光中,眼神却坦荡。
“淑芬,今天早晨出这么大事,我怕你没吃早饭,给你打回来了。”他塞了一个保温桶给张淑芬,大声道:“我走了,回头见!”
走廊里,门缝里、窗户后,探出许多个头来,他们在看,看这个只当了一年寡妇的女人多么守不住,都当妈的人了,还能这么不正经,啧啧啧。
张淑芬在这些鄙夷戏谑的目光中,挺直了背,她突然找回了年轻时的大嗓门,她追了两步,喊:“谢谢你了,老曹。咱明天见!”
说完,她啪地合上门。
杭攸宁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如果有人问她,是不是要张淑芬为她付出一切,她肯定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不用,妈妈当然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如果问,她愿不愿意妈妈有男朋友……
她不愿意!她也说不出理由,她就打死不愿意!
妈妈……可以再忍一忍,等她长大了,她一样也可以让妈妈过上幸福的日子。
她那时候不知道,等她长大了,妈妈就会变成性别模糊的“老人”。
她也不知道,她终究会奔向自己的生活,在妈妈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之间,犹豫着,徘徊着,选择后者。
——
曹叔叔来了之后,张淑芬心情变得很好。
她开始光明正大地穿着带花的裙子,配尼龙袜和凉鞋,曹叔叔经常会骑着自行车到楼下接她,听说两个人还去看电影,分享同一包爆米花。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张淑芬的八卦,他们替老杭寒心,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疼老婆宠孩子,换得这么个下场,太让人寒心了。
楼上有一个叔叔是《文艺众声》的编辑,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寡妇和她的女儿们》。
张淑芬并不是不在意,可她越在意,她越要把头昂起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偷汉子,她谈恋爱,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她甚至照常一三五去值夜班,有时候跟李姐,有时候……就跟曹主任待在一起,百货大楼的值班室,很小。他们把剩下的肉、菜、豆腐拿过来,煮火锅吃,头碰着头,好像一对去野炊的少男少女。
每次出门的时候,杭攸宁都会默默看着她,用那双像极了杭寻的眼睛。
说也奇怪,三个孩子,只有这个小的像杭寻,尤其是擡眼看人那样子,会把头轻轻一歪,简直像到邪门。
面对这双眼睛,张淑芬甚至有种堵气的意思,你不把我当女人看,有人愿意!
所以她从来没听过杭攸宁解释,什么有坏人撬锁,那都是小孩子的花招,杭攸宁求她不要出去的时候,她只是骂她一顿,然后掰开杭攸宁的手。
所以,当她赶回来,面对家里冲天燃起的大火时,后悔得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我女儿还在里面!求你们救救她!”
“救救我的宁宁!”
——
放学路上,杭攸宁走得飞快。
最近,她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就在刚才,她从众多接孩子的人群当中,看到了一个长手长脚的人,脸也很长,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吓得后退一步,刚想喊人,就看到一个一年级的小朋友,欢快地飞扑到那个长脸男人怀里,叫着爸爸。
“不能害怕,一害怕,你就乱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是爸爸教过她的,他说那些野马群天生就知道哪里有危险,哪里有水源,谁也伤害不了它们。
除非让它们受惊,它们就会一哄而散,彼此践踏,狼就可以把落单的小马拖进巢穴。
杭攸宁还是怕,这段时间她一直活在恐惧中,每次放学,就跟做贼一样疯狂往家里跑。
回家的路大多是大路,只有楼道里很黑,她每次上楼的时候,都要在楼下徘徊很久,最好能遇到一起上楼的邻居。
如果实在没有,就眼睛一闭冲上去,然后飞快地开门!锁门!
终于坐在家里的时候,她每次都会感觉心脏在狂跳。
到家就好了,家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喘匀了气,仔细锁好门,踩着小板凳,开始热张淑芬给她留的饭。
那天是个周五,周六晚上杭雅菲和张淑芬都要回来睡觉,她一边热菜,一边对着黑白相框念叨:“爸爸,我姐最不喜欢吃土豆了,妈明天能带好吃的回来么……”
火舌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阴影。
她没看见,床底下杂物之间,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注视她。
——
时钟指向晚上八点。
许野跟一群兄弟玩扑克,他心神不宁,被贴了满脸的纸条。
“野哥,今天怎么回事?给我们送钱啊?”
许野把牌一放,站起来道:“我不玩了,回铁北大院看一眼去!”
孙胖子连忙拉住他,道:“咋啦,你这天天晚上跑哪去!跟站岗似的!”
许野皱起眉,道:“上回那事我总觉得蹊跷,我妹她从来不撒谎。”
“胆小,小孩子一胆小就胡说,我小妹小时候非说床底下有妖精呢!”孙胖子拉着他道:“你再玩一会,剩我们几个怎么玩啊!”
其他人正在兴头上,也起哄:“野哥,怎么?输不起啊?”
孙胖子也劝:“这不好几天了都没事吗?你再玩十分钟,然后哥几个陪你一起去看她。”
许野半推半就地坐下了,他心慌,那个画在杭家单元楼门口的涂鸦,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悠,他觉得在哪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
“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进学堂……”
杭攸宁一遍唱歌给自己壮胆,一边用旧毛巾抹干净脸。
“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啊!”
她一声尖叫,妈妈的花露水被她不小心打翻了,地上都是碎片。
她跪在地上,把玻璃碎渣捡起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香味。
捡好了,才上床睡觉了。
穿着拖鞋的小脚,出去又进去,在床边晃来晃去,最终消失在床边。
灯关掉了,一切陷入黑暗,隔着墙壁隐隐传来邻居吵嘴、走路、收音机的声音。又渐渐地变得静寂无声。
只有时钟一节一节地转动。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上,一片接着一片,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只瘦长的手,慢慢从床底下探出来,随后是关节活动的声音,咯噔,咯噔……
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舒展开每一个肢节,显露出让人战栗的真身。
他缓慢着开口:“孩子,你可难抓啊。”
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一只蚂蚁在身上爬。
他杀了五个人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孩子警惕心这么强,他竟然都找不到一点破绽。
只能藏在她家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他最喜欢的东西。
当最后的庇护所被打破,属于女孩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办。
他扭亮手电筒,摁住床上的女孩子,一字一顿道:“你爸爸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就觉察出不对来,手里的触感,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手脚,而是……
他一把掀开被子,那里裹着的,居然是一沓黄纸!
那种给死人烧的,轻薄柔软的黄纸。
不,不仅如此。
纵然他见识过更加恐怖血腥的画面,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头皮发麻,手电筒的光柱下……
地面上、被子上、桌子上,全部都落满了纸钱,小小的屋子被铺天盖地的纸钱覆盖,简直……像是阴曹地府。
“你在哪!在哪!”被戏耍的愤怒让他发狂,他压低了声音咆哮着,到处去找,他眼看着那孩子上了床,不可能的……
“是你害死了我爸爸吗?”
这声音仿佛贴着他头皮传来,他只觉得全身的寒毛别炸开。
他看见了杭攸宁。
那是卧室唯一一扇窗户,窗外装着栏杆,杭攸宁就在栏杆外静静注视着他。
一双眼睛,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感情。
她……她是什么时候跑到外面去的?
“他们都说是疯子杀了他,但我知道还有人……”她轻声说,夜风吹起她柔软碎发,她就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
……她站在窗户外,可这里是五楼。
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转身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居然被反锁了,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妈的!妈的!”他恶狠狠踹了几脚,眼睛肉眼可见的布满了血丝。
他转身就往回走,那张狰狞的脸死死的贴在玻璃上。
杭攸宁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邪恶的眼睛,恍若修罗的一张脸。
他也看清楚了,四楼有一个伸出去的屋檐,不到十厘米,小偷们管这叫猫道,意思是只有野猫才会走的路。
杭攸宁正站在猫道上,紧贴着墙壁,随时可能跌下去。
“少他妈在那里装神弄鬼!”他咬牙切齿地笑了,道:“是我杀的,他妈的臭条子该死!你也该死!”
他一拳打碎了玻璃,鲜血淋漓的手从栏杆中间伸出去,要抓杭攸宁,狞笑着道:“还有你妈你姐,别急,你们家我一个一个杀,都跑不了。”
杭攸宁比一只猫更轻盈,侧身躲开了他的手,自己也被逼着到了屋檐的边缘,只差一步,就粉身碎骨。
但她不能怕,她答应过爸爸,要守护好这个家。
有妈妈和姐姐在,这里才是家。
“黑蜘蛛”突然觉察出有什么东西不对,他猛然回过头。
在角落里,有通电的熨斗,斜着放在一沓纸钱上,明火轻而易举地引燃了,窗户吹进来的夜风让满地纸钱以摧枯拉朽之力,猎猎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