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杭攸宁伤就好的差不多了,蒋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家仍然忙忙叨叨的吃饭、上班、买菜、拌嘴,窗户外横出的竹竿仍然层层叠叠的晾晒着衣裳,小孩子们仍然不知疲倦的在巷子里跑来跑去。
杭攸宁有时候有种恍惚,好像从来就没有小南被杀的事情,她仍然是匆忙的经过小卖部万千少女之一,顾阿福一家也仍然在鸡鸣渡过着他们的日子。
只是她没看到他们而已。
这就是这个江南小镇的好处,任何恐惧、痛苦、悲伤……都会在小桥流水的冲刷下,变得平静。平静到你慢慢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
许野,也像是一场梦,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杭攸宁的日子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每天早晨四点钟起来,去江边练拳,回来的时候路过渡口,正赶上乡下的农民撑着船过来卖地里种的菜,叶子还带着露水,藕还粘着泥。
他们对这个小姑娘已经很熟悉了,打招呼:“阿宁,今朝茭白要不要?”
“要的!”
杭攸宁买完菜,回到家时,杂货店多半已经开门了,伴随着收音机的新闻联播的声音,张淑芬跪在地上搞卫生……
等搞好了,杭攸宁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她们在杂货店门口支了张桌子吃饭,门口有一棵香泡树,绿荫浓密,就是凉风一来,就扑扑簌簌往下掉叶子。
吃过早饭,张淑芬去供销社进货,一般是杭攸宁在柜台边看店,一边复习高考,不过蝉鸣声声太催眠,多半要打瞌睡。
杭攸宁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的野心或者梦想,晚上炒茭白加了瘦肉,她就从心往外觉得欢喜。
但张淑芬显然跟她想得不一样。
今朝练拳回来,她就感觉有什么不对。
乘凉的爷叔嬢嬢们、上班的阿姐阿哥们、做饭的阿爸阿姨们,都似有如无地盯着她看,甚至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杭攸宁被看得浑身发毛,疑心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偷偷抹了好几次。
“阿姐!”
巷子口,是胡奶奶家的壮壮,小胖子噘着嘴,一脸愤愤,旁的小孩藏在后面,捂着嘴偷乐。
杭攸宁问:“怎么了?”
胡壮壮扭扭捏捏,半天才说:“阿姐,你别跟乡下人好,他们脚杆黢黑!”
“啥?”
“对!”“我们不同意!”“和阿姐不相配!”
其他隐匿处探出许多个小脑袋来,声援着胡壮壮。
杭攸宁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转身就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人家等久了!”
张淑芬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杂货店。
小凤姨坐在店里,旁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粗粗壮壮,面庞很黑。
杭攸宁只觉得血瞬间倒流上脑,她气疯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只好去泡茶。
她死命拧那个茶罐头,力道就像要把一个人头拧掉。
小凤姨说:“淑芬,在塑料厂,跟我最好,交关爽气,最能干活。”
小凤姨又说:“伊一家是东北来的,城里人呢,阿宁爸爸是警察,还是烈士。”
男生不响,杭攸宁也不响。
小凤姨跟张淑芬对看了一眼,小凤姨继续说:“别看杂货店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少赚铜钿呢!”
张淑芬道:“我预备扩大经营,买下一间房,楼下开店,楼上做新房。”
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若蚊蝇道:“蛮好!”
小凤姨松了一口气,连忙打着嗓门道:“中午留在这里吃饭!阿宁!带海生去转转。”
杭攸宁无比的不情愿,但她更不想留在这里,只能磨磨蹭蹭地起来,站到男孩身边,也不说话。
张淑芬一把扭在她屁股上,骂道:“你给我大大方方的!”
杭攸宁带着男孩到江边,一路上无数人的隐秘目光投过来,或是戏谑,或是关心,或是嘲讽。
胡奶奶很不高兴,跟人说:“淑芬做事,太不牢靠,怎么能跑家里,小囡的名声都坏了。”
她儿媳妇冷笑道:“急煞让人知道,她女儿还有人要吧。”
她跟张淑芬抢一只大鱼头,没有抢过,因此结了很大个梁子。
日头毒辣,钱塘江上是三三两两的船只,杭攸宁跟那个男孩都沉默不语。
杭攸宁努力组织着语言,她不想搞对象。
也没有什么原因,她懵懵懂懂地觉得,人一结婚,这辈子就“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不想跟一个男的“定”在一起。
但她很害怕伤到对方。
她很担心这个男孩听到了胡壮壮那句傻话——其实蒋家里对于城里人来说,也是“乡下”,她每次去城里都很担心被人瞧不起。
杭攸宁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道:“南潮村我去过的,真的很好。”
她本意是想说,南潮村很好,我不想跟你好,不是因为你是村里人。
结果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反倒像是“南潮村很好,我很想嫁过去。”
杭攸宁面孔发红,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一拳。
男生终于开口了,这是他来之后说的第一个长句子。
他说:“我原以为,是你阿姐招女婿。”
第二句是。
“你和你阿姐,相貌不一样。”
杭攸宁呆在了那里。
——
杭攸宁一贯听妈妈的话。
包括让她退学,也包括妈妈总是习惯性的,把她当做一个次等品处理。
她退学的那天,张淑芬问她:“你是不是挺恨我的,你爸爸那么偏心你,退学的肯定不是你。”
当时张淑芬喝了一点黄酒,眼睛里闪闪的,像是泪光。
杭攸宁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张淑芬的手,道:“爸爸偏心我,但是妈妈养大了我。”
张淑芬当时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说:“我闺女真懂事,好孩子,好孩子。”
她愿意听妈妈的话,如果这个家需要牺牲,她愿意去当这个牺牲品。
她永远记得妈妈拿着电话,痛哭流涕,给电话那头的来凤鸣下跪磕头的那一幕。
就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刺进她的心脏。
然后年复一年的加深。
她们从东北连根拔起来到这里后,来凤鸣说工厂没有位置了,只是食堂缺个养猪的。
张淑芬是那种,宁可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衣服洗干净熨平整的人,她体面干净了一辈子。
可是那些日子,白天晚上的都住在猪圈边上,每天打扫猪圈,脚踩黏糊糊的的猪屎里,出来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杭攸宁咬着嘴唇看着,只觉得那把刀又深入了一些,几乎在她灵魂深处生了根。
她从来没告诉过张淑芬,来蒋家里的几年后,某一个清明,姑姑带她去山上扫墓。
那是一座荒山,能望见三江口,藤蔓茂盛,野坟连着一片接着一片。
其中有一座坟,被打扫的很干净,只有墓碑上落了一些灰。
“阿宁,去擦一擦。”
杭攸宁听话的去了,她以为是去世“爷爷”的墓。
可是上面写着“来凤鸣。”
“爱妻来凤鸣之墓。”
杭攸宁后退了一步,惶然的回头看,来凤鸣眯起那双狐貍眼,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后来回到这里找他,发现了这个墓碑。”她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字,说:“他以为我死了,真傻。”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杭攸宁只觉得头晕目眩。
杭寻对她而言,不仅是“父亲。”
他几乎是“正义”本身。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荒山,十年前的他,写下了自己见不得光的心事。
然后回头,冷淡了妈妈一辈子。
杭攸宁觉得对不起妈妈,她为自己更爱爸爸,而加倍觉得对不起妈妈。
——
“但是我不想结婚……我不想跟东西一样,让人挑来挑去。”杭攸宁第一次跟妈妈吵架,她眼圈通红,像是一只气急了的兔子。
张淑芬说:“挑来挑去怎么了?有人来挑就不错了,你也没个正经工作,等年龄上来,求人来人家都不来挑!”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憋闷,她知道无论怎么说,张淑芬都听不懂。
张淑芬也不想懂,思来想去,继续道:“没事,等你姑姑回来了,我跟她商量一下,厂长的侄女,看他们还有什么说头!”
想到要去求来凤鸣,她皱起眉,有些不乐意。
杭攸宁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张淑芬,道:“妈!我想考大学!你让我先考大学吧!”
张淑芬就像受到了冒犯一样,一把挥开她的手:“我告诉你啊杭攸宁!你别整事!”
“我真的想念大学!”
杭攸宁其实不爱学习,她一个初中生,学过的点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
但现在,上大学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暂时逃开命运——被摆布、被践踏的命运。
“你上个狗屁大学,你上大学!”张淑芬终于生气了:“你数学一考17分,哪个大学要你啊!你就不是那块料!再说你走了,谁看店?累死我吗?”
张淑芬看着杭攸宁呆愣的表情,又放缓了声音:“你姐说了,以后经济会越来越好,你结婚后,咱们把这店弄大点,装城里那种玻璃柜台,加上姑爷咱们好好干,肯定能赚大钱!”
“上什么学,你听妈的,妈还能害你么?”
杭攸宁看着张淑芬眉飞色舞的样子,终于感觉到绝望。
她没有办法不要妈妈,也没有办法毁掉妈妈对未来的向往……再争论下去,也是必输的局面。
这世间最难挣脱的,不是锁链,而是爱。
只是,她想起爸爸以前说:“宁宁有这样的聪明,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余警官说:“你真的很聪明,也很勇敢。”
可是她这人生好像就能这样了,做某人的老婆,站在柜台后面。
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