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拿出厚厚一沓钱来,缝在了自己的内裤上。
“你放心,妈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把你这脸治好了!”她对杭攸宁说。
“用不着砸锅卖铁。”杭攸宁一边叠衣服,一边平静地说:“我哥不是在北京吗。”
“胡说什么你!”张淑芬道:“你哥哪有钱啊!”
杭攸宁把口罩戴上,不再说话。
张淑芬心里倒犯了嘀咕,她老感觉杭攸宁自从脸伤了之后,变个人似的,但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就比如她刚才要杭攸宁内裤也缝上钱,她拒绝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哼哼唧唧的拒绝,是一脸平静,却不容置喙的拒绝。
“把你惯的……”张淑芬嘀咕道,又喊:“把门锁好啊!”
“锁好了。”
淑芬杂货店,自打开张以来,第一次落了锁。
杭城车站,绿皮火车,轰隆轰隆驶过来,神气极了。
车票是许野买的,卧铺,一共五张票,余警官宋之江他们三个人,也在临近的铺位。
张淑芬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把钱给你吧!”
许野说:“没多少钱。”
张淑芬就坐下嗑瓜子了,许野把她们的行李塞到上面去,太多,且捆得奇形怪状,有人拿白眼看他,他就面无表情地看回去,人家就讪讪地不敢吱声了。
那里有给杭建设拿的棉衣、被套,甚至盘子碗……
杭攸宁瞥见到另一边,宋之江已经殷勤地给余警官打热水了。
杭攸宁皱起眉,她过去小声说:“小野哥,我来弄,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你塞不进去。”
许野终于在众人的白眼里,像华容道一样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去了,累得一脑门汗。
杭攸宁拿出手绢给他,他满手脏,示意她来擦,杭攸宁就擡起手为他擦了汗。
余警官很满意地笑了,对宋之江道:“多好!”
宋之江跟着点头。
杭攸宁觉得有点怪怪的。
许野从小到大都对她挺好的,但是这种好肯定跟杭雅菲不一样,杭雅菲会捏她脸甚至捏她的屁股,许野最多揉揉她的头。
但是最近她感觉,某条界限在微妙地消失,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火车晃晃悠悠地开动了,它要开两天两夜才能到北京。
张淑芬不知道去哪跟人唠嗑去了,杭攸宁坐在窗前,看着眼前变幻的风景,梯田、茶山、好大一条河……就这样飞速地掠过去。
余警官坐到杭攸宁对面,询问道:“宁宁,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他当领导当习惯了,拉家常也像是训话,杭攸宁有点紧张。
她想说,我想要考大学,但今年的高考,早已经无可奈何地过去了。
可暂且也编不出什么其他的计划来,她只能实话实说:“我打算回老家。”
余警官是真的有点惊讶:“回东北?回东北干什么?”
是啊,回去干什么呢?
杭攸宁沉默了一会,许野打热水回来,正撞见她低声说:“就感觉,是时候回去了。”
余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这个年纪,其实还是应该多多学习,要求进步。”
他又道:“其实我考虑过,直接把你留在局里,参与刑侦工作,但是其实你要面临大量琐碎、重复性的工作。”
他看了一眼许野,道:“他知道的。”
许野顺势把热水放下,站在一边。
余警官道:“这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如果你没有特别的想法,我准备带你去见一位专门研究犯罪学的教授,他就在北京。”
许野低声道:“也是我的老师。”
余警官继续道:“你要是能跟着他的团队工作学习一段时间,以后无论是升学,还是回局里工作,对你来说都很好。”
杭攸宁帮助警方抓到了重要罪犯,对她一定是有一定程度的奖励的。
但许野都没想到,余警官并没有简单粗暴地申请嘉奖,而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仔仔细细地考虑。
这对于天赋异禀、但不擅长考试、文化知识也一般的杭攸宁而言,无疑是最好的一条路。
但杭攸宁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开心的样子,她只是低着头,局促不安道:“谢谢您。”
余警官宽厚地笑笑,回了自己的铺位准备睡觉。
许野坐在她对面,问:“你是不是饿了?”
杭攸宁摇摇头。
许野道:“那你是……怕离开家?”
杭攸宁又摇头,宋之江经过,嬉皮笑脸道:“是怕离开你吧!”
许野一脚踹过去,没踹到。
杭攸宁倒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很认真地问:“哥,如果我去了别的城市,咱们俩是不是又要分开了?”
她的眸子,在列车灯暖色灯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琥珀。
许野突然间就红了脸,他低声道:“你……你不想跟我分开,是吗?”
“是。”
杭攸宁没有半点害羞,她干脆利落地点头。
车厢里太嘈杂了,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两个,许野却只觉得心中的有潮汐漫上来,欢喜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想一跃而下,想到处奔跑,想象傻子一样笑。
可是事实上,他就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去看你。”他说:“以后……反,反正有政策。”
杭攸宁有点迷惑,什么政策,可是没等她说,许野就从包里拿出一本《文艺众声》看起来,差点拿反了。
杭攸宁不再说话。
嘈杂的车厢中,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他看着书,而她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面。
车窗外,青黛色的群山掠过。
杭攸宁在想黑蜘蛛那个同伙。
他矮胖,说话唯唯诺诺,被黑蜘蛛一吼,就差点尿了裤子。
他应该只是黑蜘蛛的一个“小弟”,受胁迫而帮助黑蜘蛛,所以没有引起警方足够的重视。
可是,这样一个人。
在被黑蜘蛛暴打,警方大规模搜山的前提下,仍然逃脱了。
以及在荒山中,他藏在佛像后面,全由黑蜘蛛对付她。
而且,黑蜘蛛本想对她动粗,因为他的一点动静,而在最后一刻停手。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被胁迫、窝囊无能的从犯,会这样吗
他又为什么会救自己呢?
杭攸宁想,她认识那个人,也不觉得跟连环杀人犯待在一起的人,会有所谓的同情心。
自己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杭攸宁把脸轻轻贴在了车窗上,直觉告诉她,她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然后堂堂正正地回家,想去哪去哪。
而不是永远生活在自己即将被杀害的恐慌之中。
——
许野跟杭攸宁的铺位都是中铺,正对着。
他一侧头,就能看见杭攸宁熟睡的脸。
列车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许野起身,把窗帘拢了一下。
继续看她,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是绣着仙鹤的枕套,身上盖着的是大花被子。
而杭攸宁睡在他旁边,软软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似乎又长大了一点,身体有了属于成熟女性的曲线。
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许野翻身把她抱在怀里,他无数次都冲动想要这么做,可是又怕吓坏她。
可是在他梦里,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单薄的身体,让他有一种飞起来一样的快活。
这是一个幸福得让人想哭的梦,他们好像结婚了,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在他长大的那个家里,他们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他带着她上班,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放在自行车横杆上,自行车唰唰地飞向很远的地方。
夕阳的暖光下,她说:“哥哥,我们比谁先跑进家!”
说完她就跑进屋里,他说:“你别摔倒!”
他一把推开门。
赵明明吊死在那里。
她穿着那件红色的体操服,腹部隆起,深紫色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来,特别长——
“。”她歪着头,惨白脸露出一个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