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深吸一口气,她敲响杭建设的家的门。
杭建设穿着个大裤衩,屁颠屁颠地过来开门,说了一声:“咋这么晚!”
就一溜烟地跑回沙发上,跟张淑芬并排坐着看《便衣警察》。
张淑芬还泡着脚,她这些年很少有这么舒坦的时候,因而很痴迷,看都没看她一眼。
徐慧大概是待在卧室或是书房,这正好。
杭攸宁找了个椅子坐着等着,她也很喜欢《便衣警察》,但她一眼都没有看。
直到电视剧放了片尾曲,张淑芬去倒洗脚水,才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问了一句:“吃了吗?”
这是她能给的最大服软了。
杭攸宁道:“吃了。”
杭建设起身往卧室走,他也没问她今天去医院有什么结果,只是拍了她的头一下,半开玩笑地警告道:“告你啊!不许惹妈生气!”
随即,就准备回去睡觉了。
就在这时候,杭攸宁毫无预兆地开口,她道:“哥,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啊?”杭建设停住了,张淑芬拎着盆,叉腰看着她。
她低着头,声音却很清晰:“当初爸爸的抚恤金,是三万块。请把属于我那一份给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原本想说得更委婉、更柔和。
可是要钱这件事,好像怎么说都很生硬。
电视剧还在放着主题曲: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历
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白炽灯下,张淑芬和杭建设如同木雕石塑一样站在那里,许久,张淑芬才如梦初醒般地问:“你要钱干什么?”
杭攸宁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个钱,妈妈一半,剩下的我们平分,我就要五千块。”
五千块,那是一个正常家庭好几年的收入。
“你要什么五千块!你少在那无理取闹。”张淑芬有些急:“那钱你哥都买房子了,现在还哪有钱啊……”
是的,跟她想得一样,杭建设还没有着急,张淑芬先替他冲在了最前面。
杭攸宁没有看张淑芬,她只看杭建设,重复道:“那是爸爸留给我们的钱,我就要五千块。”
杭建设只觉得匪夷所思,半晌,他道:“杭攸宁,你出事了,我房子给你住着,巴心巴肺给你找大夫,我这个哥当得够可以了吧,你现在恩将仇报吗?”
杭攸宁被这句恩将仇报刺激到了,她起身,努力让自己声调平稳:“杭建设你说谁恩将仇报!”
她个子只到杭建设的胸口,可是面无表情的脸,却有种阴鸷的气势,杭建设第一次发现,那个瘦得跟小猴子一样的妹妹,长大了。
她是一个冷漠、自私、强大的成年女性。
他吞了口口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年爸爸去世,抚恤金发不下来,我们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养活,还要给你攒吃的、用的、书本费!”
说实话,她从九岁,到杭雅菲第一次拿工资回来,几乎没有一顿吃饱过。
杭建设道:“那是妈给我的!你们不满意,也没跟我说啊!”
“你不知道吗?”杭攸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那你总该知道,我辍学是为了谁吧!”
其实爸爸去世之后,警局有一个顶班的名额,过了就没有了,而她和杭雅菲年龄不到。
但是杭建设就是死活都不肯去,他说他不要当警察。
“考大学,你考了整整三年,你任性背后,是我辍学,是姐姐勤工俭学。”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是妈妈连件厚的棉袄都不肯买,你看不到吗?”
杭建设嗫嚅着道:“都是一家人,那时候我好过吗……”
杭攸宁终于吼出来了,就像呕出一些带伤的血肉:“一家人都在为你奉献,你养过一天家吗!”
“够了!”
张淑芬终于受不了了,她指着杭攸宁,厉声道:“我供他,我乐意!就辍学这事你要说多少年,跟你哥有什么关系……”
“爸爸也乐意吗!”杭攸宁打断她,她直视着张淑芬的眼睛,掀开这个家最隐秘也最尖锐的真相
“你自己知道,他用命换来的钱!他愿意给我还是给杭建设……”
话还没说完,张淑芬如同旋风一样冲过去,兜头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极重,几乎用了她全身的力量。
如果打在杭攸宁脸上,那刚刚愈合的伤口,恐怕会再次地皮开肉绽。
可这一次,杭攸宁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杭攸宁明明不想哭,也不想吵架的,可是她早已经涕泪横流,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我不会再让你控制我,你根本不爱我,都是我傻……”
“我爱你个白眼狼?我当初就应该溺死你这个小杂种!”
张淑芬一开始骂骂咧咧,可是她接触到杭攸宁的眼睛时,她愣了。
那种浓重的绝望,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翻涌着悲伤和痛楚,以及仇恨……
是的,仇恨。
“你干什么!把妈放开!”
杭建设上前去掰杭攸宁的手,掰不开,他急了,一脚踹过去:“杭攸宁你要干什么!你要逼死你亲妈吗?”
杭攸宁一个措手不及,被他踢到了肚子。
这不是杭建设第一次跟她动粗。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争一口吃的,她不小心妨碍了杭建设学习,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心情不好。
他也会突然暴起,劈头盖脸地揍她一顿。
次数不多,也没有很疼,但是却让她童年最恐惧的回忆。
他太高了,小小的她要使劲儿地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也因为长兄管教弟妹,从古至今天经地义,告到爸爸那里,她也没有道理。
她只能承受。
杭攸宁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张淑芬心疼,过来想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她抹了一把脸,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哭了。”
哗啦一声碎响,随即是张淑芬的尖叫声,徐慧终于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她走出来,就看见杭建设痛苦地躺在地上,暖壶碎了一地,银光熠熠。
杭攸宁骑在他身上,不顾张淑芬的拉扯,有什么东西就往他身上砸,她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住手。
“宁宁!宁宁!妈妈跟你道歉!”张淑芬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嚎:“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杭攸宁完全就当她不存在,她终于没有什么东西可扔的时候,俯下身,两只手轻轻卡住杭建设的脖子。
杭建设因为恐惧已经完全丧失抵抗了,喃喃道:“这怎么了……这不至于吧……”
“杭建设,你给我道歉!”她带着一种兴奋的神经质,死死地盯住他。
杭建设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他为什么没有跟爸爸练武术,让这样小的一个孩子骑在身上欺负。
可是他实在怕了。
杭攸宁看起来并没有理智,她眼睛充着血,脸上那道疤痕尤其恐怖,简直是像是老虎的脸上的斑纹。
他咽了口“对不起……我错了……”
电视里还在放着主题曲: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