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骑在杭建设胸口,一动不动,直到被张淑芬强行拖下来。
这时候徐慧才敢上前:“这怎么了呀,看电视还看急眼了么!”
她抚着杭攸宁的后背,就好像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兄妹间的玩闹一样,道:“你哥欺负你了,你跟嫂子说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
杭攸宁并没有理她,她仍然盯着杭建设,道:“把我的钱给我,我就走。”
“我他妈给你!”
杭建设一边吼一边狼狈地起身,骂骂咧咧地回到主卧:“白眼狼!我他妈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那一夜,杭攸宁被徐慧推到了次卧睡。
张淑芬仍然睡在沙发上,一整夜,都能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徐慧和杭建设当然也没有睡好。
徐慧跟几个姐姐相比,算是“下嫁”,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嫁得不好,因为杭建设长得帅,性格也好,而且杭家真的是很省事儿的人家。
婆婆住在江南小镇,几年也不来一次,来了就干活,从来不给他们小家添麻烦,养老也摆明了不用他们,连给钱都不收。
甚至,抱孙子也不催,她说年轻人自有打算。
两个小姑子,她对杭攸宁印象好一点,憨厚、腼腆,也从不找事。
杭雅菲虽然是个浑身是刺的冷美人,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她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突然就闹成了这样。
一片黑暗中,徐慧斟酌着开口,道:“建设,咱们可能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一分都不给她!”杭建设道:“白眼狼,明天就给我从哪来的滚哪去!”
徐慧道:“小女孩,毁容了,多给自己点嫁妆也能理解!”
“她嫁人难道我当哥哥的不出钱吗!”杭建设吼道:“她闹着一出,我偏一分钱都不给她!”
虽然结婚了,他在徐慧面前其实一直有一种自卑感。
虽然是大学同学,但他复读了三年,徐慧比他小四岁,良好的家境给了她跟普通女孩,完全不一样的气度、谈吐。
他特别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家也不差的感觉。
虽然他父母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但他父亲是烈士,他父母相爱,淡泊名利,兄妹和睦……
可现在,一切都被杭攸宁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人也撕碎了。
徐慧看到了他们家的真相,至少看到了一角……
这是一个从根上就烂了的家,父亲,母亲、妹妹,包括他,都是烂泥上长出来的畸形儿。
只是平时扯着人皮装人罢了。
想到这里,杭建设只觉得喉头涌上来一阵巨大的委屈,他几乎也要哽咽出声了。
他赶紧翻了个身,背对着徐慧。
徐慧许久没有说话,杭建设有点不安,道:“你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她道:“我在想,本来明天安排了跟我爸爸吃饭呢!”
啊!
杭建设心里懊恼得简直想要发疯。
他就知道杭攸宁这死丫头,为什么来的时候不说,这时候跟他翻脸了。
在这儿等着呢!就吃准了他不想在岳父面前丢脸是吧!
他更委屈了,眼泪流下枕头上,湿乎乎的。
这一夜,杭建设跟徐慧背对着背,谁都没有睡好。
张淑芬当然也没有睡好。
她不明白杭攸宁究竟是怎么了?着魔了吗?
她一贯是个最听话,最懂事的孩子,连肉都不多吃一口,突然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要钱。
谁教她的?
她要钱干嘛呢!
都说了,那两万块都是她的,还跟建设较那五千块真儿呢!
就是赌气?
不知道为什么,张淑芬心里隐隐约约地有种恐慌的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她再也追不回来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杭攸宁照常起床练武。
杭建设他们俩还在睡,张淑芬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样,见她出来,就跟了上去。
这么多年,这是张淑芬第一次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说话,就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她是她的女儿,她也有自尊心。
“妈知道,脸这个事,对你打击挺大,妈昨天话也说重了。”
杭攸宁想说,她从来没在乎过这个,但她实在,实在已经懒得说了。
只是起势,开始练武。
张淑芬继续念叨:“其实你看开点,女孩这脸,不就求个嫁人吗?许野肯定会娶你的,他答应我了……”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
杭攸宁侧身擡头,正望着天边挂着的一弯月牙,她想起昨天自己发酒疯说的那些,尴尬得差点站不稳。
“他为什么答应你?”
“这还用问么?”张淑芬理直气壮地说:“你爸爸如果不是为了他,也不会出事,他当然得对你负责了!”
原来是这样啊!
可还能是哪样呢?她期待什么呢……
张淑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屁股后面,继续道:“我攒的那两万块钱,包括生意,都是你的。这没跑……”
“你哥呢,好不容易安家立业,咱不能让你嫂子看低了,对吧?”
杭攸宁不说话,专心练武,反打、侧打、拧转
直到最后一个招式练完,她才收势,擡眼看向张淑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两万块,如果杭建设急用,你不给他吗?”
张淑芬呆了一呆,嗫嚅着想说什么:“那得看情况吧……”
杭攸宁在心里说,你肯定会。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舍不得他受一点点委屈的。
那些“我实在没办法,先委屈你了”
——就是不爱。
“我在山里,差点被那个黑蜘蛛杀死的时候。我就想。”她低声道:“要还有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活。”
“没不让你好好活啊,我不说了吗?咱娘俩……”
“妈,我不要你了,我要自己生活。”
杭攸宁眼神很空,如同一只没有感情的野兽,她轻声道:“所以,不要你的钱,也不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张淑芬呆呆地站在那里,还没有反应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
——
许野回去之后,调令就下来了,他正式调到这边市局的刑侦支队长
交接工作、结婚申请、退租房子搬到这边来……忙忙叨叨许多事情。
为了避免她在哥哥嫂子家难做,他一直没打电话给杭攸宁,直到她的奖励金批下来。
足有一千块,在80年代,这是很大、很大的一笔钱了。
许野才以这个为借口,打电话到杭建设家。
可是刚开了个头:“你好,我找杭攸宁!”
刚开个话头,就听见杭建设冷冰冰道:“打错了。”
电话啪地挂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又等了几天,到周末就直接去了杂货店。
却没想到,张淑芬已经回来了,倚在柜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轰着苍蝇。
“张姨,宁宁哪去了?”
“不知道!”
张淑芬不冷不热的,不知道为什么,几天不见,她比原来看起来更加憔悴,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许野问了几个来回,心下焦躁,说话也不客气起来:“张姨,你再不说就是妨碍公务!”
“行啊!那你抓我吧!”张淑芬却突然发了疯,直接往他身上撞:“我妨碍公务了!我贱命一条!你抓我吧!”
许野被她弄得猝不及防,终于吼出声来:“杭攸宁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张淑芬双目通红,比他吼得更加响亮:“你就当她死了!”
——
杭攸宁跟杭建设的斗争持续了三天。
她不让杭建设出门,杭建设气急败坏,想动手,但他不是她的对手。
又报了警。
警察把俩人带到了警察局,说兄妹两个哪里有隔夜仇呢,实在不行就去法院吧,又送回去了。
无论杭建设怎么发癫、辱骂、大声咆哮,杭攸宁就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最终,是徐慧受不了了,她说:“那钱结婚用了,我们现在就只有四百块存款,先给你,嫂子发誓,剩下的一定给你。”
杭攸宁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娃娃,她摇摇头,道:“我就要我的钱。”
最后这个钱,还是张淑芬拿的。
她咬牙切齿,道:“我把我的钱,给我儿子,我儿子还你!行不行!”
她拍出一把一把零钱,那都是她们娘俩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
杭攸宁伸手去接,张淑芬一把手扬了,那钱就落了满地,纷纷扬扬。
杭攸宁没吭声,她低头去捡,然后一张一张地数清楚。
杭建设以为她会说些什么,比如大仇得报,你们不欠我了……之类的。
可她都没说,数好钱,就走了。
张淑芬追到门口,哭着喊:“你到底要去哪里啊!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啊!”
秋天第一片黄叶打着旋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