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没有证据。
但许野说得对,她没有执法权,真正的证据,还需要警察去查。
但这个案子时隔太久,凶手又已经伏法。
她没有说许建邦可能贪污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关于许建邦和赵明明的关系猜测写下来。
但是许野还是托了之前的同事,去厂里进行调查。
同事回来之后,神色凝重,对许野道:“可能还可能还真有点事,你得回避。”
许野喉头干涩,问道:“我爸……贪污?”
同事说:“厂里废钢的数目对不上,很多人,都对你爸意见不小,光是厂里自查自纠,就整了三回,省里也下了调查组。”
“我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虚开发票盗走废钢的公司,套了好几层,已经卷款跑路了,这事经了你爸的手,但你爸又去世了,没法确定就是他。”
同事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就发生在赵明明死的那年前后,太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嗯。”
“也真怪了事了。”
同事道:“说真的,你家搜出过被害人贴身衣物,你爸涉嫌搞腐化,当初办案的警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有点怪……”
“当初特殊时期,他可能主要是想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
“可能是吧。”同事又一拍大腿:“不对啊,那可是杭寻!神探啊!”
在许野记忆中,杭寻和许建邦完全不熟。
杭寻虽然不爱说话,但人很和善,又因为是警察,街里街坊经常找他帮忙,他也经常能帮就帮,基本上院里所有的人都跟他很亲近。
而许建邦本来就不爱说话,当上厂长之后为了避嫌,更加生人勿进,反正他爷爷每天在外面大着嗓门唠唠叨叨,包揽了老许家的所有人情往来。
如果他们俩都跟黑蜘蛛案子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社交、利益、工作、家庭……没有任何的交汇点,他们为什么合作呢?
许野想不明白。
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爸,他出生的时候,他妈就难产去世了,他是爷爷带大的,那时候他爸在北京学习,等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
跟所有父子一样,他跟他爸没有什么话聊,他爸还特别忙,忙到一年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他爷爷对他爸的“忙”十分骄傲,认为自己儿子有本事,才会被国家重用。所以走路都是昂首挺胸。
许野也跟着觉得忙是好事,他不回家也是好事。
直到他十岁那年,在外面乘凉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听到了邻居们说闲话。
“你说许野淘成这样,建邦也不管。”
“管什么呀,许野妈在的时候,建邦就不待见她,许野那做派,跟她那农村的妈一个样!”
许野他妈跟他爸是娃娃亲,妈妈是农村的,据说他爸不喜欢他妈,捎带着,也不喜欢他。
瞎扯老婆舌,许野心想,我爸分明是忙!
于是,他偷偷地把这俩人气门芯给拔了。
后来,因为他的事情,爷爷死了。
葬礼办完,他们父子相对而坐,如同,他爸突然说:“我每个月固定五号回家,这天你别回来。”
许野看着父亲,他想,他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不能随便掉眼泪的。
他干脆一天都不回来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他是坏孩子,那么他就坏的彻头彻尾好了!
他跟扒火车的孙胖子商量好,他一个月给孙胖子交多少钱,他就住在孙胖子家。
孙胖子家里鱼龙混杂,是扒手、黑户、投机倒把的聚集地……
许野这样一个在大院里淘气惯了的孩子,竟然也不习惯他们满嘴脏话,邋遢和野蛮。
但他知道,自己早晚会习惯的,早晚会跟他们一样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恨许建邦。
一个父亲,竟然能做到完全不爱,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他不配做父亲。
后来,许建邦就死了。
他死了之后,许野回到这个房子住,偶尔会想起他,也只能想起他特别爱干净,在家的时候总是一遍一遍的消毒。
许建邦对他来说像一个塑像,冰冷的、遥远的,他从来没了解过他。
所以。
他没法说,他相信许建邦绝对不会贪污,也没法说,许建邦一定贪污了。
他和任何一个初接案子的警察一样茫然,他根本不了解许建邦。
但说实话,他不太相信许建邦会跟一个未成年小女孩有染,那太恶心了。
如果是真的,那个领口洁白、冷漠又视他为耻辱的父亲。
才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
因为张淑芬总是在用感情绑架她的原因。
杭攸宁其实对感情,并没有多大的渴望,她现在最喜欢、最向往的东西是【自由】。
但是伤害了一个很爱很爱自己的人,她还是很难过。
跟许野摊牌那天晚上,杭攸宁语无伦次的讲了很多。
“赵明明其实一直很努力,每天无论多晚都要练芭蕾,她住的地方破破烂烂,可是她一直想活的更好。”
“可是她死了,死前还在求凶手别伤害她奶奶,可是她奶奶希望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应该就这么死在黑夜里,其他女孩子也是,她们的人生,她们家人的人生,全部全部被毁了。”
她很少这样大段大段的剖白,就像是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人看,脆弱的、幼稚的、发烫的。
“我没法不查,想到她们死前那么痛苦,凶手还好好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许野看着她,除了最开始问了几个问题之外,他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敢看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珍视她,对她好。
可是她却怀疑他,瞒着他举报了他的父亲。
她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但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因为她无数次的踟蹰,要不要跟许野的说的时候,她都会想起赵明明。
许建邦……应该对赵明明也很好吧。
所以她才会飞蛾扑火的去追寻他。
可最后,他间接杀了她。
——这世间到底什么可信呢?
泪眼朦胧中,许野起身,去拿了什么回来,随即向她伸出手。
她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的躲开了。
许野的手呆在原地。
随即,他用了点力气,擡起她的下巴,用热毛巾给她擦拭满脸的泪痕。
细致的、温柔的、就像手下是一颗莹润的珍珠,稍微用力,就会留下瑕疵。
“你没听说么?晚上哭该倒霉了。”他说,很随意的感觉:“不哭了,去睡觉吧。”
他没有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任何评价,只是没有再提走的事情了。
他还是起早去买早饭,给她买药、做饭、泡红糖水。
很多年后,杭攸宁还是会记得那种感觉。
他心里受了很重的伤,可是他带着鲜血淋漓,仍然在对她好。
她很害怕。
那种带着恐怖的强烈情感太有冲击力了,她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在颤栗。
所以很多年后,杭攸宁觉得自己,对情爱之事不再懵懂,并不是因为性经历,完全不是。
而是那个夜晚,灯光如水,她坐在地上,许野站在她身前,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脸,眼睛、鼻梁、嘴唇,他的目光专注、温柔、却暗藏着将人吞噬的暴虐。
她觉得害怕,但是她突然间产生一种奇异的渴望,具体是什么,她并不知道。
——
那段时间,两人共处一室的生活变得十分别扭。
许野早出晚归,照常跟她共享信息,比如,许建邦的事情,已经移交给经济部门进行审查,从上到下都要查,机械厂不景气,这一次正好彻底的肃清。
有种说法是,盗取国有资产背后的那个公司,是香港人。
那跟黑蜘蛛整容、以及进口香港书籍的渠道,对上了。
“我觉得这有可能是一桩交易。”许野说:“那个人,暂且代号香港人,想要盗取国有资产,向许建邦行贿,而许建邦的要求,是他们帮忙解决掉“赵明明”怀孕的麻烦。”
“于是香港人派出了‘黑蜘蛛’,然后……”
两人同时沉默了。
杭攸宁在想,如果这个香港人的目的,是钱,他为什么一直指导黑蜘蛛杀人呢?他应该更隐蔽才对。
许野在想,那杭寻呢,杭寻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
晚饭做了白蘑炒肉,鲜美异常,可是没有人吃,渐渐冷掉了。
门铃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许野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短发飒爽的女人,个子很高,上了年纪仍显得十分挺拔。
许野道:“你是……”
“我是你曹姨,曹国静,还记得我么?”她说:“现在是机械厂的厂长。”
许野还真是没认出来。
曹国静原来就住在大院里,她先生是个文学杂志的编辑,那个年代,两人也算是高收入人群。
但是没要孩子。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离婚了,俩人都搬了出去。
小孩们记人,都是某某的妈妈,某某的爸爸,所以许野对她印象不深。
他只知道,许建邦死了之后,曹国静当了厂长。
这一次审查,曹国静作为厂长,当然首当其冲。
许野蹙眉:“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大事。”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跟生死有关,你方便吗?”
许野跟她对视了一会,还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听说是曹国静,杭攸宁兴奋的差点跳起来,这不就是瞌睡有人递来枕头么!
她强行忍住,手忙脚乱的帮忙收拾了餐桌,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曹国静总觉得眼熟,就好像在哪见过,但完全想不起来。
她对人外貌一向非常敏感,很少会记不住。
曹国静很漂亮,但是眉宇之间,有股沉郁之气,那是被生活打击惯了的人有点样子。
可她是一厂之主,掌握多少家庭的生杀大权,在古代,称得上一方诸侯了。
曹国静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才道:“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唯独对不起你。”
她擡起头,看向许野,轻声道:“是我害你没了父亲。”
十年前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她跟丈夫感情不好,总是吵架,有一年冬天,下了极大地一场雪,她因为跟丈夫吵架,一赌气跑到办公室睡。
那年月,有人在生产车间值班,但是办公室里除了打更的,是没有人的。
而那天,打更的郝明贵喝醉了。
大概也因为这样,所以,许建邦才更加大胆。
曹国静进了办公室,隐隐约约听见音乐的声音,如泣如诉,诡异至极。
她是无神论者,越是这样,越要去看个明白。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走近了许建邦的办公室,那里黑漆漆的,却能听见管弦乐的声音。
曹国静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女孩子。
不,那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是一个鬼魅或者精怪。
她穿着芭蕾舞裙,年轻洁白的肌肤,如同玉石雕琢的,每一寸都无比完美。
她在跳舞,借着月光脚尖绷紧地旋转、应该是芭蕾,极尽缠绵和力量,而旁边正放着一台留声机,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种资本主义的东西,不应该早取缔么?
曹国静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撼了,她刚想推门进去,就看见了许建邦,他坐在沙发上,含笑着看着女孩。
也不知道这么黑,他能看清楚什么。
那年头,乱搞男女关系是死罪,曹国静第一反应是想去报警。
可是,她又有一种别扭的心理。
如果是别人,她一定毫不留情地报警,国家搞生产的地方,岂容你们做这些下流的事情。
但是,此人是许建邦,他们俩属于【政敌】关系,她一直想堂堂正正地战胜他。
于是,曹国静没有推门,只是咳嗽了一声,就离开了。
这个雪夜,就成了曹国静心中永远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芭蕾女孩被杀的案件,轰动了全市。
那个女孩子身穿舞衣,肚子里已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都说,她是跟许厂长的儿子偷情,有了孽种,才会羞愤自杀。
只有曹国静知道,不是那回事。
她想过站出来,但又怕许建邦报复——一个敢杀人,让儿子的顶包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她只能把这件事咽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跟许建邦的矛盾,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偏偏又被许建邦抓到了一个错处。
她不甘心被排挤出局,于是,某一天夜里,她找到了许建邦。
四下无人,许建邦面色冷漠:“曹国静同志,有什么话,在会上说也是一样的。”
曹国静说:“她叫明明,会跳芭蕾,某一天,我看见过你跟她在办公室。”
许建邦仍然保持着看文件的姿势,可是谁都能感觉到,空气一瞬间凝结了。
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秘密的分量。
曹国静没有求饶,也没有威胁他,只是谨慎地补充了一句:“我先生就在楼下。”
许建邦没有擡头,道:“好,我知道了。”
——
“我当时,只是想让他保我一次。”曹国静喃喃道:“我走到今天,不容易。”
但是她没想到,第二天、第三天,许建邦都没有来上班。
他死了了。
在厂里,许建邦一派的势力,迅速土崩瓦解,大家也需要一个来主持大局的人。
于是,曹国静由一个“罪臣”当上了厂长。
这一当,就是十年。
她也做了十年的噩梦。
室内一片死寂,良久,许野才开口:“这些你应该跟警察去说。”
“是,我今天听到调查重启,就知道我肯定要说了。”
曹国静道:“比起你从警察嘴里知道,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跟你道歉。”
“没必要。”许野冰冷的说:“以后请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怪你,也不会安慰你,让你良心好过。”
说罢,他起身要送客,杭攸宁也跟着站起来。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曹国静,可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曹国静的眼睛湿润了,她强压下去,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啊!”
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许野说:“案子刚出来的时候,我怕你爸爸真的是杀人犯,所以不敢指认他,我写了封匿名信,给当时办案的刑警……”
许野愣了,在一旁的杭攸宁也愣了。
她问:“是哪个警察?”
曹国静理所应当地把杭攸宁当成了许野的妻子,回答道:“就在咱们院里那个,叫杭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