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不懂他在说什么,一片混乱中,她只觉得恐惧,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庞然的恐惧。
她又想逃了,可是附近这么多人,她能逃到哪里去啊!
“蜘蛛啊,老鼠啊,豺狼啊……”方临河道:“对了,我是乌鸦。”
杭寻的脸出现在脑海里,这是第一次,他的面容怪诞而扭曲:
“会杀人的人,跟不会杀人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主动定了。”
“无法克制动物本能而杀人。”他的那么温和,那么冰冷:“比起人了,更接近野兽。”
还有那天晚上,许野道:“我找到了杭寻曾经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说,犯罪者是天生的,就隐藏在正常的人群当中。一但满足触发条件,就会犯罪。”
“他寻找那些潜在的罪犯,然后唤起他们的犯罪欲望,协助他们犯罪……”
“可是庄泽书呢!”
庄泽书被“选中”的时候,杭寻早就死了。
“是我选的,可惜他就是个窝囊废。”
方临河干脆利落地说:“杭叔死了之后,他那一套我都会了,黑蜘蛛那个蠢货非要去报复许野,我说,最高级的杀人是不脏手,可是他不听。”
杭攸宁发着颤,她想跑,想离开这一切,可是她站不起来。
方临河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好了,妹妹,告诉我,你爸爸死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拽头发,应该很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方临河,问道:“既然你们是一伙的……黑蜘蛛为什么要杀他……”
方临河有问必答,极其痛快:“他变卦了,想抓他,亲手毁掉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怪物,被反噬,也是情有可原。”
他欣赏着杭攸宁脸上的表情——痛到极致的呆滞。
“顺便说一句,那个杀死他的精神病人,也是他养的怪物。”他道。
“他四处搜寻我们这样的怪物,给钱给粮票养起来,不就是希望我们杀人给他看么,如今,他心愿达成,该开心啊!”
他一把将杭攸宁摔在地上,如同一块破布,道:“他死前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杭攸宁的口鼻流出鲜血,她一言不发。
“不记得了?哦对。”他说:“没关系,我慢慢让你想起来。”
他直接一刀戳向她的眼珠,却在只剩几毫米的时候停住了。
“我先剜掉的你的眼睛,然后再砍掉你的手,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人烟,野狗会把你啃干净。”
跟他一起来的几个男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而方临河兀自沉醉在那个场景之中:“你现在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杭攸宁慢慢擡起头,那道疤痕横搁在脸上,分外骇人。
她轻声道:“最起码我爸,没教过你用刀。”
方临河一愣,下一刻手腕一麻,那把刀顷刻间易手。
杭攸宁翻身而起,用两只腿扭住方临河的脖颈,众人一惊,立刻上来帮忙。
这时候,一声枪响响起。
“全都不许动!手抱头蹲下!”
许野带着一队人,一边厉呵一边从隐蔽处冲出来。
其他人立刻认怂了,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被方临河雇来充场面的,早就被他疯劲儿吓到了。
而杭攸宁和方临河都没有停。
真正的小燕青,是以弱胜强,轻盈巧劲的功夫,遇到强敌要立刻脱身。
可这一次,杭攸宁选择硬碰硬。
“这就是小燕青啊!有点意思啊!”方临河笑道,他已经压在了杭攸宁身上,用手去掐她的脖颈。
而下一秒,杭攸宁倒翻刀刃,割伤了他的手,在血流如注之际,她高高举起刀,直逼他的喉管。
“宁宁!”
许野厉声道。
杭攸宁的手停在半空中,几个警察上来,拉开了他们两个人。
“没事了宁宁。”许野把她抱在怀里:“把他们引出来,你做得很好!”
经过调查,发现机械厂被盗取的那些钱,兜兜转转,进了一个账户——赵明明的奶奶。
而真实的掌握者,自然是方临河。
警方对方临河一伙人下了通缉令。
所以当孟芬找杭攸宁的时候,许野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就让她假意应约,跟在后面。
杭攸宁任他抱着,神色木然,没有多余的表情。
“嘿!宁宁!”
被拷住的方临河发出尖锐的笑声,他原本就有精神分裂症。
等杭攸宁看向他的时候,他看着她,歪着头笑了。
然后缓缓张开嘴,浓黑的血块从他嘴里掉落下来,他整个下巴随即被鲜血染红。
那是他的舌头。
杭攸宁呆呆地注视着这个恐怖的场景。
田野上挂着的夕阳已经彻底沉落下去,一切归于黑暗。
——
杭攸宁回家的时候,小卖部,已经关门了。
来凤鸣准备像城里一样,开一家商店,三层,名字就叫来凤鸣商店,从日用百货,到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个卯的潮流货色,供销社已经老土了晓得伐”来凤鸣道。
张淑芬把她的两万块也投进去了,她以后就是这个商店一把手经理。
张淑芬就喜欢柜台,她想念那个新崭崭、明亮亮的百货大楼,想念了一辈子。
杭攸宁回来的时候,她跟着来凤鸣开完会回来,准备做饭,看到杭攸宁愣了一下。
江南的冬天,也不似东北般严寒,只是有些凉风,从这头吹到那头。
“妈。”
杭攸宁叫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白色滚边领子的风衣,一双棕色的小皮靴,头发烫过,卷卷的。
这一切让张淑芬感觉到陌生,她吃不准应该怎么对待她了。
她只能问:“吃饭了么?”
“还没。”
许野握住杭攸宁的冰凉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完好地包裹住她。
他替她回答:“我们在家里吃吧,我来做饭。”
“哎!好好好!”
张淑芬不知道怎么对待她,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女婿。
杭攸宁慢慢地上了二楼,来凤鸣背对着她,正在听曲。
“姑姑。”她叫了一声。
“过来给我看看。”
来凤鸣凝视着她。
杭攸宁瘦了很多,曾经有三分稚气的圆脸,瘦得棱角分明,倒是比原来更有味道些。
只是眼神忧郁,再也不似原先单纯清亮。
来凤鸣让她躺在美人榻上,拿了个小药盒,轻轻为她的疤上药:“小姑娘哪能面孔上有疤,早帮你备好,就是弗回来。”
“没事的。”
“女为悦己者容,你以后还要当新娘子的。”
“所以,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来凤鸣却并不意外,她说:“你觉得伊是哪个样的人……”
“他们说,他培养了一群怪物,让他们去杀人,黑蜘蛛就是其中一个……”
杭攸宁仰面躺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来,她平静道:“可他为什么,就因为好玩么……”
来凤鸣说:“他太委屈了。”
她伸出玉葱一样的手指,为杭攸宁抹去眼泪,道:“伊从小就聪明,读书练武,何个事体,都比旁人做得好。”
杭攸宁静静地听着,来凤鸣很喜欢讲她和杭寻之间的琐事,却是第一次提起:“因为是捡来的,伊明明可以打回去,但从来不还手,被一群人围着打,也只蹲下身躲躲。”
“为什么?”
“因为我阿爹讲,习武之人,必要动心忍性。所以伊若不够忍,就不好做小燕青的传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杭攸宁在心里说,可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哭出声音来:
“后来,我发现,来潮不欢喜的,都倒了霉,西街的二妈妈断了一只脚,鸡鸣渡的三阿哥一跤掼在了粪坑里……”
来凤鸣把膏体细细地推开,声音低柔:
“是顾其行做的,伊做不了的,离经叛道的事情,伊便鼓动顾其行去做,可笑的是,顾其行还以为,是自家想做。”
“因着这个,我爸爸觉得伊心不正,将他逐出门去……”
杭攸宁道:“所以,我爸爸是坏人吗?”
来凤鸣并没有回答,只是捧着她的脸端详,见药膏都涂匀了,才满意地一笑。
她说:“对你来讲,伊只是你爸爸。”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张淑芬的喊声:“阿姐,宁宁——吃饭了!”
来凤鸣轻拍她的肩膀,道:“阿宁,事体到此为止,你也要往前头走了。”
——
张淑芬张罗了一桌子好菜,最中间是一个肥嘟嘟大鱼头。
她心情逐渐缓过来了,孩子回来了,再怎么离经叛道,那也是她的闺女。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来凤鸣有钱算什么呢,孤家寡人一个!
她有女儿!而且还有吃公家饭的女婿,以后腰杆硬着呢!
张淑芬想到这,眉飞色舞地给杭攸宁夹了一块鱼肉,道:“闺女,吃啊!你看你都瘦了!”
“谢谢妈。”
杭攸宁和许野并肩坐着,一个文静一个挺拔,那么般配,张淑芬越看越欢喜,道:“小野,等过完年,你俩把婚事办一下吧!”
杭攸宁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许野在一旁道:“张姨,宁宁打算明年再考一次,我们等她读完大学,再办。”
“那可不行啊!考什么大学啊!你最起码把证领了啊——”
张淑芬急起来,她没说出口的事,杭攸宁跟许野出去了这么久,大概早就不是“小女孩”了。不办婚礼,那不是夜长梦多么!
杭攸宁道:“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张淑芬的絮叨,如同被一只手拧紧了一样,戛然而止。
半晌,张淑芬又道:“家里要拆了,床你都得跟我挤一张,咋复习啊!”
杭攸宁擦擦嘴,曾经魂牵梦绕的大鱼头,如今吃起来,也不过是寡淡无味的一锅汤。
她说:“我不住家里,我租了个房子,住在学校附近。”
饭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张淑芬终于意识到了,她跟杭攸宁,以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她不再能掌控她,她也不再听她的话。
她长大了。
她须得像对待杭雅菲,一样对待她了。
许野咳了一声,说:“过完年,我分的房子应该就能下来了。”
他又说:“张姨,我和宁宁,会常回来看你的。”
张淑芬道:“好!好!挺好的。”
来凤鸣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阿宁还是要考警校吗?”
杭攸宁说:“不了。”
冬天灰而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特别陌生
张淑芬望着窗外,道:“冬天来了,就快过年了,雅菲和建设也要回来了,咱们一大家子人高高兴兴的过年……
许野在桌下握住杭攸宁的手,只有他笑得最真心,最灿烂,他道:“是啊,过完年,一切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