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 谁能豢养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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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凤鸣上了年纪之后,人都说,她年轻一定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其实不是,她眼睛太细,往上吊,脸盘又大,这样的脸,很适合媚笑。

可她少女时期,每天愁眉苦脸,显得越发奇怪。

而且,其他姑娘用的什么雪花膏、鹅蛋粉、花露水……她一概都没用过,连时兴的衣服,都没有几件。

因而最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人青睐她,就连蒋家那个杨梅疮烂到大腿根的少爷,也拿白眼看她。

那天晚上,她对着镜子看了自己许久,看到脸颊发烫。

她想起少女时期,桃花开的时候,总有些坏小子喜欢折了花枝,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而这些跟她这样深宅大院的闺秀,当然不相干。

可是每年春天,她案头都会供着一枝鲜翠欲滴的桃花,那是来潮早晨练武,回来折好的。

那一定是他随手折的,她没在意,他应该更加满不在意。

可是,来潮想做什么,总是鼓动顾其行去做。

顾家曾有个大丑闻,说是顾其行……那样了他妹妹。

而来潮想要做什么呢?

她心中慌乱,又可耻于自己的慌乱。

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黑暗中靠近她,轻声叫了一声“阿姐。”

他的气息,仍然带着薄荷的味道,是男性的、危险的、充满侵略性的。

她却手脚都麻掉了,仿佛中了什么法术一样,一动不能动。

他说:“如果你不想嫁,我带你走。”

说什么胡话,他是个什么东西?能带她去哪?

她想起他的手指,洁白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指。

他那样英俊的眉眼,曾经跟她靠得那样近。

春水池塘涨满了水,涟漪阵阵,她打开窗户,让凉风吹进来,可是凉风不解意,头脸还是那样的热。

6

又一个月,来凤鸣收了蒋家的聘礼。

来家蒋家都是体面人家,再落魄将就,聘礼也是不少的。

来老爷不惯管钱,让来凤鸣自己添一些,做嫁妆。

来凤鸣又去了城里。

这一次,她打扮过,穿了一身鹅黄色旗袍,扑了点脂粉。

二十五岁的女人,有着学校里那些个小女孩无法比拟的柔媚。

来潮在校门口等她,他大概刚洗完澡,身上还有薄荷水的味道,穿了一身西装,见了她仍是微微低头,道:“小姐。”

“走吧。”她说。

他们就这样坐上了去上海的汽车。

上一次,在来潮的宿舍,她发现他用的文具,钢笔、墨水、三角尺、量角器……都不贵,但是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有不少的钱。

她就去商场买了一些文具,回到镇上卖,就在自家的铺面里面。

新学堂里,几何一类的学科,刚成为重点,大家很乐意买三角尺和量角器。一些做木匠活儿的人,也很喜欢这新巧的东西。

她就想,古人多少靠文房四包发家,她来凤鸣,怎么就不能靠着这些小东西,闯出一片天地呢?

那年月,女子谈生意,特别是深闺女子,还是个极其艰难的事情,她必须带人去。

整个来家人人听她的,但她就是模模糊糊的知道,这样的事情,跟她一条心的,只有来潮。

于是两人就去了上海的一家工厂。

它专做塑料制品,不仅是三角尺、量角器,还有玩具,日用品等等。

他们甚至见到了老板,是一名归国华侨,本身就是技术员,他说要把塑料带给祖国,但是呢,他的设备和技术都十分简陋,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东西。

但简单的东西,对于现在的市场已经足够了。

回去的路上,来凤鸣坐在座位上,抱着样品,就像抱一个小小的孩子。

来潮站在她身前,为她遮挡挤过来的人群,她不用擡头看他,也知道他的眼神,是极为温柔的。

来凤鸣用自己所有的彩礼,定了一大批塑料尺子、量角器、三角尺。

她又在蒋家里,弄了个小型加工厂,把这些东西加上包装,变成了“雪莉文具袋”。

日后,她去上海、苏州、杭州……各大城市学校去谈,直接把这些文具袋卖给学校,让他们卖给学生。

一般闺阁女子,出嫁前要为自己攒三年的嫁妆。

而来凤鸣用这三年,把来家的身家,翻了一倍。

7

那一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甚嚣尘上。

大家不是要去上海租界躲,就是要举家迁往乡下。

蒋家怕世道一乱,婚事黄掉,就派人来催。

据说,那位蒋少爷,越发的不像话,已经躺在床上,不叫人喂,吃不下东西。

来凤鸣对来老爷子道:“阿爹,我们把嫁妆还给伊,自家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那是孩子仰望父母,才有的,满是明亮亮的希冀和爱。

来老爷子摔了茶盏,他十分生气。

他年轻时,离经叛道,到老了却也成了宗族最忠实的拥护者。

“你这是丢我们来家的脸!三年呐!一点点嫁妆都没筹备?还讲这种狂话,你真是要气煞我!”

“我们自家能赚铜钿,何必要带去伊屋里去!蒋三儿是何个垃圾瘪三,你不是不晓得!”

“你廿五岁了!有个男人要你就不错了!”

老头一口气没上来,倒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

“把小姐——小姐给我扣起来!不许伊再跑出去!”

来家许多人,身上都是带功夫的。

她被推搡进绣楼的时候,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爹教她小燕青,说有了这样的轻功啊,你想到哪里去都行。

他骗人,再好的轻功,也跳不出这深宅大院。

8

黄梅天,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田埂,一柄油纸伞,由远及近地移动过来。

来凤鸣攀在二楼窗户上望着,心里升起了一些淡淡的、虚妄的欢喜。

“少爷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下人通报来潮回来,声音都比平时尖脆,就像破开一根黄瓜,扑面而来的清爽爽脆。

来潮回家,先给来老爷行了礼,然后坐下说话。

来凤鸣倚在楼梯上,一边串珠子,一边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谈话。

“我被选中了公派留学……但也可以去考政府科员……”

“我还是想先赚铜钿……”

“我的儿,你安安耽耽去读书,钱的事。”来老爷煞有其事地摇着手:“不愁!不愁!”

来潮小时候,他极力的要显示出,这孩子不是他生的,只是个姓来的徒弟。

而现在,他一口一口个我的儿,就像水泥匠平缝一样,极力要把中间的缝隙抹平了。

“来家明朝就指望你了,好生努力。”

来凤鸣站起身来,回到房间。

来潮上来,同她打招呼,叫了一声:“小姐。”

昏黄的镜子映出她的脸,她的嘴唇被她咬破了,就像一朵被雨浇湿了的花朵。

“我有个同窗,屋里是开裁缝铺的,听说小姐……要办大事体,就买了件礼物。”

他仍然是原来那样恭顺、谦卑。

他又道:“我不大会买东西,小姐若是不欢喜,丢在一旁就好了。”

“你的东西,自然样样都好的。”

她打开那个盒子,里面并不是什么老裁缝店的东西,而是一件洋装,裙摆繁复绮丽,缀着的珍珠,让人目眩。

“我穿来你看!”

她去了屏风后面,他赶紧想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等着。”

老旧的屏风,用银线绣着凤凰栖梧桐,能看见女子柔婉身姿,一些晕黄的影子。

楼下传来声音,那是仆妇和丫鬟们走来走去,她们随时会上来,一旦被撞见,他、他们都会万劫不复。

来潮却不知为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凤鸣穿了好衣服,她从未这样美丽过,腰肢极细,脖颈细长,嘴唇上是一抹艳极了的红。

她日后极其擅长用一个眼神,一个媚笑,让人心驰神往。

可那时候,她还是那个倔头倔脑的大小姐,她甚至是第一次擡起自己胸脯,洁白如同一捧新雪。

而站在她面前,年轻英俊的学生,一贯老成,此时此刻却呆傻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盛满了惊艳,连耳朵都红透了。

“那日,你讲要带我走。”她轻声道:“是真的么?”

我手里有一些钱。

我想跟那个塑料厂的老板合作,直接入股,开一家更大的工厂。

做杯子、碗、盆……更多更多的塑料制品。

它们成本低,以后走向千家万户,一定会卖得很好。

到时候我们有钱,可以在上海安家。

过想过的日子。

来家已经腐朽,你根本不想接管它……

我们一起过想过的日子,好伐?

风雨吹打着花枝,摇晃了残红满地,顺水漂走。

7

黄梅天过去后,来家出了一桩大事体。

来老爷子,因为家里大小姐嫁人,嫁妆不丰厚,特地去来家祖宅,借了一些头面首饰。

来老爷子这一支败落了,来家嫡系还昌盛。

金银首饰,都是老物件,价值连城。

其中有一件,据说是前清王府里老福晋的凤冠,之前有人花五百两银子买,来家不卖,就是传家宝。

结果,全部都丢了。

来凤鸣结婚的前三天,夜里黑布隆冬的,有仆妇起床,在小姐闺房下,猛地看见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大跳,叫嚷起来,所有人都惊起,急慌慌地赶过来往这边赶。

无数盏灯照耀下,才发现,竟然是少爷。

来潮那张脸,本身就白,此时在灯光下,竟恍然有一种白纸的脆弱感,仿佛风一吹,就破了。

首饰,就是在那一晚丢的。

宗族的老人们都来了,围着一群审问,来家家风清白,虽是养子,断不可出这样鸡鸣狗盗的东西。

来老爷一贯疼他,也上了家法,那孩子躺在地上,仿佛是血葫芦一般。

开始所有人都不信。

少爷一贯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没人说半个不好,在外面读了那么多书,更何况整个来家都是他的,他何必要做贼。

然而他就是不肯说,他为什么,大半夜地在小姐闺房底下站着。那些东西,又究竟卖到哪里去了?

于是接着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来凤鸣一概不知。

她道:“我老早就跟阿爹讲,猪皮贴不到狗肉身上,伊不听,个卯怎么样?”

连打了三天,就要去见官的前一夜,他逃了。

小燕青,轻功冠绝,只要给一砖之缝,就能逃遁。

来家人,气得报了官,可是世道多乱,日本人都已经打进来了,巡捕房哪有时间去给你找人去。

自此之后,没人再见过那温和有礼的小少爷。

青石板路上,也再也没有他欢快的脚步声。

来凤鸣从外面回来,见到父亲坐在宅院中间,望着院里的桂花树,簌簌地掉叶子。

他英雄一世,如今,也老了。

来凤鸣没有说话,只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前庭,才听见他说:

“我去蒋家,把婚退了。”

“以后,你便寻个上门女婿吧。”

他一直如此,当初来潮到家里后,他便再也没有教过她习武。

如今来潮走了,不管因为什么事情走的,

她又是他唯一的主心骨了。

来凤鸣压下眼底的热意,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

8

后来,来凤鸣带着父亲,举家搬到了上海,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大笔钱办厂。

赚翻了,又被合伙人骗,赔得血本无归。

嫁过人,又因为她是资本家而离了婚,为了自保,又嫁了个五十多岁的师长,她把他送走了。

等世道平稳了,她又回到蒋家里。

因为懂塑料技术,她当了厂长。

五十年,就这样在动荡不安中度过去。

她如愿从腐朽的深宅中走出去,见识了广阔的世界。

她的后半生再也不用因为没钱而惶恐。

她在全厂大会上,精神抖擞地讲话时,谁说这不是一种出人头地?

可是,她也一路,被父亲背叛,被合伙人背叛,被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背叛。

她一直在找来潮。

与其说找这个人。

还不如说,找一种执念。

她想证明,她自私自利,阴险恶毒。

但这辈子,不是没谁真心诚意的爱过她,她也不是从未真心诚意的爱过谁。

有那么一个人的。

9

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谁都想不到。

是他被关在柴房里,浑身鲜血淋漓,看向她的眼睛,仍然很温柔,那种悲伤的温柔。

她慢慢走过去,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阿弟。”她第一次这么叫他,道:“姊姊给你拿了药来。”

她自幼学了中医,家里人的病,都是她来看的。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被她扶起来吃药。

可是吃下那药之前,他突然说:“阿姐覅哭,是我欠你。”

他又说:“以后的路,阿姐要自己走,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药碗落在地上,白瓷碎响,被月光照亮。

她心中有多少激烈的恨。

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缺口,她给他一个耳光,说:“你不欠我的,你这辈子,又不是为了欠债活着的!”

“你走!走得远远的,你去出人头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踉跄着走了,她对他的背影,又说:“我等着你回来……娶我。”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没。

可是五十年的岁月,他只回来过一次。

却没有找过她。

10

来凤鸣后来,是一个富裕悠闲的老太太。

她经常穿着旗袍,去西餐厅,吃一客冰激凌,或者一份红丝绒蛋糕,看着日头一点点地沉落,就起身回去。

偶尔,也给小年轻讲自己的爱情故事。

“我们每周去一次西餐厅,看一场电影。”

“就在老宅里,他给我买了洋装,我们放着音乐,在屋里跳舞。”

“还有每天早晨呢,他去练武,回来都会带一株花扔给我。”

实际上,一切都未曾。

他未曾说过爱她,也未曾紧紧地拥住她,他们之间没有一支舞,一个吻,一句情话。

他只是惯常挡在她前面,为她抵挡危险。

陪伴她一个闺阁女子,做成了自己的生意。

也用自己半条命,换了她一生的前程。

可这是爱么?他曾爱过她么?她甚至没有一丁点,确凿的证据抓在手里。

这问题,她想了五十几年。

虽然无论重来几次,她都会选择钱和自由。

可还是在想起他的时候。

好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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