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立刻回答。
这差事放我们部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称得上陷害,去非洲要打二十几种疫苗,面临真正涉及生死的危险,而且说是三年,项目完不成,十年的青春扔进去都有可能。
但我不一样。
我去了很大的公司,考过了所有能考的证书,所有人都觉得我体面了,赚钱了。
可是站在程厦面前我就知道,我和他的距离还很遥远。
房地产正在衰落,像我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小职工想要升职,太难熬上去了,其他组有个大哥跟我一样的职位,他十年没升职加薪过了。
不过他是本地人,有好几套房在收租。
老冯是在给我机会。
可是我知道这一趟风险很大,而且几年都不能回来一趟。
换句话说,选择出去,我和程厦就再也没有可能性——那个从十几岁就开始做的梦,就彻底碎了。
我原本想,如果他不让我走,我便不走了。不就是有女朋友了,我可以跟他女朋友做姐妹,我可以再卑微一点,再不要脸一点……
可是看着他给女朋友发短信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永远做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怨毒又丑陋的窥视他们的幸福。
我想要和他平等的对话,而不是被他可怜,被他忽视,被他一直当成那个距离他最近,却永远不会被他考虑的人。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永远和程厦在一起。”
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么上了飞机,甚至没有跟程厦道别——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路紧张偷瞟别人,有样学样,才终于顺利的坐在座位上。
看着窗外的蓝天,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心情,惶恐、忐忑又期待,只是那时候,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程厦了,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而现在,我要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了。
我想给他发条微信,可是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尴尬做作,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就在这时候,时隔两个月,程厦的消息突然跳出来:今天要不要去吃麻辣香锅?我去你们公司找你?
“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关闭电子设施。”
这时候空姐走过来让我关机,老冯看了我一眼,我就关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越飞越高,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座海滨城市,真美啊,宝石蓝、波光粼粼大海,就像一个梦。
何其有幸,曾经遇见你。
何其有幸,终将与你分离。
再见,程厦。
后来,我终于知道老冯为什么要带着我了。
他这个人性格刚硬,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说好听点是上头领导的一员猛将,说不好听点就是轴。
他是总负责人,手底下各种人也都是有脾气的,非洲的工头又特别懒,稍微说两句,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就给你扣下了。
他不耐烦跟人沟通斡旋的时候,总得有个自己人在中间打打圆场。
他本来想带个男的来,但是我们这一批男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就选了我——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想到我能坚持下来。
我一边跟着他看图纸、计量结算,一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跟着分项负责人跑现场,晚上还得恶补法语,非洲人意见太多了,我和老冯都听不懂,就很被动。
老冯脑子转得比正常人快,又是个工作狂,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进度,天天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老冯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们这个工程部有个大哥,一米九几的个头,让他骂得蹲在地上嗷嗷哭。
幸好,我早就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等他骂完就赶紧递上一杯热水:“师父,您歇一会再骂……顺便给我讲讲呗,这怎么算的这个?”
第一个月,我暴瘦了十斤。
第二个月,终于习惯了工作节奏,我,感染了沙门氏菌。
这病倒也不致命,就是折磨人,我打小身体好,这么猛烈的高烧是第一次。
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火在全身暴虐的燃烧。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坐车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了,我爸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爸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杀我。
梦见奶奶,她佝偻着腰捡到一个塑料瓶,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一眼看到我和我同学经过,赶紧像做贼一样捂着脸跑了,我在后面叫着奶!奶!撵不上老太太。
梦见我电子厂的姐妹们,她们疯玩疯闹享受青春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做题,她们嘲笑我,然后买很多咖啡喝零食,放在我桌边。
梦见最多的,还是程厦。
十六岁的他,寸头,笑容干净又腼腆,穿着校服站在菜市场门口等我,一整个城市的夕阳从他身后涌过来。
他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说,谁瞧不起你,我就陪你加倍瞧不起他。
他说,找不到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呢。
他在那座海滨的城市的朝我跑过来,头发被吹得像只独角兽,露出白皙的额头。
我想朝他伸出手,可是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非洲简陋的宿舍,黑暗的房间里,除了爬来爬去的蜘蛛,什么都没有。
我去厕所吐了一会,发现自己能颤颤巍巍站着了,就拿着手电筒到了隔壁。
“领导,你怎么样啊?”我问。
老冯也着道了,比我还严重,烧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非洲缺乏医疗资源,大多秉承着小病死不了,大病跑不了的精神,所以去医院也没用。
我喂了老冯喝水,然后在一旁给他换热毛巾降温。他脑子烧坏了,我也得跟着倒霉。
第二天,老冯还是没好,我也没好,硬撑着帮他把要用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总工大哥说:“我原本以为你俩是那啥的关系,现在看不是啊!是一部电视剧!”
“什么电视剧?”
“大太监。”
现场又出状况,非洲工头罢工,我和工程大哥马不停蹄的跑了过去,听取工人代表意见,他们居然说,中国人看不起他们。
我们这边人脸都气绿了,他们不停地偷油,偷零件,偷水泥……干活时拖泥带水,你对一群贼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如果老冯来估计会拍桌子吵起来,我耐心听了两方唇枪舌剑三个小时之后,用笨拙的法语跟他们说:你看,他们都没有看不起一位工地上的女士,怎么会看不起这样让人尊敬的劳动者呃?
为首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恢复严肃,敲着桌子吼:这件事涉及种族歧视,必须得到解决。
我说:“这样,你把所有你觉得冒犯的行为全部列下来,我直接请示我们的大领导,制定中方负责人的行为准则,但是作为代价,你们必须也遵守我们制定的行为准则。”
各退一步,两方点头时,我已经觉得头重脚轻。
车还没来,大哥让我在装卸车上歇了一会,非洲的夕阳灿烂得不像话,就连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显出几分壮丽。
我看见几个小孩在工地的垃圾场上跑来跑去,似乎在捡什么,工人们不断的赶他们,他们一哄而散,隔一会又会聚拢起来。
一个小孩跑过我这边,我问:“你们在捡什么啊?”
小孩们很害羞,七嘴八舌的告诉我,捡石头,石头里有宝藏,可以换钱。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就嬉笑着散开了。
大哥过来解释道,这些建筑废料里有铁,他们砸了石头换钱。
“这些小孩子很可怜的。”他说:“一家子都有四五个孩子,虽然普及了免费小学,多半也上不了,就这么整日的瞎跑。”
“可是砸着砸着,他们就长大了。”我说:“穷人家的孩子,有他们长大的方式。”
高烧让我昏头昏脑,我只觉得我和那些夕阳下砸石头的小孩子合二为一。
我正在砸开一颗巨石,希望里面,有足够多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