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书房,程厦的爸爸告诉我,程厦病了。
他妈妈被那个下岗女工捅死之前,还在给他发微信:儿子,你冷不冷?给你寄件羽绒服【笑脸】
那时候程厦在设计院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社交,忙着年轻人的一切,对于妈妈的碎碎念总是回的敷衍:“不冷。”
等他回家,看到的就是他妈妈的尸体。
死亡带走了她的温柔美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腮凹陷,像是在问为什么,也像是在说,我好痛。
程厦当时就跌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
她最爱漂亮,有点唠叨,但最善良,看电视剧总爱抹眼泪,他的朋友来家里她总是做满满一桌子好菜,个别家里条件不好的,她还会偷偷准备红包。
这样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死了。
程厦发了疯一样到处打听那个凶手赵莉娟,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杀人。
“他说他恨赵莉娟,我也恨,可是恨她有什么用啊,她已经死了。”程厦爸爸说。
可是葬礼过后,程厦却说,他要替那个凶手把那笔买断工龄的钱要回来。
赵莉娟下岗之后,靠着打短工和站街卫生,没有要缴社保的意识,她只知道人家有退休金的时候,她没有。
才会朝程厦妈妈举起刀。
大家都说她疯了。
可是程厦调查后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当年金帛大酒店的下岗服务员,都没有收到买断工龄的钱,她们一致认为,就是程厦妈妈贪污这笔钱。
她死后,许多人故意放鞭炮庆祝,说赵莉娟为民除害。
“他要帮那个凶手讨回应得的钱,我当然不同意,但也没有阻止。”程厦爸爸说。
程厦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背上这种污名,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赵莉娟就是个杀人犯,他妈妈是善良了一辈子的好人。
程厦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的办法,去调查当年的真相,去讨要这笔钱。
但是时间太久,很多记录已经遗失,更何况当年那批当事人早已认命,他到底是没做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想做成一件事,可是失败了。
像我这样的人,早就明白这世间并不会事事都像故事里那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更多的是,你拼命拼命努力,世界的残酷还是会重重的压下去。
可是对于程厦来说,他父母一直在帮他建造一个一切顺遂的世界,当父母的手撤开的时候,他认知的一切也在崩塌。
“后来,他就像变个人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原来那个嬉皮笑脸的臭小子,跟他妈一起去了。”程厦爸爸说。
“他长大了。”我说。
“不是长大,是病了。”
程厦爸爸说:“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以前那么喜欢建筑,现在也无所谓了,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重逢后,我只觉得程厦沉稳了不少,哪怕他给我讲他妈妈的事情,我也只觉得他很伤心。
但完全想不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直到你回来。”程爸说:“他才终于提起了精神,他跟我说,只有跟你待在一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让我来告诉你,你们之间的家境差距,其实不是问题。”
我心中重重一震。
“的确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作为父亲,我很乐意看到你和程厦在一起。”他说:“但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他并不喜欢你,他只是……病了。”
程厦他爸爸为了他,自学了心理学。
他说:“有一些遭遇重大挫折的人,会产生极端的自我怀疑,他会对身边强有力的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因为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急需找到一个【靠山】,让自己逃避现实。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程爸叹了口气。
曾经那么威武严肃的人,此刻也只是个疲倦忧愁的父亲,他说:“你啊,你吃了那么多苦,应该找个好男生,高高兴兴的谈场恋爱。”
此时此刻,上海保利剧院,程厦仍然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而我仍然看着他。
我十六岁就喜欢上的人,我有一半人生,是为了追逐他。
可是或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完美,就像月亮背面,也有无数斑驳的阴影。
这时候,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新年音乐会散场了。
无数人流从大门中涌出来,他们兴奋的谈论的待会的夜宵,步履飞快,眨眼就要到我们面前。
我没有去牵程厦那只手。
而是直接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程厦似乎在发抖,下一秒钟,他也回抱住了我。
喧嚣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应该会奇怪吧,这俩个人在路中间抱什么啊?但是,去他妈的吧!
是的,我们之间的差距、莫测的未来、软弱与卑劣、全球变暖和世界末日,全部去他妈的吧。
人生太短了,这一刻,我只想紧紧的抱住他。
奶奶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些猪血肠和排骨,连着一大袋腌酸菜,让我打包好要带回去。
“这咱东北养的猪,南方没这品种。”
“淘宝上啥品种都有。”
我收拾东西,年假就这么几天,我们该回去了。
我爸问:“我还没去过南方呢,你啥时候带爸去一趟啊?”
后妈不在,我也不用给他留面子,直接道:“你这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啊,再说了,人都得跟儿子过啊,你跑我家来多丢人啊!”
我爸想打我,又悻悻的放下手,道:“你咋这么能叭叭,以后没人要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眼睛又亮了,道:“对了,这回去农村你六婶还打听你呢!他家那三小子,你还记得吗?去外贸公司上班了,一个月几万呢!”
我没来得及说话,我奶奶就冷哼一声:“她打听有啥用啊,她那小子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我半拉眼睛看不上他。我孙女,就得找个模样俊俏,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我爸嗤笑:“老太太,也就你把她当成个宝。这两年她是赚了点钱,可搞对象不看钱啊,黑瘦得跟猴似的,脾气臭,要我说有人要她就烧高香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程厦。
“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们一起坐火车回去。”他说:“我爸的司机在楼下等。”
他穿一件深驼色大衣,清新俊逸,侧头跟我爸打招呼:“叔叔你好。”
我爸有点懵:“啊你好,这是冬雪的那个……同学!”
我奶越发得意起来:“发小,人家爸爸在市委,这关系,冬雪还愁没人给介绍好的吗?”
“不算发小。”程厦笑着道:“我是冬雪的……男朋友。”
又补充一句:“还有奶奶,我爸现在在省委。”
我极力的忽略我爸和我奶奶瞠目结舌的表情,装作不是第一天有男朋友的样子,不耐烦道:“快走吧,待会车开了。”
如果没有满脸通红就更好了。
程厦他爸出差了,司机送我们到了火车站。
程厦又不知怎么神通广大的买到了和我们一个车厢的卧铺票。我们在候车室等的时候,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奶奶倒是有一肚子话想问我,当着程厦的面又没法问,只能悲愤的咬着一个大梨,活像那是我的骨头。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我收到了一个电话。
我跑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了我妈。
她穿着个大棉袄,骑在电动车上,脸上青青紫紫的,伤还没好。
我问:“你跑出来干嘛?”
“听你爸说你今天走,我送送你,顺便把这个给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我没接:“你干啥啊?”
“卡里有三万七,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她仰起头,有几分得意:“我知道你爸那窝囊废不可能给你准备啥,你自己再攒点,要不然在婆家被人看不起。”
风太猛了,吹得我眼睛发痛,我几乎是喊出来了:“我不要,我比你有钱!”
她死死摁住我不让我挣扎,道:“别惹我生气啊,要不然我这顿打也白挨了,赵老三以为我偷摸攒钱为了姘头呢,疯狂找这钱!”
我说:“那他知道了再打你怎么办?”
“他不敢了。”我妈突然笑了:“我有闺女呢!他有个啥啊?”
“走了啊!”
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骑着电动车走了,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看我。
她的脸在风雪中冻得发红,眼睛却异常的亮,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这破地方以后就别回来了!”
“大步往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