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村这个项目比我想象中更加按部就班。
我每天六点起来跑步,吃早饭,九点到办公室开始签各种字,算各种工作进度,然后报告给赵煜,下午去工地走走,看各个项目的进度。
我甚至还有休息日。
我跟着哈日娜在草原上探险,他们已经是汉化的牧民,放牛羊,也种地,但是还保留着一些纯生态习惯。
比如他们仍然会骑马,仍然会打猎,只不过用得是一种改造过的气枪,只能打一些田鼠或者兔子。
哈日娜带我去喝最正宗的咸奶茶,最大的马场,看新出生的小马驹,初夏之际,深蓝的湖泊,旁边的草原上盛开着无数摇曳的花朵,像是一幅只在梦里存在的油画。
哈日娜骑着马,带着她们家十几只大狗很威风走过,把四散的羊群赶到一处去。
很奇怪,她在网吧里,不过是个打扮艳俗的美女。但是骑上马的时候,美的惊心动魄。
不过她不喜欢这些,大狗需要她煮玉米面肉汤来喂,羊要她收拾腥臊的羊圈,草原很美,但是无数蚊虫像一片云,叮得人暴跳如雷。
她叹气,说:“我原本想进城打工的,可是我爷奶岁数大了,我走了他们咋办啊?就只能守着这个破网吧!破网吧!”
说到这里,她气呼呼的揪着韭菜的头,就像韭菜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奶奶听不懂,一个劲儿的让我喝茶。
我这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一个热心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哈日娜总是会心软。
我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想过吗?”
“能怎么办?到岁数就嫁给青龙呗,反正他成天在外面跑车,我还能住在我家里。”
我看着她花朵一样的面庞,叹了口气。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如果她生在一个能供得起她去学艺术的家庭,她会当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也说不定。
但是现实是,她的美丽只能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绽放,然后凋谢在一个货车司机的家庭里。
我说:“你想好了就行。”
停一停,我又道:“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想上学……学费我给你出。”
她怔了一下,说:“我能学啥啊?我就上到初一就不念了。”
我说:“挺多的,机电维修、石油化工什么的成人自考,不难的。”
她显然没想过这些,只是很奇怪的看着我:“这不都是男人学的吗?”
我啼笑皆非,道:“我就是学土木的啊!”
她没再说话,低头一个劲儿的摘韭菜,突然道:“你对象是不是很厉害?”
“为啥这么问?”
她想了一下,道:“他看着很有钱……像电视剧里的人。”
程厦的确像。
成年人的世界里,各有各的辛苦,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大多数都有种松松垮垮的疲态。
但是程厦,永远干净清爽,皮肉紧致,再熬夜眼睛也是清清亮亮的,就像是拿了十几个美颜灯在对面照出来的神采奕奕。
“不光是有钱……”
有很好的家庭,接受最好的教育,一路都有稳稳地托底,就算经历一些磨难,也为他保有着孩子一样精气神。
不过这些,我并不想讲给哈日娜听。
“青龙也挺好的,长得帅,总给我花钱……但是我感觉你对象特别高级”哈日娜怅然的叹了口气,道:“我不是窥视你对象,我觉得他很像……很像故事里的人。”
我明白。
他真的很像故事里的姑娘经过千难万险,最终得到的那个王子。
可是亲爱的姑娘,那是一场骗局。
千百年来所有童话故事,为了姑娘们编造的浩大骗局:如果你美丽、善良、乖巧、坚强,你就会得到你的王子。
王子不是为你准备的娃娃,他会吵会闹会发疯,也会随时在你背后你露出獠牙。
——
程厦回去之后,我们一直在吵架。
我监督他看医生,他也乖乖服药、每周一次去看心理医生。
效果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在视频里轻松爽朗的开着玩笑,让我放宽心好好工作,他一有假期就去看我。
“不好”却随时会被触发。
因为我一时没接到电话,他就可以发疯连打四十几个。
晚上视频的时候,我没掩饰好想早点挂掉的心情,第二天就会收到他连篇累牍的小作文。
他生病了,他对我的依赖,不是爱情,更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要抓住某种东西的那种疯狂。
但是硬撑着聊天,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算一个会聊天的人,而我的生活日复一日相当枯燥。
还想跟彼此说话,想要碰触,可是话题已经没有了,只能坐在那感受着这种枯竭,尴尬和无聊从其中蔓延出来。
我知道,再盛大的爱意也承受不住这种消耗,于是我……
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去各个村子采风,拍各种照片,然后的让他给我列了个书单,疯狂的看建筑学的书。
我也同样这样要求他,去拍照片,去看书,去感受更多的世界。
这样我们打开视频的时候,就有很多的话题可以去讲,而不是尴尬的沉默。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
笨拙又努力。
——
第二天青龙到了我办公室。
我们运输签给了他所在的运输队,知道我是工地的负责人后,这小子对我恭敬了不少,一口一个姐,
这次臊眉耷眼的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姐,那个,赵总好像挺生气,你能帮我们求求情吗?”
一问才知道,这次是他们运输建材迟到了,耽误了施工。
而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赵煜大发雷霆,指着他们经理鼻子一连串三字经:“你能干不能干啊!不能干滚啊!我这不养大爷!”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运输的时候,好几辆大卡车就停在路中间,堵着就是不走,从上午耗到下午,我们能怎么办啊?”
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倒霉,纯粹人祸。
施工项目,运输需求都很大,有很多车队都想把这活抢到手,抢不到合同,就用一些下作的手段把中标的车队逼走。
设置路障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其实对我们来说,用什么车队都是一样的。
我是建议,如果这个车队不行的话,就直接换一个。
但是赵煜不同意。
一是青龙他们这个车队,是经他考察过,是性价比最高的,换掉肯定要多加钱。
二是车队经理,在赵煜办公室哭了一下午,他性格比较窝囊,当地谁都能踹一脚,实在揭不开锅了才给我们这超低价。
赵煜这人就看不得老实人受欺负。
没办法,领导有要求,我就得去办事。
我跟着那个经理,以甲方的身份去了那个闹事的车队。
是五十公里外的县城,一个挺大的院子,停着几排大车。
我刚下车,就听见犬吠声,几只巨犬奔跑过来。
我心里一沉。
我认得出来,为首的是一只藏獒,威武高大,一看就是纯血,他甚至没有叫,只是挑起嘴角发出低吠。然后是两只德国黑背,耳朵直立,身胚巨大,低吼着朝我走近。
粗略估算,这些狗也得十几万。
以我的经验来说,饲养这么多猛犬的人不是善茬。
这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将狗喝住了,问:“你们找谁啊?”
经理连忙点头哈腰道:“狼哥啊!你爸呢?我是威盛的老张,这是甲方公司的任总。”
男人面色不善的看了我一眼,他长得倒是真的很帅,有点像年轻时的郭富城,不过眼神太凶了,有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哦!”他双手插兜,笑道:“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好了。”
经理为难的看了我一眼。
当然不行了,这种二世祖气场弄得挺足,有几个真能给他爹做主的。
而且我大小也是个甲方!岂有……等等,那几只藏獒怎么又在呲牙。
“小哥,我是乌勒吉村项目的负责人。”我向来识时务,连忙赔笑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跟你们滕总商量,麻烦你跟他联系一下。”
男人冷笑了一下,却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任冬雪,任总,我认识你。”
啊?
我刚回国没多久,做得都是南方项目,结果内蒙一个小县城,运输公司的二世祖,说认识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答案就来了,男人背后的办公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的确是故人,熟人,就是不知道,算不算朋友。
“任总,好久不见。”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