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个月有一个休息日,我独自开了很久的车,去了一个工地。
是一个比乌勒吉村更加偏远的地方,风景也更美,三面青山环绕,此时层林渐染金黄,绿草广茂,牛羊点点。
这里正在建造一个安藤忠雄风格的混凝土别墅群,工人们往来穿梭,井井有条。
只是其中几个看见我,立刻就低下头,匆匆的快走了。
这是赤那家的老房子,他要根据于诗萱的图纸,把它全面翻新。
所以,他把我们的工人都给抢走了。
不过他现在不在,听说是和新认识的朋友们飙车去了。
我把车停在其中一栋别墅门口,那里二楼正站着一个女孩,她披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披肩,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看向远方。
我摇下车窗喊:“我说公主,你等我呢吗?”
于诗萱冷笑了一下:“我看施工现场呢,你来干嘛?”
“微信不都说了,快过年了,来看看你!”
“咱们可算不上什么朋友关系啊!”
那倒是,前情敌,现项目竞争关系。
但我这人说肉麻话毫无心理障碍,我道:“当然了……你在我心里,是我妹妹。”
“少往脸上贴金。”她脸一红,没好气儿的说。
进了屋,桌上摆了各种奶茶点心,一看就是准备很久了。
她一脸不耐烦的继续说:
“你吃这个!昨天刚到的蛋黄酥,特好吃。”
“这是我自制的星冰乐,你快喝,是不是跟星巴克一个味!”
我才发现,她其实很高兴我来。
和家里人决裂的那么厉害,她应该是没有办法回去过年了。
这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赤那。
赤那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只能待在屋里。
我想起之前的她,喜欢买东西、看演唱会,做最新款的美甲,去网红店打卡,整个人是就是一个热闹的都市。
可现在的她,漂亮是漂亮,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吃了三只蛋黄酥,噎的直翻白眼,才终于开口了。
我道:“我想跟你说,那个……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可以住我家。”
“什么?”
“包括你如果想分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我这该死的,多管闲事的八婆啊!我真的很想自己扇自己耳光。
是的,在和于诗萱那天夜里聊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难受。
我觉得……她很像七年前的我。
总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对爱情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幻想。
我那时候把程厦捧上神龛,和她不顾一切的追随赤那。
本质上都一样
只不过程厦起码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而赤那,是个疑似杀人犯,确凿无误情绪不稳定的活火山。
我想帮她,虽然我什么都不是。
于诗萱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出声来,这一刻,那个有点孩子气的于诗萱消失了。
她又像那个高高在上,冷笑着嘲讽我的女建筑师。
我迅速低下头,妈的,就知道不该来。
“任冬雪,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她终于笑够了,看着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
我垂着头:“多管闲事。”
“是心软。”她说:“我还阴阳过你,挑拨过你和程厦……你傻啊,你心这么软怎么办,他们都得来欺负你。”
其实,职场上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六亲不认。
我亲爸也说过我自私、心独。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面对女孩子流泪的眼睛,哈日娜是,于诗萱是。
“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她说:“谢谢你。”
我低头道:“是我该谢谢你……”
是她告诉了我赤那家的真正家底。
滕七十二之所以这么有钱,是因为他早年间是个煤老板。
不过现在业务都已经没有了,北苍运输又不赚钱,每天都烧着老底。
赤那年轻气盛,想要带领北苍运输去俄罗斯运货,滕七十二不同意,而他手头又只有本地的业务,就算垄断了,也没几个钱,公司人心浮动。
所以老冯的合同,对滕七十二而言,不仅是给公司创收,还有一个原因是能够维持自己在公司位置,压制住儿子过分膨胀的野心。
而赤那显然不能现在跟他老子彻底翻脸。
于是只能憋着气强忍着老冯的挑衅。
他忍不了的,我有预感,迟早要出事,或者说赤那这个人,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活火山。
所以我才会来跟于诗萱说这些。
我不希望好不容易勇敢一次的公主,走向的是毁灭。
——
当然我也没那么伟大。
和于诗萱吃完火锅之后,我给老冯打了个电话。
“我问了,应该是赤那觉得惹小于不高兴,所以想着赶紧把她设计的房子盖出来,讨她欢心。不是故意针对咱们。”
“没事,应该过几天大部分工人都会回来了。”老冯道。
我敏锐的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老冯应该是想用一些手段,而且是一些比较阴狠的手段。
我嗫嚅道:“冯总,既然他不是故意针对咱们,其实现在很多牧民闲着,我们大量招工之后,还是把工期赶上来的。”
赤那是个不要命的。
想起之前的事情,我就本能的不想跟他斗。
“我之前跟你说过一个故事,你没记住。”老冯道:“屠夫在杀狗,狗叫得可怜,书生就想花钱把狗买下,可是因为讨价还价起了点争执,狗反扑向了书生。”
我沉默了。
“畜生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什么都不懂。不能靠讲道理。”他很平静道:“只能打死。”
“您说的是。”
我仰起头,铅灰色的天空,一朵雪花正缓缓地飘下来。
草原的最恐怖的暴雪季,即将来临。
——
后来,赤那他们家工地上发生了一些挺奇怪的事情。
施工总是达不到标准,反复返工,赤那一气之下把工人们挨个骂了一顿,还动了手。
结果第二天,有几个工人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整十几车的建材。
北苍运输也算手眼通天,可是愣是怎么查,也没查出来这些人跑到哪去了。
这事就算是悬案。
赤那的工地停摆,很多工人腆着脸回来找我,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单全收。
趁着低温季来之前,我们赶完了最后一个季度的工程,终于能给大家伙发钱,让工人们过个好年。
春节前夕,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然后其喜洋洋的踏上了回家过年的旅途。
工地渐渐冷清起来,最后,只剩下我了。
奶奶今年仍然想回爸爸那里过年,我说那你就自己回去吧,我给你买好票。
顺便在微信上给我爸发了红包。
我和他就这样,不停地打断骨头,不停的连着筋。
老冯准备带他老婆孩子出国度假,一早就走了。
于诗萱果然没有回家,赤那带着她去埃及玩——果然是我多虑了。
大雪覆盖了整个草原,随着工人的逐渐离开,平日里喧闹的工地慢慢地一片死寂。
除夕那天,我煮了一锅大骨头,骨头喂给那些在工地边讨生活的大狗,挺奇怪,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的,还长得油光水滑。
“给你们也过年了。”
它们扑过来伸着热腾腾的舌头舔我,好悬没把我扑一个跟头。
然后我用骨头汤煮了一碗速冻水饺,回宿舍一边整理工地资料一边吃。
两个小太阳嗡嗡运转着,烤着的地方热烘烘的,其他地方却一直很凉。
窗外狂风裹挟着雪沫,仿佛有一万个巨人在咆哮。
我想起一年前,我和程厦也是躲在这间小屋里,哆哆嗦嗦的彼此拥抱着取暖。
那时候很冷,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很踏实。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有人来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