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来海浪的声音,层层叠叠。
于诗萱说:“他的悲剧,他们的悲剧,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吐出一口烟圈,是老冯教我吸烟的,只不过他瘾头很大,我不抽也没什么。
我说:“最大的干系,就是我跟他太像了。”
其实我们都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能有一点成就,靠的就是看准了一个目标,就心无旁骛的往前走。
可是现在,我心里起了踟蹰。
我很怕像他一样,什么都不要,疯狗一样往前跑,还没跑明白。
这时候,哈日娜突然连滚带爬的冲过来,吼:“姐!快打120,奶奶不对劲!”
一朵烟花从头上绽放,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我的烟从指间跌落,轰然作响。
——
奶奶是因为腿疼,稀里糊涂的从床上打滚翻下来,撞到了头。
明明是春节,医院却爆满,根本就进不去,我们只能在小诊所里简单处理了一下。
奶奶醒过来之后,就嚷着要回去:“哪有大年初一在医院过的,触霉头,我要回家!”
“行行行,这几年我让你做体检你做了么?”
“我做那玩意儿干啥!我要回家!”
我每年都给她买体检套餐,但是因为常年在外面,没有时间敦促她做。
那天我们还是回去了,初一那天,还吃了一顿饺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在打鼓。
就像是暗中有什么东西窥伺着我。利齿狰狞。
那是命运,我与之赛跑,却从未跑赢的命运。
大年初三,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刻骨铭心的黄昏。
医生说,是骨癌,具体还要等检测结果,鉴于患者的年龄,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从医生门口走出来,整个世界从未有过的清晰锋利。
奶奶跟人谈天的声音传来:
“我孙女可厉害了,自己买的房,买的车,可出息了……”
“又懂事,又勤快,我说别来吧!她非要来医院,浪费这钱!”
我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我想冲过去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腿疼了那么久也不去医院!
为什么我告诉她按时体检,永远都不听劝!
还在这里吹牛!有什么可吹的!
你孙女真的好,她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她就不会连你腿疼得睡不着觉都不知道!
我慢慢地走过去,奶奶擡起头,道:“咋样了?”
“说你……骨质疏松,叫你平时不注意!”
奶奶得意的朝对面笑:“都说了小毛病!她非得来!”
“孙女孝顺!您老有福气啊!”
我拉着她的手慢慢的走出去,她的手满是皱纹、青筋暴露,却非常温暖。
就是这只手,牵着小小的我,日子再苦再难也没松开过。
真正松开的时候,是我说:“奶奶,我要非洲,赚大钱了。”
她才用力点点头,咧着没牙的嘴笑:“我看行,我孙女有出息。”
那个年假,我带她去了北京。
是于诗萱帮我找的关系,年后,我终于在积水潭医院挂上了号。
确诊了她是骨癌。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考虑到患者年龄过大,费用过高,预后效果不一定好。
我站在那个专业的、冷漠的医生面前,不堪重负般的弓着背。
我说:“我知道,老师您给的都是特别中肯的意见。”
我说:“但您也看到了,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各项指标都正常。”
我说:“我不怕花钱,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一贯舌绽莲花的口才,在这一刻苍白无力,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眼前这个医生改变心意。
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死神改变心意一样。
我只能不停地说啊,说啊,直到他略带不耐烦的表示知道了,让我离开。
我失落落魄的走在走廊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蹲在地上。
这十年来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只来得及吃两口她做的饭,就倒头就睡,醒来之后,就又要走了。
她总是反反复复的确定:“4号走啊?几点车来着?”
直到我不耐烦了,发了脾气,才不再问了。
我总是觉得来得及。
来得及陪她去旅游,孝顺她,陪她过长长久久的日子
我听见无数鼓点在耳边炸响,忽远忽近,像是心跳声,又像是新年的礼炮。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是我的手机在响。
是安总的秘书,问我什么时候回公司。
——
安总的办公室,永远24度,因为摆放了太多绿植,总有种水汽氤氲的感觉。
“最近在公司还挺适应么?最近遇到什么事了么?怎么总请假呢?”
安总的秘书是个挺亲切的女人,叫赵慧,说起话来如沐春风,却绵里藏针。
“挺好的,蒋总和同事们挺照顾我的。”我说:“最近家里有点私事,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安总非常看重的人才,这次破格进公司,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安总的面子。”她微微一笑,终于切入了正题:“如果跟不上进度,安总很为难。”
“这当然,但是的确没怎么坐过办公室,可能确实跟同事们有差距……是我有什么地方让领导不满意么?”
她露出一点“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的欣赏,说道:“你别误会,大家对你的资历,还是相当认可的,但是的确在办公室,没有太好的发挥你的长处。”
也就是说,对我这段工作的表现,不认可。
我内心焦灼起来,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这份工作,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
“我个人觉得,最能发挥你优势的地方,还得是现场。”
她给我递了一份项目书,道:“国内市场不景气,公司这两年发展重点在海外。你经验又很丰富,这个项目的总工人选,安总在考虑你。”
我看了一眼,是一个大桥项目,在缅甸。
我迟疑了一下。
缅甸的项目,公司之前并没有做过,相当于我就是第一批部队,从零做起。
这难度、耗费的心血绝对难以想象的。
她看出我的迟疑,道:“当然,还有几个人选,但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以后在总公司,你就算真正的立住了。”
这句话的暗语是:
如果你不接这个项目,在总公司的职位,就岌岌可危了。
我收起那份文件,道:“赵姐,您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奶奶还在北京。
我提前回到家里,整理好换洗的衣服、病历,就打车去了高铁站。
距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档,我去小卖部买了瓶白酒,坐在麦当劳里喝着。
奶奶就要手术了,这些天我一直在两地奔波,工作耽误了很多,不怪蒋总对我有意见。
就算他不说什么,这个项目也早晚派我去。
老冯墙倒众人推,如今成了反面典型。
可是公司不能没有混不吝、能打硬仗的人,之前老冯能上位,就是别人吃不了的苦他能吃,别人啃不下来项目,他能做——当时公司并不在乎,他用的手段是否干净。
现在老冯走了,我就是他的接班人。
如果我不能接他的班,甚至不能带项目——安总养我干什么,在办公室做PPT么?
被辞退,是早晚的事。
可是奶奶还在医院里躺着,她没有医保,我给她买的保险,也只能报一部分。
我还要还房贷,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可是我走了。
我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瞒着,瞒得再巧妙,她也知道点什么了。
昨天半夜,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哎呀,这回你什么时候走啊?咱俩没有好好呆过几天呢,唉。”
她会像这些年一样,摩挲着我的照片,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