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空气,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冽,我站在路灯底下,烦躁的抽了三根烟。
第四根烟的时候,我看到了程厦的车。
无数次的故事里,他都这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带来剧烈的喜悦、欲望和毁灭。
现在他仍然如此,只穿了一件烟灰色大衣,清冷挺拔,走向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说:“明天开会,只有你和你的团队是建筑出身的,对吧?”
“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高轴力柱下局部受压算错了,不合格,整个建模要重来,但我们来不及了……”
他微微一怔:“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其实甲方主要看的是想法,这个问题我们之后肯定是可以解决的,你暂时别提……”
“可是无法落地设计稿,再好的想法也是废纸一张,你做工程你不会不懂。”
我低声道:“我求你这一次。”
他没有说话,冷风打着旋吹起枯叶,沙沙地响。
“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我呢?是前女友,还是普通朋友?”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柔,然后慢慢地,他靠近我,凝视着我的眼睛,问:“冬雪,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距离太近了。
我只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作响,所有感官都无比清晰,我甚至能看见他瞳孔深处,那里有一个无措的我。
“你要想要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的声音更加低柔,呼吸之间是柑橘的味道:“为什么我要回来,为什么我要让于诗萱参与这个项目——”
我惊愕的看着他,只觉得浑身颤栗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们重逢之后,并没有多少联系。
他看起来好像完全痊愈了,整个人柔和又明亮,还增添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严谨。
我以为我们就可以相处下去,就像一对老友,把曾经的一切都当成一场大梦。
可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早就结束了,程厦。”我说:“断掉的东西,是没法接起来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去吃早饭。”
他转头打开车门,我没动。
他笑眯眯道:“那我第一个就提问局部受压了?”
“一码归一码!”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上了车。
程厦没有说帮我,也没有说不帮,一顿早饭的时间,他四两拨千斤的避开了我每一次逼问,问我还要不要吃点什么,不吃就走了。
我吃掉水煎包、吃掉豆腐脑,吃掉油条,吃掉炸果子,吃掉阳春面……
最终发现,他现在变得太奸诈了,什么都不能从这个老狐貍嘴里问出来,只能捧着肚子,气急败坏的跑了。
一路上我纠结着措辞,怎么比较柔和告诉于诗萱,才能让她不至于方寸大乱,冷静的把今天的会议撑过去。
没想到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醒了,一遍睡眼惺忪的吃早饭,一边跟我说:“吴校长说,他们那边有点事,会议推迟到周三。”
我愣了片刻,随即扔下包,一把将一脸懵的她扑倒:“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么低级的错误啊啊啊!我揍死你!”
“别碰我,你手凉!凉死人了!”
总之,我们又得到了几天的时间,于诗萱得以把稿子好好改完。
她一边不疾不徐的重新计算着数据,一边教训我:“你慌什么呢,他们又不懂施工,程厦又不会为难我们。”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不是还喜欢你么?”
我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道:“你别胡说!”
“这有什么?旧情人不就是用来利用的。”她说。
“你这什么三观不正的说法!”
“你不会觉得利用男人特别软弱,特别无耻吧?”她笑了一下,仍盯着电脑屏幕说:“男人不择手段叫枭雄,女人用美貌用感情叫下贱?放屁吧,这都是男人的谎言罢了,要我说,有什么就用什么。”
我心烦意乱,不想听她胡扯,道:“总之,我跟程厦已经没关系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再出现这种低级错误,我真揍你。”
于诗萱翻了白眼,继续干活。
这段时间因为我频繁请假,再加上跟助理的关系搞得很僵,王总对我已经非常不满了,经常话里话外的敲打我。
“任总是个人物啊,所以就把公司当成旅馆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就这个小破买卖,但就是容不得有二心的人,能干干,不能干滚。”
说真的,我心里怨气跟死了十年的鬼一样重。
公司不是你家亲戚,就是你养的小情人,有几个干活的人你心里没数?
我请假归请假,但哪回没有一边扣着钱,一边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把活给你干完?
但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我还指望着他吃饭。
于诗萱正式汇报那天,我去请假,人事表示为难,让我直接跟老板说。
我进屋的时候,一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王总正在打牌。
“王总,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王总正在打牌,脸上贴了好几个纸条,助理笑得花枝乱颤,其他人也都低着头,没人理我,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
我尴尬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打牌、嬉笑、聊天,就如同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整整两个小时,我的腿都站麻了,饿得胃揪着疼起来。
王总才把手里的牌一甩,道:“不玩了!没意思!”
“你把我们钱都给赢没了,还嫌没意思!”助理咯咯的笑起来,眼神有意无意掠过我。
我又重复了一遍:“王总,我明天家里……”
“那你就不用来了呗。”他非常粗暴的打断我:“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一说出来,整个办公室都静了,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是偷瞟着我俩。
“嗯?行吗?忙你的去吧!”他又道,歪着头看我。
这一屋子都是我的下属,我知道他在立威,我必须足够的伏低做小,才能过这一关。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很对不起王总,我这段时间确实是事情太多了,给您还有各位同事郑重道了个歉。”
助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故作慌张的捂住嘴。
“道歉就不用了啊,我这受不起!”王总阴阳怪气的笑起来:“你们不知道任总是什么人吧?原来S建冯总的人!”
“卧槽不是吧?老冯还真不挑嘴!”
哄堂大笑中,我握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我对他们微笑一下,道:“王总,很对不起,但是明天这假我必须请,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辞职。”
王总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于诗萱去了南北大学。
进会议室前,我们去了卫生间,我替她整理了一下刘海,再心高气傲的姑娘,此时也有几分紧张。
“冬雪,你说我可以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嗡鸣起来,是王总。
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应该是急事。
于诗萱抿着嘴唇,不安的看着我,我安抚的朝她一笑,一边关闭了手机。
“我们一定可以。”
——
“鲤跃龙门的设计,而图书馆作为东西两侧建筑群的中心,是一扇门。”
“我个人对这扇门的理解,首先是时空之门,大一初入校园进入的是这扇门,大四拜别母校,离开的也是这扇门,门里门外的改变,是刻骨铭心的。”
“从另一个方向说,也体现了南北大学,乃至整个城市的变迁,由培养工业人才的专科院校,逐渐成为现代化综合类的大学,这是一个厚重而漫长的历史。”
“所以图书馆的设计,是用建筑语言来诠释这种历史的底蕴,用中轴线进行分割,两侧呈七十五度,虚实两种不同的立面肌理,让建筑呈现两种不同的光影……”
于诗萱在前面侃侃而谈,那些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她洁白的脸上,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路。
而程厦坐在我对面,我们偶尔对视,又匆匆别开眼睛。
我在这时才突然想到他设计的鲤跃龙门,【鲤】为什么带着狭长的线状建筑。
我曾经跟他说过,我就像是一只拖着长长的锁链,去跃龙门的鲤鱼。
我当时以为最难的事情,就是逆流而上,游向那个最高点。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最难的地方,是游到一半,前后两茫茫。
即使奶奶没有生病,在S建继续拼命到死,我也就是个老冯。
而在王总这里,没有上升空间,我也不过是一条谁都能踹一脚的狗。
真的去创业,我又欠缺豪赌的勇气。
天大地大,我独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