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给周庭打了一个小作文,中心内容就是我们俩不合适。
最简单的,起码四五年之间,我都要忙着这个公司,我不可能生孩子,其实我也不觉得我这辈子一定要生小孩。
周庭没有回复。
第二天照常给我发微信,分享段子,早上好晚上好。
这是周庭的一个特点,他习惯性跳过问题,比如和他父母不欢而散之后,他也没有试着跟我聊清楚,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跟我聊天。
我没有再回复,说来残忍,我们两个就是为了结婚才接触,如果不可能结婚的话,也没必要强行保持联系。
——即使做朋友,也要彻彻底底的说清楚了再说,这样不明不白的联系,对我们都不好。
我去见他的时候,想的是,他大概是想清楚了,要和我说明白。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打开那个烧烤店包厢时,里面有很多人。
“哟,任冬雪,大美女还记得我么?”
其中一个满脸油腻的男人迎上来,冷笑着问。
我想了一下,认出他是我职高的同学,叫什么贺强。
我看向周庭,他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周庭,这是什么意思,同学会么?”我道。
贺强大喇喇抽了根烟,道:“你跟我兄弟分手可以,但话得说明白,知道吗?”
我站在包厢门口,笑道:“怎么叫说明白呢?”
“花着我兄弟的钱,都要谈婚论嫁了,去奉城跟别的男的开房是吧,任冬雪,你玩得挺花啊!”
我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他们怎么会知道?
但是我没有回话,仍然看向周庭,道:“周庭,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庭低着头,道:“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不跟我好了,他们说你耍我……”
“那还能因为什么,攀上高枝了呗。”贺强道:“看我兄弟老实,你就把人当猴耍吧?你这种捞女,我见多了”
周围传来一阵附和声和大笑。
包厢里充斥着浓重的烟臭味,混杂着烤串的炭火气,我定定地看着周庭,想起我们初见时,他笑起来脸红的样子,他跟我说,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我的样子。
我心里泛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果然对于男人,不能抱任何幻想,那些美好的画面在此刻好像爬满了蛆虫。
我问:“所以你想怎么样?”
贺强道:“你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跟那小子睡了,睡了就给我兄弟磕头道歉!把你花的钱都给我还回来!”
周庭扯了他一下,被他推到一边。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他们的辱骂和叫嚣中,一言不发的坐下来。
我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这个状况下,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高中时她不就老往外跑么?被玩烂了的贱货!”
“把我兄弟当沸羊羊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你就别想走!”
他们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以前是一群职高学生,装混混收保护费。
现在是一群普通的保安、外卖员、工地散工……努力扮演黑社会。
我之前居然觉得,周庭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坐在那里,静静等着,十分钟后,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烧烤店老板扯着嗓门嚷:“你们几号包厢的!别硬往里闯啊!”
包厢的门被踹开,老赵带了一群人进来,是我在王总那里干的时候,手底下的工长,我创业后,跟他说好了来我这里干,
“任总。”他叫了一声,凶着一张脸站在我身边。
贺强他们慌了,一个劲儿嚷:“你们干什么啊!我告你们啊!别乱来!”
“我没想干什么,你不是要聊么?现在可以说话了。”
当我被一群人围住,毫无还手能力的时候,我说的话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掏出手机,调出出银行卡截图,放在桌上,道:“我需要花任何人的钱么?”
那些男人抻着脖子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看看我,又看看周庭。
周庭说:“我没说你花我的钱……”
我道:“但你就是觉得,我是攀上了更有钱的人,所以要找这么多人壮胆,给你讨回公道。”
周庭涨红了脸,他不再说话。
贺强在一边叫嚣:“你拽什么啊!有几个臭钱来不起么!你以为谁还能娶你啊!被玩烂了的贱货!”
“你他妈嘴放干净点!”老赵吼过去,被我制止了。
我盯着贺强,直到他眼神躲闪起来。
“我跟周庭是在相亲,从来没有确定过关系,放弃他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现在有第二个了。”
我起身打开门之前,最后一眼看向周庭,道:“我看不起你。”
——
那天我请了老赵他们各发了五百块红包,大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当时往那一站看似面无表情,实际上早吓得腿肚子直转筋了。
我以为这事已经结束了。
过完年,我顺利签完租房合同,还是自己完成了注册公司和税务登记,开始装修。
于诗萱带着团队过来办公了。
暴龙也带着人过来了,在我这直接做了副总。
公司名字叫做“鲤飞建筑”,毕竟第一个项目是以鲤跃龙门为主题的,鲤,是“鱼”,“飞”,指的是“飞雪”,也勉勉强强算有我们俩名字了。
就在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网上有一个帖子爆了。
讲的是贴主的朋友,痴心恋慕一个女孩多年,然后女孩贪慕虚荣,最终成为官二代玩物的故事。
那个女孩打了码的照片,但熟悉的人,仍然能看出那是我的脸。
他们觉得,我的名声坏了,我就嫁不出去了,这对我得是个天大的打击。
可怎么办,我只觉得搞笑。
我的事情太多了,也没搭理,我以为这种事热闹一阵就完了。
可我没想到,最后遭到开盒的人,是程厦。
官二代实在是太过敏感的标签,更何况程厦还是某个热门事件的主人公。
他母亲的事情,被再一次的翻出来。
“之前吞了下岗工人的钱,被人杀了的那个经理。”
“人家受害者那么惨,他居然还替他妈妈喊冤。”
“所以仗势欺人习惯了,去抢别人的女朋友吗?”
一时间,有人查他的家境,查他的学历,查他的朋友圈。
有人评论:“没人觉得他长得还挺帅的吗?为什么会抢别人女朋友啊?”
一条评论被顶上热门:
“他有病的,我朋友跟他交往过,发现他有特别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发病的时候特别吓人,吓得她赶紧分手了,听说现在当大学老师了,真的什么人都能当大学老师。”
我不怎么上网,是于诗萱打电话告诉我,我才知道网上已经闹到了很多人去举报程厦他爸的地步。
凌晨的时候,南北大学发布了一条微博:鉴于近期舆情问题,将暂停程厦老师的教学工作。
春天的夜雨里,我手脚都冷透了。
他有抑郁症,有双相情感障碍,他说治愈了,可是我们都清楚,这些只能吃药控制,压根就不存在彻底治愈的说法。
他是一个病人啊。
三年前,那个苍白的、狂乱的、跳入深黑色大海中的他,反复出现在我脑海。
那些造谣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全部都给我等着上法庭!
我哆哆嗦嗦的点了一支烟,让自己暴怒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给程厦打电话。
他关机了。
——
大雨倾盆而下,我一开始打着伞,后来伞也拿不稳了,头发都湿透了。
我终于跑到程厦家,门卫不让我进去,我一开始好说好商量,最后直接发了疯,朝人家吼:“我朋友出事了,你付得起责任么!”
门卫被我厉鬼一样的神情吓到了,跟着我一起去了程厦家,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开。
所有不好的想法都冒出来,我想到他沉入浴缸底下,我想到他吃了安眠药,我想到他用刀割开了手腕……心脏被紧紧的攥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突然开了,是程厦他爸爸,他睡眼惺忪,见了我很吃惊,道:“冬雪,你怎么了?”
我说:“叔叔,程厦呢?他怎么不接电话啊?”
“啊,他手机放家里了,出去买早饭了。”
“去哪买早饭了?”
“老许记馄饨,就菜场街附近那个,你咋了?”
我转身就跑,他爸爸在后面喊:“冬雪,你这孩子,拿把伞啊!”
天渐渐地亮了,我跑过炸油条的早餐摊,跑过等公车的上班族,跑过雨中密密麻麻的车流,跑过那些哈欠连天的高中生。
我要见程厦,安然无恙的程厦
我终于跑到了许记馄饨门口,这是我们市的老字号,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吃,因此排了很长很长的队。
我挨个去找,可是没有程厦,怎么找都没有。
就在我急得都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就在耳边的雷鸣。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远处被围住的工地里,黄烟弥漫,一栋栋老楼正在轰然坍塌。
是爆破,菜场街的老楼群,正在拆除。
“吓死人了,怎么这么大动静呢!”人群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
“早就该拆了,我都不敢忘那些老楼底下走”
我茫然的看着那里,我跳过房子的老街,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写着“拆”字十几年的旧厂房,竟然就在我眼前,轰然倒下。
“冬雪?”
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了程厦。
他一如初见,特别挺拔,特别干净,干净到和这个乌糟糟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白色卫衣,耳朵里塞着耳机,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也来买馄饨啊?”
我走向他,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走向他。
“能给我个QQ吗?挺想认识你的。”十四年前的任冬雪,这样对他说。
“你怎么不打伞啊?别感冒。”他把伞倾斜向我的头顶。
我猛地扑向他,死死的把他抱进怀里,他身上是一如既往地柑橘香,混杂着雨水湿润冰凉的味道。
——
雨越下越大,我们站在一中门口躲雨,很多很多年前,他也像这些孩子们一样穿着难看的校服,而我偷偷溜进来找他。
“所以你是担心我……自杀么?”他被我逗笑了,道:“放心吧,我得留着命,跟冬雪在一起呢!”
我没笑,我说:“周庭的事情,我没处理好,给你还有叔叔添麻烦了。”
“老头都快退休了,不在乎这些。”他说:“我更不在乎了,要是被学校辞退了,就去你公司上班,你还能不要我吗?”
……他在事业方面的松弛感,我真是几辈子也赶不上。
他看着屋檐下的滴雨,突然道:
“这三年,我每天都在吃药,去世界各地看医生,试各种旁门左道的治疗方法,瑜伽、学佛、甚至电击……就是为了这一天,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我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他这三年只是忙于学业。
“我是个很软弱的人,替我妈妈查真相,没查出来,我得了抑郁症,喜欢建筑,被甲方打击,就怀疑自己,破罐子破摔。你看,我一直因为软弱,放弃更好的人生”他自嘲的笑笑:“但我也有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东西,那就是你。”
“当初分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被我影响,也变成一个焦虑抑郁的人,可是后来我就后悔啦!我疯了想回到你身边,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他叹息道:“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让你照顾我,遇到事情了,我先发疯,我想要你就必须做个正常人。”
他眼睛倒映着阳光,和当初那个程厦无二的干净灿烂:“是你给了我力量,让我知道我不一定非要浑浑噩噩的活着,我可以过我最喜欢的人生。”
我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你最想过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柯布西耶?”
“跟你在一起。”他仰头笑道:“以及做一辈子建筑师,无论哪种形式。”
他又问:“你呢?”
我说:“建造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房子,然后,实现财务自由。”
真好啊,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和少女,终于长成了能够独自承担风雨的大人。
真好啊,我们身处两个阶层,承受完全不同的命运和伤痛,但现在,都有了值得去实现的目标,和大步往前走的方向。
真好啊,这么多年,还在彼此身边。
程厦突然跳起来,道:“不好,我爸还在家等我的馄饨呢!”
“啊对,你不带手机!他还联系不上你!”
他飞快的往前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朝伸出手:“走吧!冬雪!”
阳光打在水洼上,五光十色的,春风吹着柳絮,扬起他的衣角,又带着暖融融气息,掠过我的发梢。
是啊,雨停了,冬雪,要大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