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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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玄缓缓睁开眼,华美的吉光神兽又一次落在身畔,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风声一下清朗起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吉光神兽背着他疾驰如电,星光与霞光如雨点滴落,柔软馥郁的毛皮拂过脸庞,她的声音沙哑:“我一定要救你,我想一起活着。”

……这是第几次了?可无论多少次,还是会为之动容。

属于犬妖的命运与结局早已规划完整,不容出错,但他想替她完成这个执念,也不容出错。是的,犬妖与仙丹一起活下去,这次他一定、一定与她一起离开这片窒息的黑暗。

凶悍的龙吟声再度出现在身后,如之前千万次那样,龙渊刺破黑暗,穷追不舍,神念化作身着少司寇官服的模样,执剑居高临下,冰冷地看着他们,像看两只肮脏的虫。

有情皆孽……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情”的嫌恶厌弃,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嫌恶的,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介入因果,同样的心甘情愿,百折不回。

将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然而,至少在众生幻海搭建出的这场宏大幻景里,让他们一起活着离开。

天顶传来神念充满杀意的声音,吉光神兽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脚步慢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跑。

祝玄抬手捂住了神兽的双眼,不让她回头看,低声道:“往前跑,我都在。”

一直往前,去天之涯,去海之角,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某一处说不定能留住他们,漫长的岁月中某一天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他们。

滔天的杀意浪潮般袭来,祝玄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捂着吉光神兽的眼睛,任由龙渊剑气在背后撕扯出无数血痕,渐渐鲜血湿透衣衫,顺着耳廓流向下巴,染红了神兽华美的皮毛。

最最遥远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线光透进来——终于能跑出这片黑暗了吗?

祝玄眯起眼,破碎的胳膊无力地跌落,肃杀的金光瞬间吞噬他跌落的残破身躯,视界再次陷入昏暗。

又失败了一次,他没能撑到最后,好在没有伤到吉光神兽。

再来一次,这次他会连她的耳朵也捂住,而且龙渊剑锐利无匹,靠肉身抵挡不可能,下次他或许可以尝试运起滴血成石术……

祝玄闭着眼,静静等候下一个幻景轮回,片刻过去,却什么也没来。

他睁开眼,但觉四周清光闪烁,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天那头传来:“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是吗?他现在是做着徒劳无功的梦?还是说,又是众生幻海制造出的幻象?

祝玄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周围清光如水波荡漾,倏忽间变成了玄止居,正午阳光灿烂,仙紫藤正一团团开得热闹,父亲抬手轻触花瓣,一面与他闲话家常般说着:“说起来,为父这也算撺掇,有违天界律法。”

这是……想起来了,是父亲教他如何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那日。

父亲还在说:“你若只想剔除障火,大大方方找两位仙祠执掌者就好,他们自然会教你如何将神念附着在被障火侵扰的四情之上。但你还想求天道无情,心境永宁,只能为父悄悄助你一把了。”

“为父年幼时,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也曾是个风潮……呵呵,凡人常说上行下效,仙神亦不能免俗。当时的天帝一心求天道无情,他才是第一个把四情丢进幻海里的,可惜直至殒命,他也没能做成。其时跟风的神族们吃了不少苦头,两个仙祠执掌者更是叫苦不迭,此事收益极不稳,损耗却极大,慢慢就成了禁忌。”

“哦?你问缘故?因为单纯的四情附着不了神念,意味着不可控,不可预测,下界后发生什么全凭运气。为父打个比方,你现在是冷血无情的少司寇,可四情到了下界,也许摇身一变,成为绝世情种。”

“呵呵,不会?祝玄,为父做了大半辈子的四方大帝,天上地下人神妖,能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将自己看得透彻,一丝谬误都不犯的,几乎没有,即便为父自己,那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吃尽了苦头。你年轻气盛,若不愿发生的事当真发生,你又如何?”

他会如何?

祝玄默默看着那时的自己傲然抬头,目光与声音都似刀一般:“我宁可杀之。”

父亲瞥了他一眼:“那可是四情,你以为杀了便彻底消失?会发生什么,连为父都不知,兴许你突然性情大变,也兴许连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

昔日的祝玄不为所动:“不去做,便永远不知结果。”

父亲浅笑道:“倒也是,不做不知结果,何况此事还是为父先提的……为父说这许多,不是阻挠,四情历练非同小可,做之前利弊都了然于心才行,你莫要着急,先细细想上几日……你去何处?”

“天宫镇邪塔。”

“所为何事?”

“为所求铺路。”

祝玄吸了口气,他想起了,那天他去天宫镇邪塔是为了将神念打进龙渊,之后便如父亲所言,寻月老与雍和元君护持剔除障火一事。再之后父亲派遣神官相助,他瞅准空隙将未受障火侵扰的“哀痴”二情混入“喜怒”之中,一并投入了众生幻海。

最开始为“怒”剔除障火很顺利,因为有神念附着,不至于发生什么行差踏错的荒唐事,顺利将障火剔干净,收回“怒”之后,祝玄并没急着下一轮,因为他有些在意“哀痴”二情,没有神念附着,他不知具体情况。

为保剔除障火顺利,他的真身一直留在慎独宫,不能妄动,只得驱使龙渊下界勘察,结果显然令他错愕——他的哀痴二情揉在一处,幻化成犬妖,孱弱的犬妖非但没有按照规划寻找“隐山”,反倒真成了绝世情种,与一个死物成精勾勾搭搭黏黏糊糊。

天大的耻辱。

耻辱,愤怒,不甘……它们像毒蛇一样撕咬他。这么多年,他不要命地修行,不要命地变强,可犬妖在仙丹精面前笑得仿佛白痴,这一幕比什么都嘲讽,好像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成了笑话。

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尖锐:你不是嫌恶,你是怕,瞧瞧你弱的,还是这么弱。

龙渊剑像是感受到他可怕的怒火,一瞬间化作金龙,毫不留情地扑向犬妖与仙丹。

血雨漫天。

祝玄骤然合上眼,下一刻,吉光神兽再度咬住了他的袖子。

“你在害怕?”她的话忽然变了,语调也变了,像是变成那个双目失明的仙丹,声音微微发着抖,却强撑着自己的勇气,“不要怕!我拉着你跑!”

星光与霞光又如雨点滴落,她撒开四蹄狂奔,语气狂喜:“啊!我能变成吉光神兽了!你看到没?我是吉光神兽!这次我真的能救你!我一定会救你!我们一起活下去!”

祝玄只觉喉中犹如火烧,极陌生的痛,又或许不止喉咙,鼻子、眼睛、脑袋、他的心……都在痛,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张开双臂用力抱紧神兽纤细的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一起活下去。

飒飒风声盘旋而起,像是应和自远处追来的龙渊,水墨般的神像现出形状,渐渐眉目清晰,再渐渐,水墨变成了浅金色,最终散逸出夺目的金光。神像头戴冠冕,身后有天道宝轮明灭,这是天帝血脉之像。

龙渊呼啸而至,恰恰落入神像巨掌之间,一瞬间,像是凝滞了,紧跟着便发了疯一般上蹿下跳,狂风与剑气从四面八方切过来,吉光神兽又要回头看,祝玄再一次捂住了她的眼睛。

“马上就到。”他说。

天边那一线光很近了,祝玄已经能看见那层光里的景致,是萧陵山,春色正浓,辛夷玉兰开得热热闹闹,眼睛都要被晃花。

身下的吉光神兽像是渐渐跑不动,“咻”一下变回人身,祝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继续向着那层光狂奔:“别停!快跑!”

他竭力朝满山盛开的繁花伸出手,冷不丁脚下一空,他下意识将肃霜揽入怀中,一颗泪掉落在他眼尾。

祝玄心中一沉,耳畔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我累了。”

别走!

祝玄一跃而起,抬臂去捉,却只捉住一把青纱帐。

寝屋内点着香炉,细细的香刚烧了一半,久违的父亲半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他,淡道:“终于肯醒了,梦中可曾得偿所愿?”

梦中……得偿所愿?

祝玄怔忡良久,忽觉左边眼尾烧灼似的痛,抬手一摸,那里多出一粒细小的疤,一颗泪盈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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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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