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盗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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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匪帮,杀戮无数,妇孺也不放过。端午像被毒蛇缠绕一样,浑身都石化了。

她哀叹:运气实在背。也许从前许多次偷吃给神佛的贡品,真要遭报应了?

她眼珠不停转,心想“物以类聚”。要是自己表现出足够“匪气”,也许匪徒们能放过她?

几匹马贴着山崖,速度由急变缓。他们这是要往众人过夜的那个洞穴去……

端午咧开嘴,哈哈哈大笑。因为她曾是领唱的,所以那三声笑,惊了两个蒙面人的马。

山大王,好汉,壮士,侠客,究竟哪个称呼好呢……容不得多加思索,她扭头:“英雄,这是去哪劫富济贫呢?小妹我从南海跑来昆仑山,做梦都想一睹传说中各位的本领。梦成了真,我死也含笑了。呵呵,当然了,不死更好。喂,你们还缺人手吗?我虽然没多少本事,但烧菜煮饭,洗衣喂马,都不在话下。你们收来的宝贝多了,我还能帮你们分拣分拣,你们打劫回来,我也能唱歌跳舞助兴啊……”背后那个蒙面人哑了般,不答话。

端午脖子扭酸了,才看见那双蓝色眼睛,映着星光。

端午想:哎,蓝眼睛别是听不懂官话吧。

可背后那人,轻摇了摇头。

端午连忙对他说:“我爹我娘和你一样,不过,他们是海盗。海盗你知道吗?”她想做个手势比划,但身子还在那人的臂膀里箍着。

那人点了点头,调了调持缰的手姿,居然有点想她更舒坦的味道。

端午继续胡编:“我们家风风雨雨,占岛为王了十几年,被可恶官军灭了!我这才被官府卖作奴隶……所以,我对官府恨透了。我主人他们就在前边,我给你们带路吧……唉,不过,这次真可惜,可惜了呀!”

那人的眼神,像在询问。他睫毛又长又翘,投在鼻梁上,有淡金色阴影。

端午说:“我们经过玛瑙滩的时候,遇到了一堆死尸,估计是你们的对手或者友邦做下的。我那主人生性狡猾。到老鹰口之前,他命大队人马带着钱财美女连夜走大路。剩下我们,不得不跟他走小道。主人脑子有病,一直相信他老情人魂灵留在这片山里,所以让我们舍命陪他来走走。除了我手里这串珍珠,就再也没值钱货了……不可惜吗?”

蒙面人点头,看了看端午手里的珍珠。

端午盯着他说:“求求你,先把项链拿去吧,别让兄弟们空跑了一场。虽然能让我这种小奴隶拿在手里玩的珍珠,不会太值钱。但也是小妹支持普天下所有匪帮兄弟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蒙面人,心里却想着惨死的爹,远离的娘,那双大眼睛,不由得眼泪汪汪。

她抽了鼻子,把珍珠死死往那人手掌里塞。

那人停下马。他一只手拈着她袖子,另一只手松开马缰。

他终于把珍珠接过去,又套回到端午脖子里。

他注视她,眸中荡漾水光,轻叹一声,吐气如兰。

端午简直呆住了。昆仑山匪帮就是这样子?

这是哪门子的匪帮啊?不过,蓝眼睛周围几个,虽也看不清,个个都是雄赳赳的彪形汉子。

端午趁他们犹疑,偷望对山。燕子京许是心事重重,没能发觉暗处的动静。

他目不斜视,已走回亮着一星弱火的石洞中去了。

可是,燕子京该发现自己失踪了呀……他能想到匪帮在侧吗?

她回忆燕子京海边救了她命之后,一路上种种行为,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燕子京死了……被匪帮杀了的话……一切会怎么样?

那蒙面人正在思索,端午只听到自己心跳声。风声更大,带了秋寒。她的衣裳早为冷汗湿透,口袋里松子桃仁渣滓,却被汗水蒸出香味。

蓦然间,端午注意到,洞穴内火光全部熄灭了。燕子京会迟钝至此?不过,也难说。自古有意乱情迷之人,燕子京悬崖抛红兰,大约是真有病。心病。

那几个骑士似已沉不住气,齐声道:“哥哥……?”

端午一愣:苗条的腰身,花瓣似的皮肤,分明年少,怎么是那几个的哥呢?这家人声势浩大,全都当了匪?对了,小松鼠也曾说过……

和田城外相遇,小松鼠送上桃仁,那时他说:“这是一位哥哥送我……”

他昏迷时,念念不忘“哥哥……”

当燕子京询问时,小松鼠明确说他没有亲兄弟。但他在松树上画了火焰标记……

她豁然开朗,哥哥只是一种称呼……,这个人非但是响马,还是个匪首!

一个骑士打断了端午的思绪,他探身对蓝眼睛说:“哥哥,小松鼠定在附近,多半在那山洞。”

机灵可爱的小松鼠,原来是匪帮的细作!怪不得,他会单身出现在杀戮后的沙漠中,怪不得,他会潜入尉迟公子兴建中的玉石基地,怪不得他要偷偷在树林划下暗号。哼!是这样。端午突然想当面啐小松鼠一口。她瞎了眼,才会担忧他的安危,选择跟燕子京走这趟。她屡教不改,才会那样照顾小毒蛇,好让他学着腊腊再来咬自己一口。

蓝眼睛摆摆手,旁人立刻噤声。

端午脑中有竿秤,上上下下称不停。燕子京不会愿意轻易交出小松鼠,他身上有功夫。山洞还有十来个男仆役。可如果昆仑山匪真能以一当十呢,犯得着大家一决生死?

再说,匪首的背后,也许还会有大队援兵?小松鼠这个小骗子虽该死,但是……世上该死而不死的家伙,实在也多了去。即便交出那小子,匪帮就会手下留情吗?

蓝眼睛自然不会来问她想什么。他跃下马,抱起端午,把她挪到马鞍子后边。

端午一愣,要开口。他却对她再次微微欠身,好像请求她原谅似的。

他重新上马,宽肩膀挡住了月光。

端午忐忑贴着他背,谁知弓箭上插的白山花钻进了她的鼻孔。她一痒,打了个喷嚏,娇小身子一晃,两手靠抱住蓝眼睛的腰肢,才没摔下马去。

蓝眼睛的腰,不但细,还藏着韧劲,不愧是干这个营生的。

端午不及放开,他再次催动马,一行人向山洞行去。

匪帮的马,也训练有素,鼻息不重,步声悄然。

端午紧张极了,是要偷袭?怎么办呢,她是端午,不能傻傻当稻草人儿。她要是叫出来,说不定立刻毙命。可是不发声,眼睁睁看着一群活人被开膛?那些人多是燕子京的走狗不假,但大半也为了讨生活,平日对端午并没什么恶意……

不行,多少要提醒个。她将鼻孔靠近弓箭,白花扫着鼻腔,又是一声响亮喷嚏。

蓝眼睛腰身一摇,吃住马匹。他一马当先,已到了洞口。

嗖嗖,银光数道,一簇冷箭从□□了出来。蓝眼睛已然挥刀,刀光夺人,左削右挡。

叮当叮当,火花迸发。端午从没见过真刀对真枪,不客气拿那人身体当了铠甲。

要是蓝眼睛的背部,和他那腰身一样秀气。难保“人甲”不被射穿,刺到她自己。

可是,她抱着那身体,忽从她手中弹开去。高跳,旋入洞口。黑暗里,两团银白风影纠缠,兵器互切如犬牙交错。叮咚咣当,刚让人以为难舍难分,声音却嘎然而止。

只听燕子京清朗声音:“是误会。来人,点火吧。”

火把亮起,洞内人人流露紧张之色,只有小松鼠欢快叫道:“哥哥!”

另几位骑士翻身下马,也要进洞。但蓝眼睛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钉子般站住了。

马儿匍匐,端午走到他们身后。

燕子京的神色,并非沮丧,也没什么畏惧。他白皙的脸上,大概为山风吹了,有病态之红。

他看了看地上一把短剑,似笑非笑:“小松鼠——是你的兄弟?”

蓝眼睛迅速把刀插回刀鞘。他出人意料弯下腰,将剑拾起,双手奉还燕子京。

虽然他是个匪首,但动作有礼,像是把自己的手下败将,当作一位尊贵的王子。

燕子京眼中,闪现惊疑。那人快步走过人群,把小松鼠抱了起来。

小松鼠喜出望外,咕哝说:“哥哥,你比风儿还要快……都怨我,你罚我吧……”

蓝眼睛只用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在腰间动,掏出几颗松子,塞入小松鼠的嘴。

小松鼠环顾众人,低声说:“我受伤,是那小姐姐救了我。这商人治了我伤。”

蓝眼睛若有所思点头。他静静将这昏暗山洞中的人扫视一遍。

触及那纯净的目光,众人都觉被甘泉洗涤一番。紧张之色,不禁散去。

那匪首武艺高强,令燕子京知难而退。

人贩子站到边上,唇微扬,略带讥诮。

小松鼠被匪首绑到了马上,端午回避开那孩子的目光。他忽然恳求道:“哥哥,我们带着小姐姐一起走吧!”

端午假人般乖觉,只笑了笑:“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来,这次有老朋友相托我一事,既然答应了,死活要做到。我不能跟你们走,多谢你好意啊!”

她说完,剜了小松鼠一眼。小松鼠默默垂头。端午也没什么快乐。

匪首走到燕子京面前,一手放在胸前,向他深深鞠躬。燕子京不置可否。

他又走到端午身边,湛蓝色的杏子眼,好像能说话,带着真诚笑意。

端午不愿示弱,微微露齿,不打算说什么。

那匪首对她再次微微欠身。不同的是,这次他手指在端午的鬓发边一掠。

端午回过神来,鬼魅般的影子,已潇洒离开。洞里人,大多数不由自主,延首瞻望。

端午摸了摸头发。她摊开手心,那是几朵小白花,素心纯朴,香气微弱。

本来,它们点缀着那匪首的弓箭。端午张嘴,她觉得手心有一点点潮湿。

是露水吧,一定是。只是,手心不仅有点潮,还有点热。

他是谁呢?

端午觉得,经过那场虚惊,大家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变化。不再是那么冷漠,她从爷的货物,变成个活人。

“爷,您看!”

一个眼尖的仆役喊道。燕子京沉默到了洞口,一块大石上,放了块黑色的晶石。

“这是……那个人留下给爷的?”

燕子京审视:“这是一种药,稀世奇珍。”

他望向远处,眉宇间现出一种古怪神情。在端午看来,燕子京好像在暗自得意。

输掉了,还得意什么呢?端午纳闷。

她闭上眼睛。那双蓝眼睛又浮现出来,连带君士坦丁堡的天使肖像画……她吓得连忙睁眼。

还好,山林寂寂,只有猫头鹰坐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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