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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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门上的手指,热如烙铁。把她从冰冷的死亡气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实。

她停止抽噎,说:“这客栈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难道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燕子京反扣得更紧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气,才发现尉迟无意所托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见了!

她眼前发黑,心沉到了深渊。匪徒们虽然放过了她,还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来以为,昆仑山匪帮是一群杀人魔王。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们不仅谋财害命,还要泯灭人心。那蓝眼睛天使一样的外壳下,藏着蛇蝎般心肠,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是小松鼠那帮子人,没错。当晚,蓝眼匪首只带了几个人,所以他先带走小松鼠,安稳下商队。此后他派人暗中跟踪,等到众人在驿站会合。他再在深夜带领全体匪帮血洗客栈。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过了,但夺走燕子京的人马财物,抢走了她那串珍珠,却等于扼杀了他们俩一次。燕子京如何空着手去见诺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对尉迟呢?

尉迟,是一路上对她最关怀的一个男人。但她已辜负了他的托付。

而那蓝眼睛,是她所遇到过最彬彬有礼的一个男子,但他却愚弄了她。

她透不过气来,简直要把牙齿咬碎。恨意铺天盖地,令她自己都快晕迷。

这时,燕子京松开了她脉门,他眼睫不住抖动,道:“水,给我水!”

端午爬起来,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头旁,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面孔显出一种暴躁和绝望来,双颊满是鲜艳的玫红色。

他快死了吗?从海上到这里,他不是一直没有多少倦意吗?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留在这满是尸体的荒凉客栈,还是徒步走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中去?她都不愿意。她要的是人的气息。哪怕这是一个垂死的铁石心肠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凑到燕子京唇边:“爷,喝吧,这是水!喝了就会凉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紧闭牙关。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齿缝。

燕子京“嗯嗯”□□,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缩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

他几乎是一点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掷向墙壁,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张着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端午十指连心正痛,忍不住大声回敬:“你有本事就别死!”

她一肚子怨气,都翻将上来:“……我倒霉找谁诉去。我杀蒙古老狗不成,本来横下心是准备死了。你不救我,我早变成沙子,倒万年省心了。可现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隶,还被你被带到这种鸟不生蛋地方来。如今,珍珠被该死的强盗拿走了,我以后也没脸投奔尉迟家帮工了……你病得没个人样,还跟我死死活活争。哼!死也好,活也好,随便吧。天下那么多爷,我怎么遇到你这种当爷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么啦?”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烧得厉害,冷笑起来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他说:“你……欠我……一条命。”

端午也冷笑:“好,我还给你就是。给你三条路选。第一条,让我马上自杀。第二条,你自己杀我算了。第三条,我来救你的病。等我们平安了,大家两清。你选吧!”

燕子京眸子动动,手在腰间胡摸,居然还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栈过夜,还不如死好!

她一鼓作气道:“错了!只有我活着,你才能当主人!”

说完,她使劲力气,朝门外冲去。其实她压根没想死,只想少看见燕子京一会儿。

一道银光,从燕子京腰间闪电般飞出,反系住了她腰带。

端午踉跄摔倒。一看,是条筷子粗细的银链子。她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爷就会对付弱女子。你机关算尽,为何没想到小松鼠他们留了这一手啊?”

燕子京没力气拉她,也不放手。

他断断续续说:“……你算弱……女子?你……你杀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边黑貂裘,拉到背后当枕头。

端午想:这才刚好一点,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别再发成那样,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虽然不是乌鸦,但每每不幸严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端午职能和昨晚上一样,靠在炕边注意他的病况。

灯油燃尽,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抛弃在一条被遗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一声,端午正要再点灯,看他怎么样。

这时,楼下“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锅倒了。紧接着,又有几个碗叮当。

是有人!有人进了驿站。

端午如惊弓之鸟,她顾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烧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摇摇头。

不出去,就能躲得过去?端午决然抽开他脱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还未发声。楼下那人,率先亮了个火折子,仰头笑道:“在这儿?”

端午笑了几声:“是在这儿。怎么样?尽管上来啊!”

她看清了来者。好多好多年以后,大概她还会记得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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