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榆抬首望着他,这次他的左耳挂着一串小铃铛,胸口垂着一把小辫子混着散着的长发,不变的是,他仍戴着那张傩戏面具。
也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明榆也不敢靠近他,只是试探地问道:“你是……”
他没有回答。
清晨的风夹杂着露水迎面吹来,拨开朦胧的薄雾,丝丝冰凉。院子里安静地只能听见清脆的银铃声。
明榆回想起闻宴说过的话,他说此人并非好人,会抓人练蛊,要是不想被蛊虫寄生变成骷髅,再见他时要离得远远的。
明榆身子一晃,边盯着他边往后退了几步,满眼都是无措,似是受了惊的小猫般,无处躲藏。
忽然间,明榆好似听见傩戏面具下的一声轻笑,许是太安静的缘故,明榆觉得自己或是幻听了。
明榆慢慢地往后挪步,因为是小路,地上的泥土里嵌着大小不一的石子。忽然间,她被凸出的石头绊了一下,没站稳,朝后一下子摔倒在地。
手肘磕在坚硬的尖石上,痛得明榆眼前一阵昏暗,鹅黄的衣服上被鲜血染红了,她蹙着眉,手腕酸麻劲上来了,让她怎么也起不了身。
明榆余光看到一只手朝她伸过来,那只手很漂亮,修长而白皙。
也不知是一时犯糊涂,还是怎的,明榆居然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明榆感到一股透心骨的凉气,身上不由得泛起寒意。
怎么会有人的手这么冰,就像是寒冬里的冰雪,怎么捂也捂不热。
玄枵拉着明榆,轻而易举地将她拉起。
恍然间,明榆注意到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沾着血迹,再仔细一看,他的指缝中都渗着没擦尽的鲜血。
明榆陡然间瞪大眼,赶紧抽回手,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手上的软香转瞬即逝,玄枵不明所以,手悬在空中,他很意外自己会留恋她的温度。
玄枵缓缓地收回手,看见手指上的红色时,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剑眉微皱,恹恹地看向明榆,“你是在嫌弃我?”
“我没。”明榆仓惶地摆着手,生怕他误会。
她只是……
她只是害怕而已。
明榆声音微颤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知他是星宿楼的人,可为何他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其他人去哪了……
玄枵没有回答明榆的问题,而是朝她靠近。
危险的气息逼近,明榆心慌不已,下意识地唤了声“闻宴”。
也许是太害怕的缘故,她不敢高声,慌张失措地往后退。
玄枵不屑道:“你喊他也没用。”
他这话让明榆更加心惊,他能进到院子里,旁人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已经遭遇不测,更何况他的手上还有血……
“你把他怎么样了?”
明榆愣住了,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祈求闻宴平安。
“你很担心他吗?”玄枵冷冷道,“他那种叛徒,自然是要被扒皮拆骨的。”
他不像是在说笑,冰冷的话语让明榆的心瞬间冷了下去。
他的意思是……
明榆鼻尖有些酸,眼睛里汪着泪水,在听到玄枵说到“扒皮拆骨”时,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不一会胸口的衣襟就被泪水打湿了。
玄枵看明榆哭的很伤心,忽然有种从恶趣味里找到的快感。
他与闻宴,一个是活在阳光下的少年郎,一个是活在地狱、人人唾骂的奸邪。
玄枵似是嘲笑般:“他不过是和我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死不足惜。”
明榆哽咽道:“他和你才不一样!”
闻宴会很耐心地等着她,会每天守着她,保护她。他虽不善言辞,但是待她却是真心实意的。
她抹干眼泪,狠狠地瞪着玄枵,“你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玄枵像是听到笑话般,冷哼一声,“他定与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我告诉你,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许你这么说他!”明榆气恼极了,咬着嘴唇忍着难过。
玄枵看见明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痛快,他的心情很久没有这样好了。既然如此,他今天就大发慈悲做个善人吧。
玄枵漫不经心道:“懒得与你说笑了。这次,他前主人也随苍梧来了,我带你去找他吧。”
明榆担心闻宴的安危,也没去细磨玄枵的话。她看玄枵说罢转身就走,也来不及思考就跟了上去。
他一路不语,背影挺拔而孤独。
明榆红着的眼睛还有些酸涩,他居然是来带自己去寻闻宴的,所以并非是她想的那样?
可一路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好似对王府很熟悉,不走大路,专挑偏僻的小路走。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这条路也走到了尽头,明榆却还没有看见闻宴,细声细语地问:“他在哪?”
终于,玄枵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轻轻一笑:“我的郡主,下次别再那么容易亲信他人了。”
话音未落,玄枵一跃而上,翻过墙不见踪影了。
明榆后知后觉被欺骗了,欲转身往回跑,可不知何时后面站了两个黑衣人。他们腰间挂着玄武的令牌,明榆知道,那是星宿楼的标志。
“郡主,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两人话中不带一点感情,只是执行主人的命令。
明榆随他们去了王府的校场。
校场正前方的阁楼中,苍梧高坐在上,他旁边的垂帘之后还坐着一人,那人看不清容貌。
星宿楼的杀手将校场全部围住,任何不得随意进出。
明榆看了一圈,没有发现父亲和兄长的身影。
黑衣人自觉的为明榆开出一条路,明榆这才看见父亲站在校场的中央,身旁还有受了伤的兄长。
明柯单膝跪地,腿止不住的颤抖,后背还有被利器划破的伤痕。他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般,明显是体力不支。
星宿楼的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明榆来了,才把目光投向这边。
明忠惊心骇瞩,猛地回头,怒视着坐在垂帘之后的人,“少主这是何意?”
他明明已经派了很多人将明榆的院子守住,却不想明榆还是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来。
玄枵淡淡道:“让你们一家人团聚,不好吗?”
要不是整个武王府都在星宿楼手中,明忠定会提刀直接冲上阁楼,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两个孩子平安。
还有,明柯堂堂世子竟然被人如此羞辱。
苍梧道:“郡主既然来了,便坐下来吧。”他朝明榆身旁的两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会意,带明榆上了阁楼。
明榆万般不愿,一步三回头,频频看向明忠和明柯。
其中一个黑衣人不耐烦,直接推了明榆一把,明榆一个娘跄差点摔倒,幸亏她及时扶到了墙边。
倏忽间,一根银针从垂帘之后飞出,直刺向黑衣人推明榆的那只手,那只手瞬间变成紫黑色。
只听玄枵缓缓道:“我们既是客,不该对主人如此无理。”
这次,连苍梧也没出声制止。
明榆朝垂帘后看了一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意识到他是什么人之后,她赶紧收回了视线。
待明榆入座后,玄枵道:“俗话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世子既为武王之子,武艺应当卓绝,怎会连我楼中最低阶杀手都敌不过?这样,如何谈保家卫国?”
他话中不乏嘲讽之意,也无疑打了明忠的脸。
明忠平日把两个孩子护的太好,明榆性子温顺,胆子小,明柯虽为人正气,却容易心慈手软。从前,明忠总觉得明柯年纪尚浅,不愿他过早接触杀戮。
可直至今日,明忠才明白,在乱世之中,必须杀身成仁,明柯得变强,才有和别人对抗的本钱。
他连星宿楼最低阶杀手都抵不过,又如何领兵打仗,如何敌过千军万马?
玄枵的这句嘲讽倒是提醒了明忠。
苍梧继续道:“世子殿下可服气?”
明柯咬牙切齿道:“不……服。”
他怎么可能轻易认输,他是武王之子,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战场上只有生死,哪有认输一说!
明榆满眼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心急如焚。
玄枵在明榆身后,他不用猜都知道明榆此刻的表情,定是委屈极了,然后在心里偷偷骂他。
真麻烦,他待会回去还得哄好久。
要是她的兄长和老爹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哄都哄不好?
啧——
眼见明柯要出手,明忠挡在他的身前,对苍梧说:“是我教子无方,往后的日子,我定严加管教。”
苍梧嗤笑一声:“……”
“行了。”玄枵出口打断苍梧,他随即起身道:“武王有心了,不过,可别让人抓住了把柄。”
即是提醒,也是警告。
算是明忠走运,赶上他心情好,懒得再计较了。
说罢,他拨开了珠帘走了出来,明榆不敢看他,可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在朝她这边看。
见明榆没有回头,玄枵唇角微微一扬,“国师,走吧。”
苍梧略有震惊,往玄枵那边看去。玄枵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地上了轿。如此,苍梧也不便再留下。
待一行人散去后,明榆赶紧跑去抱住明柯和明忠,把他们从头看到尾,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了。明忠慈爱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阿榆。”
这次明柯只是受了点皮肉伤,还好,结局不算太坏。
其实明忠不明白为何玄枵选择最后放过他们,只怕麻烦还在后头。
明榆很快找到了闻宴和彩蝶,听彩蝶说他们被迷晕了,不过幸好没受伤。看见闻宴平安无事,明榆差点哭出来了,果然,刚刚那个人就是大骗子!
闻宴不明白,他们都没事了,又为什么会哭?
果然,姑娘家的心思最难猜……
自那日后,明柯起早贪黑的练武,除非日落,否则不肯休息。明忠将这一切默默地看在眼里,当看见明柯受伤时,他会心疼,渐渐地,他也只会将这份心疼藏在心里。
半月后,灯花节。
“去南街吧。”
南街临水,两岸灯市,河水缓缓,桥畔上有白裙红衣的姑娘在卖杏花,无处不响笙歌。船桨划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垂柳拂水,莺啼燕舞。
岸的左侧边有一座酒楼,店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肩上搭着白色抹布,热情地招呼着路人。
明榆道:“我们去这家吧。”
“望月阁”,顾名思义,身处此楼可揽天上玄月。雅间临接河水,推开窗便能将南街尽收眼底。明榆每次来南街都来着。
一来是为了这赏景好位置,二来是为了这里的招牌菜。
店小二脸上堆着笑道:“几位客官里面请。”他看这几位衣着不凡,应当是大户人家,再看姑娘出落的沉鱼落雁,气质温婉,身后跟着一位极其俊美的少年。
店小二猜测二人的关系,多看了几眼,发觉二人长的也不像,应该不是兄妹。若不是兄妹,那只能是……
思及,他开始侃侃而谈:“小姐和公子走在一起真真般配,郎才女貌。”
此话一出,明榆略有尴尬,上楼时迈出的步伐微微一顿,“不是。”
彩蝶听不得这种话,凶道:“嘴抹了油,胡说八道惯了是吧?别辱我家小姐清誉。”
店小二方知说错了话,赶紧闭嘴,心底还有些不服气,二人走的那般近,说不是一对谁信啊。而后他顿时恍悟,莫非这二人是背着家里偷偷出来的?
店小二抿着嘴笑了笑,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闻宴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微乎其微地一曲,才道,
“她是我主子。”
“他是我朋友。”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这下更说不清了,越解释越乱。
明榆赶紧扭过头,在自己脸红透前到了雅间,店小二送来食单。她点了两道招牌菜,便把食单递给了彩蝶,“你们俩看看想吃什么。”
仆人与主子共进餐本不合规矩,但明榆倒不在乎这些虚文缛礼。
彩蝶挑了一道明榆常吃的菜,便把食单递给闻宴。
闻宴淡淡一笑:“多谢郡主款待,郡主的好意闻宴心领了。”
闻宴忽然的疏远和客套,定然是也察觉到了不妥,明榆也就不勉强他,“好。”
闻宴行礼退下,到门外守着。
明榆看着他出去,不知为何有些别扭,心头涌出些酸涩感,明榆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还未适应这种改变。
她望着外边逐渐聚拢的人潮若有所思,微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发丝,风里还夹杂着鲜花的芬香,沁人心脾。
闻宴看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食客,他取下腰间的香囊,抓出一把炒米。
这是他昨日刚在桂香斋买的,买的时候刚出炉,现在留有些余香。
吃了两把后,拍掉手上的残渣,拿出薄绢仔细地把手擦干巾,绢布的反面沾上了一块暗色,似乎是干了的血……
他眉头一皱,似乎是嫌弃被血弄脏的绢布。
两个勾肩搭背的醉汉靠在楼梯口,手里拎着酒壶,一副微酣的模样,其中一人道:“你听说了没,星宿楼的人直接进了武王府把世子打伤了,就因为武王上朝时参了星宿楼一本。现在可真的没人敢说星宿楼的不是了。”
说完,他便猛地灌下一口烈酒,辣得他龇牙咧嘴。
“据说这星宿楼里的都是苗疆人。当初萧蔚川攻打苗疆的时候,以屠城逼着他们归属咱们。明知有仇,还与他们办劳什子星宿楼,这不为虎作伥么。这几年苗疆养精蓄锐,现在想谋反那是显而易见!”
另一个喝的酩酊大醉,忘乎所以,开始口不择言。
旁边的人听他直接道出二皇子的名讳时,瞬间清醒了几分,“老兄,可别乱说,小心丢了脑袋。”
那人甩手满不在意,“谁能管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已经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声。
闻宴冷冷地看着他们,直至店小二来上菜,他才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