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榆一点点掀起眼帘,逐渐适应了光亮。
屋子的里室与外室隔着一层红绸软帘,画屏上是一副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梁柱上也雕刻着奇珍异兽的图案。右手边一排博古架上摆放着繁复精美的玉器陶瓷,连放置茶水的托盘都是紫檀木做的,可见这画舫主人之奢靡。
屋子很大,只有一扇轩幌,轩幌之外围有铁栏以防有人逃走。又有珠帘遮挡,岸边之人也瞧不清画舫高处的景象,只当寻常客房。
闻宴点完灯后一直在期待明榆找他说话,刚刚她抱了他,她会表示一下吧……可他却眼睁睁地看见明榆直接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这样都不和他说话?
闻宴愣在原地,被冷落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明榆转了一圈,毫无收获。心想眼下若要逃走,必须要从正门走,但定会打草惊蛇。他们人多势众,加上这里也是他们的地盘,根本毫无胜算。心中嗟叹,也只能看看明天有没有机会了。
她忽觉有些难安,所幸直接坐下休息。
良久,她觉得还是不对劲,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闻宴倒了杯。
闻宴的目光也追随明榆转了一圈,见明榆终于想起自己了,方才的失落感一扫而空,手捧着杯子,眼巴巴地望着明榆。
明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漏了什么,先想到的是家人。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出去。
“父亲和兄长肯定担心死我了。”
哦,原来是担心明忠和明柯。闻宴盼了半天,等来了这么一句话……算了,抱就抱吧,反正他也不亏。
他轻轻抿了点水润润唇,安抚道:“郡主放心,二殿下的人在岸边候着呢,他肯定会把郡主的行踪报给王爷。”
也是,蔚川哥哥做事向来严谨,父亲那他应该早就说过了。灯花会虽只有一日,但出游两三日也很正常……
明榆拖着腮,还是觉得忘了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二人各怀心思。
闻宴抱着手,他想起怀中的首饰。书上曾言:“赠姑娘首饰以表心意,哄其欢心,得其真心”。说的倒是振振有词,真有那么神奇么?
书上还说,尤其是在姑娘家伤心难过时,最容易攻破心里的堤防。
那不就是现在?
闻宴时不时偷看两眼明榆脸上的表情,见她皱眉愁绪不展,闻宴点了点头,深觉现在的确是送礼的好时机。
既然不开心,那在这个时候送郡主礼物,岂不是能哄她开心?
他又看了明榆许久,却不见明榆看他,失落极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明榆早就注意到了有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不好意思看回去,总觉得怪怪的,但想不出缘由。
刹那间,她忽然想起件事!
自己方才一时害怕,慌乱下竟抱住了他!
而且刚刚也忘记向他道歉了……
明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表情,很想用托着腮的小手把自己的脸遮住。
这该如何是好,她这榆木脑袋怎么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难怪闻宴一直看着自己,定是觉得自己冒犯了。
明榆现在很希望屋里的光暗些、再暗些,最好能把她脸上的羞涩藏住。
“额……”明榆一时缄口结舌,“我刚刚不小心……抱……”
她托腮的手慢慢地贴着皮肤往上挪,稍稍挡住了闻宴的视线。
后面还说了两个字,但是闻宴没听见,“郡主不小心怎么了?”
明榆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勉为其难地又说了一遍:“抱你。”
声音还是很小,但这次闻宴凑近听清了。
她在说她刚刚抱了自己诶。
他没听错吧……
先是涌上心间的欣喜,随后是回旋而来的委屈。
闻宴把身子扭过来,“所以郡主刚刚忽视我是因为不好意吗?”
“没有啊。”
明榆有些发蒙,她何时忽视他了?
闻宴忍不住把憋屈说了出来:“我看了郡主许久,郡主都没看我。”
看着明榆用手把脸挡住,更委屈了。
“郡主到现在也不看我。”
明榆赶紧我手挪开,她快解释不清了,对上闻宴干净的眸子,她愈发心虚。
“看你了……”
闻宴品味着明榆这句话,权当是她的道歉了,于是自认为大方道:“我原谅郡主了。”
明榆点点头,原来闻宴不在意那些呀,心灵之坦荡,让她自愧不如,她不该有那些杂念。
原谅明榆了,那闻宴就要开始送首饰了。
他刚欲抬起手去怀里拿锦盒,却因听见她猝不及防的话而止住。
“我不想你背负人命。”
其实明榆刚刚不敢直视闻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闻宴深感歉意。
闻宴曾经虽身处星宿楼,但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要为了自己杀害无辜的人,如何对得起他的赤城之心……
而斗奴,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斗奴场里我也不想你有事。”
闻宴凝神,脸上神情难辨,他突然敛了性子,变得不再像闻宴,而像那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居然有人不想让他背负人命。他手上的人命可是数都数不过来的……
又何必在乎多那两条呢?
明榆倒是没注意到闻宴的变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愧疚之中,“我知道你一定不想杀人……”
闻宴很平淡地反问:“我不想杀人,可若别人要杀我怎么办?”
明榆一愣,她的确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
闻宴翘起腿,那慵懒的样子倒有些像那人,“若不杀人,你就得死。”
他有些恍惚,仿佛听到这句话时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年他才八岁。
闻宴笑了,一声轻笑,看淡了这么多年的生杀予夺。
毕竟在世上,人们只会在乎结果,不会在乎过程。
星宿楼里的杀手,都是沾了无数人的献血,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爬上出来的,玄枵自然也不例外。
玄枵记得自己后背纹上青龙那刻起,无人再敢挑衅他,无人再敢置喙忤逆他。因为他已经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了……
明榆知道,明日若他不杀了对方,那么他就会被对方杀死。
可……是她让他手染上鲜血,明榆看着闻宴的眼眸,很亮也很澄澈。他是块璞玉,不该沾染一丝污秽。
闻宴似是知道明榆的想法,只要他是玄枵时,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明榆的心思。他自嘲般唇角一扬,神情晦涩难懂,“郡主放心吧,闻宴就算明天真的杀人了,杀的也是穷凶恶极之人,更是为了郡主的安危。而闻宴还是闻宴,永远不会变。”
闻宴永远不会变,会变的只有玄枵。这不算撒谎,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明榆望着暖光下的闻宴,一半明亮一半陷于阴影,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疼。
“你对我真的很好,可我对你却没那么好。”
闻宴捧着脸,他还是那个真诚的少年,“郡主对我也很好。”
明榆莞尔一笑,试着和自己和解,她日后要多多在意闻宴的感受。闻宴心思敏感,却极其容易满足,她会试着满足他的每个愿望。
次日,天刚刚破晓,晨曦还未探入屋内时,明榆便醒了。实际上,她一夜未眠,无时无刻在为今天之事担忧。
闻宴亦然,他本就极为警惕,任何风吹早动都能吵醒他,而这画舫第四、五两层夜里应当是不停的有人来往。
估计是那些赌徒正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呢。
很快,昨晚那个白衣侍者打开了房门,他还带来了锁链。按照规定,参加斗奴的奴隶右脚踝必须栓上锁链,以防逃脱。
锁链是双向的,一边栓在奴隶的脚踝上,另一边则将会缩在斗奴场的柱子上。
白衣侍者道:“小姐既是我家主人的客人,那么便由我亲自为您的奴上锁吧。”
说着他便欲蹲下将锁链栓上。
“且慢。”明榆出声制止道。
限制闻宴的自由,虽无肉/身上的伤害,但无疑是在折辱他。
闻宴却道:“小姐可愿亲自为我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