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琪不算有钱,但也没怎么缺过钱。
像大部分那个年代的独生女一样,小时候余九琪身上就没断过零花钱,温雯一向不小气,余凯旋总是担心女儿在同学面前没面子,两人也不互相通气,随时随地问小九零花钱够不够花?
余九琪来者不拒,问就是不够,给就要。加上偶尔姥爷也会偷偷塞给她十块八块的,长久下来攒了个不大不小的金库。
但她对钱没概念,直到八岁那年夏天三口人去青岛旅游,温雯在服装店看上一条做工繁复的波西米亚长裙,可当时他们身上的现金花差不多了,还缺两百多,余凯旋撸起袖子跟店员激情砍价,温雯站在一旁抱着肩膀脸色越来越差。这时候小九从小书包的夹层里掏出整整一大把零钱,怯生生问老板,加上这些够不够?
裙子买下来后,温雯费劲地把圆滚滚的小九腾空抱起来,转了两圈,又狠狠亲了两大口,用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香喷喷气息夸她:“我宝宝怎么这么好,我宝宝真是小天使,妈妈好爱你啊爱死你了!”
余九琪被温雯按在怀里快透不过气来,第一次对金钱有刻骨切身的体会,钱是好的,是香喷喷的,是眩晕的,是能轻轻松松让妈妈对全世界呐喊着爱她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被需要的安全感。
八岁的女孩也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被需要就是有价值,有价值就不会再被轻易丢弃。
自那之后,余九琪热衷于攒钱给温雯花。
父母离婚后她理所当然收两份零花钱,大多都攒起来,赶上个节假日就买些礼物送温雯和余凯旋。余凯旋一向很容易满足,买袋花生米给他当下酒菜就知足了,温雯难伺候的多,除了要用心之外也不能太寒酸。
不过小九一向能精准拿捏温雯的喜好,她喜欢的服装款式,电子产品,甚至是她平时看电视提过一嘴的明星,小九也能辗转通过无数个 QQ 群给她买到签名照。
她倒不觉得钱花的可惜,反正也都是父母给的,花到他们身上也正常。后来回来工作了,小城市银行的工资不算高,好在在石城也没什么大开销,除了照旧大部分钱花在温雯身上,自己也存了一点。
她的钱都统一存在工资卡上,她知道钱不多,可也没数着数字过日子,进进出出的那些消费短信她都很少留意余额。
直到最近,她才能准确说出所有存款的数字——9811.25
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呢?很简单,是她一次一次转空了之后轻松得出来的。
第一次是在金嫂子的冷面馆对面路灯下,小九挂了电话后,已经冻得泛红的手指笨拙地划开手机屏幕,在延长甲片敲击屏幕的笃笃声下,眨个眼睛的功夫给那个黑色头像转过去 5000.
然后迎面看到金嫂子牵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邋遢孩子回来,余九琪赶紧过去,跟她说了说店里的事,过程中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她隔了一会才看,一条是银行的转账短信,一条是微信的收款提醒。
一天后,余九琪在银行坐了一上午柜台,午饭时才得空看一眼手机,看到两个小时前黑色头像发来两条简洁的微信。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拍的是几张医院检查的清单,显示病人患了病毒感冒,还有输液单和一些处方药。
下面那句话是:【还需要几百。】
余九琪咬着三明治,直接转过去 1000,关了手机。
再之后就是她去温都水汇找余凯旋吃饭,被蹦迪的人群堵在二楼楼梯口时,心里已经咆哮着骂人了,还是为他在 KTV 里的啤酒洋酒纸醉金迷付了 3000.
只不过最后他又提出的那一笔,小九没有理会,她退出微信,挽着爸爸的手臂踏着积雪去吃年少时最爱的馆子。
就到此为止吧。
余九琪清楚孙锡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但凡沾上了他,即便能挣脱掉,也会扯下一片皮肉来。
但她想孙锡应该也清楚,余九琪如果真的急了,那扯下来的是谁的皮肉也不一定。
她不在乎这点钱,钱是她自愿转的,除了多少补救一下那通电话惹下的麻烦外,她只当是为过去埋单了。
就算我欠过你的,就算你想用这种方式跟我讨债,也到此为止吧。
跟过去一样,再缠下去就不好收场了。
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一个多小时后会在西餐厅再次见到孙锡。
混搭的西餐吃到一半,在余凯旋直截了当劝余九琪回家跟温雯和好后,小九放下手里卷好意大利面的叉子,认真琢磨要不要告诉爸爸,她不方便回家住其实是怕打扰了小富总计划跟温雯结婚这件事。
小富总就算没明确说,小九也看得出来他已经有具体的计划了,说不定早就实施一部分了。他专门来跟小九打招呼,除了拉一个同盟外,多少也是让她给点空间的意思。
可是转念一想,也犯不着拿八字没一撇的事让二凯哥徒增烦恼,要是再牵扯上红姨就更要命了,拉倒吧。
小九又把那口意大利面塞进嘴里,冲她爸赖皮赖脸笑了笑,突然有个念头滋生出来,或许她也应该一个人搬出来住了。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凉气卷来几声皮鞋踏在地砖上的脆响,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爸!你老人家怎么在这!”嗓门透亮,中气十足,精心打理过的寸头脑袋又转过来,“小九也在啊!”
余九琪不用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是红姨的儿子葛凡。
孟会红一共结过三次婚,葛凡是她第二段婚姻的孩子,一直跟着她生活,她跟余凯旋结婚后没两年,葛凡就改口叫了爸。
葛凡这声爸叫的心甘情愿,他很崇拜余凯旋,年轻时笑傲江湖侠肝义胆,中年后乐观知命大智若愚,是男性楷模,毕生偶像,比他亲爸还亲。
葛凡还真琢磨过跟余凯旋姓,但他在哈尔滨小剧场唱戏的亲爸知道后,连夜辗转坐了八个小时火车过来,拿擀面杖揍了他一顿。葛凡脑震荡住了半个月院,出院后就再也不提这茬了。
不过这也丝毫不妨碍他孝敬他精神上的父亲,总是周周到到,恭恭敬敬,一点不差事。
葛凡扫了眼餐桌,皱皱眉,提了下九分裤裤腰,探头对不远处柜台的服务员喊:“美女,再给我爸来杯啤酒,不要这种的,换成黑啤,然后再把这些鸡翅薯条炸鱼排,一样给我妹来一份。”
服务员嘟囔:“哥,咱家黑啤没有了。”
葛凡眼睛一转:“那你这样,你帮哥去隔壁精酿酒馆接一扎,钱我单独转给你呗,我爸好不容易来一趟。”
服务员撇撇嘴:“不是我不去啊哥,店里咋整啊?”
葛凡一笑,明明长了双桃花眼,笑起来却有几分痞气:“你看,我在这你怕啥,再说我爸你不认识吗?温都水汇的余老板,余老板在这比你供个关二爷都好使,还咋整。”
服务员探身看过来,高声:“哎呀,刚才没认出来叔!行,叔你等着啊,我马上回来!”
余九琪听着都想乐,但也见怪不怪了。
余凯旋虽说早就不混社会了,但二凯哥的名号还在,这些年做生意三教九流都认识,也出面主持过一些社会上的事,石城老百姓提起余凯旋和温都水汇,都知道那是不好惹的地方。
葛凡一翻操作下来,余凯旋显然很受用,像个憨厚的笑脸猫一般,笑容层层加码铺满了脸,欣慰地问了句:“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跟个朋友,他在停车呢。”
“哪个朋友啊?”余凯旋话里有话,以为葛凡谈恋爱了。
“没有。”葛凡抓抓脑袋,看了眼小九,“就是在我们 KTV 认识的新朋友,喝过两顿酒,人不错。”
“哦,石城的吗?”余凯旋随意问。
“老家是这的,他从外地回来的,我看他那车牌号,好像是北京的。”
余九琪不自觉心里一抖,当下有个不善的预感,可又无法自圆其说,只希望是她心里有鬼胡思乱想。
葛凡站在过道中央,扫了眼店里,发现没位置了:“爸你们吃着,我去对面对付一口吧,酒和菜不够再加啊,我在这有卡。”
余凯旋大手一挥,也没征求小九的意见,爽快说:“你们不就两个人吗?一起吧,也坐的开。”
“行。”葛凡更爽快,“正好好久没跟爸喝酒了。”
余九琪心里的不安还没有散去,但碍于爸爸在,只好识趣地起身,去坐在余凯旋旁边,把位置让给他们。
可刚一落座,她就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立领羽绒服的年轻男人。
他在门口停了下,跺了跺脚,似乎要跺掉鞋底沾的雪。头微微垂着,额前几缕乱发遮住了眼,高低有致的侧颜线条极锋利,羽绒服不算特别厚,肩膀看上去却很宽阔。像是怕挡住行人,他侧了侧身,转头看向店里。
其实根本不用他的脸,只一个侧影,余九琪就认出了他。
不是她心里有鬼,也不是她胡思乱想,是那个连续跟她借了几次钱的人阴魂不散。
小九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隆隆作响,像是为她的愚蠢唱赞歌,至于吗?
怎么还跟我哥喝上酒了?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要跟爸爸再喝一顿吗?
他怎么敢。
“孙锡,这呢!”葛凡冲他一招手,朗声叫他的名字。
他闻声看过来,脚步忽地顿住。
小九坐在最里面,隔着几乎整个店面的距离,在喧闹中,烟火里,他们眼神点了一下,随即触电般断开。
下意识地,余九琪微微撇头看向旁边的余凯旋,看到他听到那个名字后明显整个身子一僵,虚握着啤酒杯的手也凭空使了些力。
随后,余九琪听到余凯旋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怎么回来了?”
葛凡没听清,转头问:“爸你说什么?”
余九琪这才谨慎地看了眼爸爸的脸,他被葛凡恭维起来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了,眉心皱起,脸色随着沧桑的纹路一起沉下去,露出小九很久没见过的冷厉。
那种冷厉,是属于年轻时混横的二凯哥的。
余九琪来不及思考,趁着他还没有走过来,迅速拿出手机,翻出孙锡的微信,点出转账功能,输入 1000 和银行密码,可显示的却是——余额不足!
又翻出银行短信,看了下上次转账后的余额,也就是这时候,余九琪才准确知道她所有现金资产是多少。
她毫不犹豫的把剩下的 811.25 全部转过去。
又连发两条信息:【这是我全部的钱了,都给你。】
【赶紧滚,不要过来。】
孙锡此时刚好走到中间的位置,手里攥着手机,听到提示后拿起来,打开看了眼,而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后,他才缓缓抬起头,视线直直看过来,淡淡落在余九琪脸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但这一刻小九才认真直视他,才彻底看清他如今的容貌。
他那双眼睛,和许多年前一样,好像一头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