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琪对石城大大小小的饭店餐吧都非常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呢,身边人但凡纠结不定去哪家,第一时间都会想去问问小九,她都能根据对方的需求推荐几家店,很少有踩雷的情况。
她倒不是对吃和探店感兴趣,一方面是工作需要,她除了坐柜台之外也开始接触商业贷款业务,其中餐饮商户是最重要客户群体之一,要精准开发,和定期维护。
另一方面是因为温雯喜欢尝鲜,口味又挑剔,乌烟瘴气和酒色财气的地方她都不爱去,浓油赤酱和热量炸弹的东西她也不爱吃,小九就定期去开发一些别致的馆子,总能让她惊喜愉悦。
她常常觉得,温雯都能伺候得了就没什么能难得住她的了,直到孙锡在微信里问了一句:【我们哪里见?】余九琪闷头足足研究了半个多小时,把手机翻滚烫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场所来与他碰面。
自他们最后一次在北京吃的那顿不欢而散的天价炒饭,余九琪算了算,他们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却无法将横亘已久的深渊弥合分毫。
待手机的温度冷却下来后,余九琪给他回了一句:【想不想吃草莓?】
孙锡坐在车里,暖气烘的他脸颊有些发烫,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回:【你定吧。】
很快余九琪给他发了个地址,说:【那这里见,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孙锡手指悬在打字框上犹豫了一下,说:【好。】
退出微信后,他导航搜了一下,那个地址距离他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便没着急出发,点开目的地介绍翻了翻,又再三确认,忍不住哼笑了下。
那是一个偏远的,荒凉的,差评如潮到只有两颗星的户外草莓采摘园。
甚至第一条差评下面还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顾客打了一星,说:“家人们避雷吧,秧子蔫不拉几的,草莓都没我姥种的樱桃个头大,老板小个不高还贼横,谁去谁是冤大头。”
下面是店主回复:“谁小个不高?你两百来斤非得在我园子里吃饱再走,咋地,我还不能骂你了?”
那位顾客又回:“还骂我?你咋不打我呢?给你能的!”
店主紧追了一句:“你来,你现在来,你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事了!”
孙锡已经很多年没有直观感受到这种豪放又生猛的,独属于他家乡的表达方式了,谈不上亲切,也没有不适,只是稍稍觉得陌生。
他提前半小时来到采摘园,花了一点时间对那番对话做了个判断,一部分准确,一部分略显夸张了。
老板确实是个冷言冷语的小个子中年人,但草莓并没有评论中那样惨不忍睹,一搭眼还是能从参差不齐的绿色叶子中找出几颗红红白白的果实来,虽然品相不怎么样,但跟偏低的价位成正比。
可能她最看中的,是这里荒凉冷清没有人吧。
余九琪是掐着点准时来的,她从一辆出租车下来,绕过车尾走向采摘园入口的大堂,孙锡就站在大堂外窗户下抽烟,险些没认出她来。
她穿着件很厚的白色长款羽绒服,雪地靴,针织帽,嫩黄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戴着只大大的口罩,浑身上下只露出那双亮晶晶的杏眼,淡淡瞄了眼孙锡,去跟坐在收银台的小个子老板说话。
此时风已经停了,空气虽干冷,但下午的阳光还在,孙锡并不认为她是单纯因为怕冷才穿成这样,她这副遮遮掩掩的打扮,倒是大大方方给他传递了一些信号。
孙锡抽着烟等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们在北京重逢后的那个跨年夜。
北京的深冬虽不如东北骇人,夜里的气温也有零下十度,他们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在世贸天阶下面胡闹,她却只穿了件灰色羊羔毛外套,里面是一套黑色毛线半身长裙和短上衣套装,跳起来时甚至隐约露出腰线。
孙锡走在她身后,问她,冷不冷?
当时她轻盈地转回头,脸上精致的淡妆,眼尾微微上扬,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听着新年的钟声问他另一个问题。
她说:“孙锡,我忘了,这是我们一起跨的第几个年了?”
……
“孙锡?”
孙锡陡然愣了下,回过神掐了烟,看向眼前拎着两个塑料篮子的臃肿打扮的人,皱眉询问,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走吧,摘草莓。”余九琪简单重复,径直走在前面。
采摘园一共有四个草莓大棚,几乎都没人,余九琪却直接把他带到最里面的。她推开温室大棚低矮的塑料门,走进去,递给孙锡一个塑料篮子,然后把口罩摘下来,围巾松了松。
室外滴水成冰,干燥凛冽,大棚内却有一股湿土果蔬混杂的新鲜气味,加上空旷又闷窒的环境,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真空感,虚幻缥缈,连说出来的话都回荡着轻薄了许多。
她素着一张脸,冷热温差让她白皙的皮肤添了点红,不多,恰好把两颊那几颗细细雀斑稀释变淡。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碎发,弯了弯嘴角,眼神和语气都客客气气:“随便摘吧,摘完放篮子里,完事再去外面称重。”
孙锡接过那个水粉色的已经磨旧的破篮子,不动,只问了两个问题:“你来过这里?”
“没有啊,第一次来。”
“你现在喜欢吃草莓了?”
“也还好。”
他便不再说话了。
余九琪走在中间的那条窄路上,弯腰低头捡了两颗草莓,都不算小,但有一颗红白相间没有熟透,另一颗沾了湿泥有些腐烂。四周安安静静,她想趁机提醒他摘草莓的窍门划破尴尬,一抬头,看到他长手长脚坐在地头的一把小塑料椅上,手肘撑着膝盖,微微侧头看向塑料大棚外。
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小九很确定,他就像很多年来很多次一样,用堪称挑衅一般的沉默疏离,来表达不满,或掩饰不甘。
余九琪后悔刚才应该撒个谎的,就说她经常来这个破采摘园,也喜欢吃这些半生不熟的水果,撒谎圆谎这种小事她不是应该早就得心应手的吗。
起码让气氛融洽些,她才能说下去她约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干嘛不继续装下去呢。
余九琪低头继续找草莓,视线落在稀稀落落的温室植物上,浑身却散发出无形的触角敏锐刺向他的方向,而后仿佛随便唠家常一般,徐徐开口,循循善诱。
“感冒好了吗?”
耐心等了一会,他才嗯了一声。
“你回来有一周了吧?”
“差不多。”
“那酒店那边呢?”
“陈木霖先管着。”他语气很平静,“我跟他要了个年假,说回趟家。”
余九琪点点头,又问:“你们俩还是一人分管一家吗?”
“嗯。”
“你还是在海淀那家?”
“嗯。”
“那现在应该很忙吧,陈木霖顾得过来吗?”她尴尬笑笑,随手摘了个半生不熟的,“年底了嘛,旅游旺季,各种节假日扎推,我爸那浴池每天都满满当当的,酒店当然更忙了哈哈。”
孙锡可能觉得她的笑声刺耳,转头看向她,没说话。
“那你打算在石城过年吗?”
孙锡依旧没说话。
“啊……留下过个年也挺好的……毕竟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
“很快我就走。”他突然打断她,又利落补充,“你放心。”
余九琪收起触角,敏感地站起来,直直迎向他灼灼目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能别装了吗?”
“什么?”
“你跟我犯不着这样,余九琪。”他眯着眼睛,黑压压看着她,“你有话可以直说。”
余九琪转头看向另一侧,沉沉缓缓的轻叹一口气,忽然一阵难过,却也说不清在替谁难过。她看向混浊透明的塑料大棚外,天色比刚才暗了些,时光一刻刻向前推移,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什么都会过去的,小九想。
于是她转回头,微微低眸看向坐在小塑料椅上的孙锡,只说:“你应该猜得到,是我妈让富安商场那边告你叔的吧?我妈和小富总,哦,小富总就是那天在冷面馆里……”
“我知道他是谁。”
余九琪又说:“那你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又为什么突然要告你叔吗?”
孙锡紧盯着小九,眼神幽亮:“因为我吗?”
“对,因为你回来了。”
中午在余凯旋办公室里,他告诉小九他刚给温雯打了电话,绕着圈子问了半天才弄明白,温雯之所以赶尽杀绝,就是因为孙锡回来了。如果孙锡不回来走动这件事,她也没想把事情闹大。
温雯的原话是:“他不回来我还觉得没劲呢,要斗也要找个翅膀硬的蛐蛐斗啊,是不是,这多有意思。”
小九当时还想问余凯旋一个问题,权衡后又没说出口,只含含糊糊答应他不会再惹事了,一转头,却还是给孙锡回了信息约见面。
她不觉得她在惹事,正相反,她和大部分人一样希望这场恩怨到此为止。而且她清楚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出面谈这件事,哪怕是偷偷摸摸,她也可以把事情办好。
她简洁明了地说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后,看着塑料大棚内只隔了两步远的孙锡,等待他的反应。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似乎并不意外:“所以只要我走了,她就会放过我叔了?”
这个问题,也是余九琪在爸爸办公室没有说出口的那句。
她看着他,默认。
孙锡依旧坐在那个有些滑稽的塑料小凳子上,但坐姿僵硬,浑身上下绷紧了力,看上去极为别扭,他就那样别扭着又僵持了一会,晦涩不明地盯着小九,天渐黑了,眼神尤为亮。
“你折腾这一圈,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他压着声音说,“就是为了让我走?”
余九琪始终没逃避他的眼神,站在那里,手里拎着只装了几颗草莓的塑料篮子,说:“是的。”
“行,那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那我走了。”
孙锡忽地站起来,推开旁边低矮的塑料门,弯腰大步走出去了,门晃了回来,摆了两下才关上。
余九琪轻轻吐了一口气,原地站了一会,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慢悠悠走过去捡起孙锡那个空荡荡的篮子,准备去老板那里把这几颗草莓称一下。虽然看上去并不好吃,她也根本不爱吃草莓,但人家采摘园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可突然,门又被推开,她以为是老板见孙锡提前走了过来看看的,怕他们逃单什么的,刚要转头去解释,一愣,看到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孙锡喘了两口粗气,似无奈:“我先送你回去。”
“啊,不用。我打车。”小九客气说。
“这里太偏了,不好打车。”
“我约好了的。”小九躲了一下,没看他,“就我来的时候那个出租车,我跟他约好了一个小时后来接我,差不多快到时间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听不到,而后突然,一声冷笑划破沉寂。接着他像是终于忍不了了,站在门外,居高临下看着她,语带讥讽地压着声音胡乱说了一通话。
“你还真的是周周到到,你不累吗余九琪?你把我约到这没人来的荒郊野外,捂得严严实实,装模作样摘什么水果,还早就约好了回去的车,还定时,就一个小时,笑死了,你不累吗?”
“你做这些,不就是想让我走吗?那你像之前一样发个信息让我滚就行了啊!”
“反正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你跟我好过,还不止一次好过。”
“对了,差点忘了,那天晚上又是谁打电话让我回来的?”
余九琪本来低着头想忍着,理亏,不还嘴,忽然就被刺激到了,猛地看向他:“那个电话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说我喝多了,我不清醒,我胡闹了!你还让我怎么解释!”
孙锡靠近一步:“胡闹就给别人打电话要谈恋爱?要复合?”
余九琪不躲:“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孙锡紧盯着她:“那我要是同意呢?”
余九琪也寸步不让:“你说你反悔了的?”
他看着她,眼神里某些晦暗一闪而过,下意识攥紧了拳:“我不能反悔吗?你凭什么觉得我还能等你?你一通电话,我就得回来,你觉得凭什么?”
她低下头,像是不敢看他,低声冷冰冰说:“行,是我做错了,对不起行了吧。”
“我用你道歉了吗?”
“那我不是还借你钱了吗?”
余九琪忽然抬眸,眼里一片森然,“钱我都不要了行吗?你能别说了吗孙锡!”
孙锡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再也没回来。
……
余九琪并没有担心什么,她知道孙锡没有真生气。她见过他真正动怒的样子,此刻远不及十分之一。
她一个人去简单结了账,没花多少钱,然后看看时间出租车应该快到了,就站在采摘园的路口等。北方冬天天黑得早,此刻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她选了个路灯下站着,多少会醒目些。
到了约定时间,出租车没有来,小九跺了跺脚,搓搓手暖和暖和。出门时还觉得穿多了,此刻却庆幸她因为做贼心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人生总是这样,她忽然感叹,再糟糕的决定回头看都有它的道理。
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还是没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中央,身后是已经熄了灯的采摘园,左右都没什么亮光,来来往往的车辆也都急速而过。
心有点慌,脸也冻得生疼。
余九琪把围巾又缠了一圈,裹住大半张脸,然后拿出手机,翻出之前存过的出租车司机电话,拨了过去,对方接通后连连抱歉,说路滑他刚才在市区跟一辆私家车撞上了,现在在交警队扯皮呢,可以找个同事去接她,但要再等半小时。
嬛
手机响了警报,小九拿起来一看,电量只有百分之十了。
她忽然涌来一股巨大的悲哀,泄了气一般的颓下去,倒不是担心人身安全,而是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惧,让她无比绝望。
突然,毫无征兆的,右侧的一处砂石小路上亮起了刺眼的两束灯,倾泻般朝她铺去,刷地照亮一小片天地,像是绝境之地的神迹,极不真实,却也吓了她一跳。
她稳了稳神后,捂着眼睛看过去,是两束汽车远光灯,再仔细辨别,那车的型号和车牌她都认识。
几乎没有犹豫,她走向那辆京牌的奥迪 SUV。
孙锡在她走到跟前时打开车锁,余九琪直接开了后车门,坐在他斜后方。
扑鼻的冷气随着她卷进车里,她什么也没问,孙锡便什么也没说,调高了暖气,直接开车回市区。
沉默许久,路过一座加油站时,他才开口说话,但已经全然没有在采摘园里的尖锐,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理智,冷漠,惜字如金又言简意赅。
他说:“你放心,我走。”
又补充了一句:“像九年前一样。”
余九琪坐在后面,看着窗外:“好。”
“还有。”他看了眼后视镜,眉眼下压,“如果男人喜欢你,是不会跟你借钱的。”
又强调了一遍:“喜欢你的男人是不会跟你借钱的,知道吗?”
余九琪忽然很想哭,小声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