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前余九琪接到葛凡的电话,说他正在开发区的火锅店给孙锡送行,问小九下了班后要不要来。
那家火锅店余九琪认识,是她的商贷客户,去年因为经营不善拖了一笔贷款还是余九琪帮忙走的补贴通道,就告诉葛凡可以提她的名字让老板优惠,肯定好使,然后盯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流水数据,脑子放空了一会,慢悠悠说:“我不去了,我又不爱喝酒。”
“那你就不喝呗,孙锡明天早晨就走了,就吃顿饭。来吗?”
“不去。”
“咋地?”
“跟他也不熟。”
“行吧。”
余九琪明白葛凡只是客气问一问,他组局的首要原则就是人多热闹情绪价值必须拉满,凑不齐的时候就叫小九,可也不会特别在意她来不来。即便如此,余九琪还是在挂电话之前解释了一下。
“我下了班要去温都水汇,快到圣诞元旦了,爸和红姨他们这两天挺忙的。”
“你这跟打两份工有什么区别?得跟他们要工资啊。”
小九面无表情皮了一下:“我洗浴中心富二代,差钱吗?”
葛凡大笑两声:“没毛病。”
挂了电话后,余九琪疲惫地愣了好久,直到周围同事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而另一边,挂了电话的葛凡却还在笑,笑得两肩发颤,对面的人就随口问了句:“谁呀?”
“哦,我妹。”
葛凡一笔带过,看了眼面前这位仅仅认识几天的好兄弟,发现他比之前憔悴了些,可帅还是帅的,衣服架子身材,风流倜傥的脸,偏偏气质还稳,坐在那半天一句话没说,火锅店里来来往往的小姑娘都朝这边看,他可没自恋到认为是看自己的。
孙锡低头在菜单上随便划了几道推荐菜,递给葛凡,又随口说:“她相亲相的咋样?”
“相亲?”说完葛凡才联想起来,他指的是上次在西餐厅里余凯旋提到的小九回去相亲那茬,接过菜单又添了些肉类,才说,“没戏,这两年好多人给她介绍,都没成。”
“是太挑了吗?”
“那肯定得挑啊,她不挑我都得帮她挑挑,余小九那条件差啥啊,人家洗浴中心富二代,是吧。”说完他又笑了。
笑完葛凡又说:“主要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走,这些年东北人口流失多严重啊,就像你,咱们石城立立正正土生土长大帅哥,都跑去建设首都了,留下那些歪瓜裂枣大多数都配不上我们小九。”
孙锡笑笑:“那你觉得我这样的,就能配得上吗?”
葛凡半掀眼皮,瞄了他一眼,拿不准他这话的深浅,客气说:“关键你不在石城,这才是问题关键。”
“假设我在呢。”他不经意转头,看向窗外树挂上的装饰灯。
“在的话,也许吧。”葛凡皱眉,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礼节性的随口敷衍说,“也许我能介绍你们聊聊。”
孙锡隔了一会,目光从窗外挪回来,说:“算了,估计你会后悔。”
葛凡突然直视对面,不知是不是这家火锅店的灯太暗了的缘故,给他脸上镀了一层浓雾般的墙,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他今天脸横,说话也不太好听,总之跟之前印象中始终保持淡淡礼貌的人不太一样。
他突然很庆幸,刚才余九琪拒绝过来。
但局既然已经组了,葛凡就不会让彼此的面子掉在地上,反正孙锡明天一早也就回北京了,下次见面指不定猴年马月,先把这顿饭好歹吃完,再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江湖上的事也不好说。
葛凡本来计划叫五六个人过来一起热热闹闹喝一顿的,但不知怎么提起孙锡没人爱接茬,最后只勉强叫出来两个 KTV 的同事,一个是看凡哥的面子勉为其难出席的,一个纯粹是馋酒了,问能不能管够喝,管够就来。
酒肯定是管够的,他直接叫了两箱啤的摆在那,踩箱喝。
就着热辣的火锅,四个年轻人很快喝掉了一箱,随着滚滚蒸气在玻璃窗上留下一层密密水雾,酒意也不同程度地熏红了他们的脸。
大家先是胡乱着瞎聊了一圈 KTV 里的杂事,把听到看到的那些奇闻趣事互相分享个遍,葛凡见坐在窗户旁的孙锡始终默默听着,不咋主动说话,便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今晚的主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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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瓶口熟练地磕了下桌角,葛凡又打开一瓶,递给对面,顺便说:“我听说你在北京是做酒店的啊。”
孙锡接过酒,跟大家碰了下:“小酒店,朋友投资的,你们去的话来玩。”
葛凡点点头:“怪不得呢,你叔跟富安商场那点事这么快就解决了,你有这实力。”
“没解决呢。”孙锡喝酒,“我不管了。”
葛凡扫了眼另外两个朋友,都一愣,听说孙锡要走大家理所当然认为一定是事办成了,可他不疼不痒这么一说,多少有些意外的尴尬:“也是,富安那边狮子大开口,那么多钱搁谁都很难一下子拿出来,慢慢来。”
“不是钱的事,”孙锡强调,“是我不管了。”
他胳膊肘撑着桌子,眸光投向滚烫的火锅,淡淡解释起来:“没脑子,还贪财,自己惹了一堆烂事,还让我回来收拾,收拾不好还骂我,你们不知道,他们还演苦情戏给我看,呵,懒得管了。”
“他们赔不赔钱,坐不坐牢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识好歹,有那钱我都不如打赏打赏那些给我唱歌跳舞讲笑话的主播。来,喝酒。”
孙锡又提了一杯,但在座的三位没人跟他碰了,大家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每个人脸上都憋着不痛快。
纵然都是在娱乐场所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小年轻,表面可以嘻嘻哈哈不在意,心里都揣着一杆道德良知的秤。
若是平时在工作场合听到这番浑话,他们都能做到不闻不问,可今天私人聚会的场合,又都喝上了头,就搂不住了,总要说点什么。
葛凡看出来另两位小兄弟也有意见,怕吵吵起来,他便先去调和,帮孙锡找补找补。
葛凡抓起酒瓶子跟他碰了下,清清嗓子,硬着头皮一顿输出:“孙锡你也别说气话,长辈们也是人,是人就都有说错话办错事的时候,人无完人嘛,其实我个人特别能理解你……”
“你能理解?”孙锡生硬打断葛凡,一点面子没给,“他们又不是跟你要三百万五百万的,你个外人,你能理解什么呢。”
葛凡脸色一变,尽管火锅热气蒸腾,整个酒桌温度却骤降。
“你有点给脸不要脸吧!”
不等葛凡说话,坐在他旁边的已经喝高了的小庄扯嗓门骂了句,又拍了下桌子。
孙锡幽幽目光斜斜扫向他,没说话,蹙了蹙眉。
小庄急了,也不遮拦了:“我知道你,当年在西丰街打架斗殴,人怕狗嫌,差点整出过命案的那个坏种是不是就是你?”
“我之前没跟你提过,我家也是西丰街的,我小你几岁,可你的事我也听过一些。”小庄挺直了腰,脖子涨的通红,“现在你人模狗样的回来了,又是奥迪又是普拉达的装逼,小时候要不是你叔和婶养你,早饿死了!”
孙锡依旧面不改色:“所以呢?”
“所以呢?”小庄见他这副浑样更气,“所以你得感恩啊!”
“你那么有情有义,要不你去管管。”他居然抿唇轻笑了下。
“跟我有啥关系?”
“那就闭上嘴。”
“我擦!”小庄一上头,那句话脱口而出,“杀人犯的儿子果然没啥好玩意!”
葛凡脑子嗡地一下,看向孙锡。
孙锡手里还握着酒瓶,冷飕飕瞅了眼小庄,不似动怒,但脸色绝对不好看的。
他手上使了点力,骨节泛白乍现,像是要拎酒瓶,可没等他动手,小庄眼疾手快把手里的瓶子朝孙锡摔过去,随口又送他一句脏话。
葛凡伸手想去拦着那酒瓶,可已经晚了,孙锡躲了一下,酒瓶砸到窗台,炸裂的碎片划到葛凡的手,顿时割出一道血迹。
“哥,你没事吧?”小庄站起来,可醉到站不稳。
“没事,都乐乐呵呵的,别整事啊!”葛凡扯纸巾按着伤口,还在控场。
但小庄已然醉到听不进去了,瞪圆了眼睛盯着孙锡,除了刚才被他一顿奚落憋的气外,把他大哥葛凡的伤也归罪到孙锡头上,心一横,牙一咬,又拎起一瓶未开封的啤酒狠狠砸在孙锡头上。
一个实打实的啤酒浇头后,任葛凡再劝,场面也失控了。
而后在热辣蒸腾的一团雾气中,在火锅店循环播放的东北 DJ 舞曲下,葛凡甚至分不清敌我双方和站队立场,混乱地跟朋友们打在一起,酒瓶乒乓四溅,热烈地宣告他组的这场送行局彻底失败,魔幻收场。
余九琪接到火锅店的电话时,正在温都水汇前台给排着长队的团购客户扫码消券。
她一个一个耐心讲解团购券适用范围,又一个一个送上手牌和对应额度的伴手礼,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为了给接下来的圣诞元旦双节预热,余凯旋斥巨资砸了宣传费,当天就奏效了,这样的长队在前台排了两条,她跟小曼姐一人负责一条。
余凯旋的宣传手段很简单,他前一阵子专门去长春跟本地一个 MCN 传媒公司谈了合作,签了个大单,让他们旗下几位台柱子网红在温都水汇拍视频,引流后再做直播卖不同规格的团购卷,从今天开始接力赛一般连着直播三个晚上。
今天来的是一个百万粉丝的搞笑女网红,正在二楼直播,排着队的顾客有一大半是闻风而来的粉丝,余九琪感叹如今这素人网红的带货能力确实厉害,动起了念头不如好好培养一下东北霸总,那不就省了二凯哥的宣传费了。
一提起葛凡,正在回答顾客问题的余九琪突然出了个神,不知他那顿饭结束了没。
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火锅店老板的电话,说葛凡跟一起来的朋友打起来了,啤酒瓶子碎满地,脑瓜子打坏好几个,老板又说点菜的时候他说是你哥,我才寻思先联系你,就别报警了,你看要不要过来劝劝?
余九琪把手里活交给前台另一个服务员,走到后面员工休息室,一路忐忑着七上八下,慢慢捋顺了思绪才说:“别报警,我去看看,他们有几个人?都打坏了吗?”
“四个,没一个没见血的,你赶紧过来吧。”
等余九琪打车赶到开发区那家火锅店时,四个伤员只剩两个,葛凡和孙锡每人拿着一条染了血的毛巾捂着脑袋,隔着两个桌子各自坐着,地上一片狼藉,店里空了大半,却也有两桌心大不怕事的还在涮肉吃。
他们俩几乎同时看到了小九,葛凡意外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而孙锡只是歪着头看她,没说话。
余九琪忽地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刺眼,再仔细看,是他食指上那枚银色宽素戒。
他抓着毛巾按在头上,戒指抵在一束泛白的顶光下,灼灼闪闪,直入人心。
她有些生气,也不理解,按昨天的约定他只要直接走就可以,为什么要故意搞成这样。
当然是他故意的,小九清楚葛凡遇事往往都是和事佬,绝不是挑事打架的人,是他故意的,可为什么?
看得出来两人都是皮外伤,倒是没大碍,小九简单跟火锅店老板沟通了下,知道另外两位都被家里人接走了,葛凡也大致赔付了店家的损失。老板说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把人弄走就行,他好收拾收拾后半夜还得继续做生意呢。
余九琪说行,谢谢哥。然后她走过去扶起烂醉的葛凡,说先回家,全然没管后面坐着的孙锡,尽管她感受得到他投来的目光。
葛凡踉跄着站起来,也注意到后面那股直白粗鲁的目光,他倒是没忍,怼了一句:“瞅啥?”
余九琪低声劝:“走吧。”
葛凡低头,有点伤心地看了眼小九:“我跟你说九,这小子自私自利,六亲不认,说他有钱宁可打赏主播都不帮他叔他婶,我还把他当朋友呢,这不就是个混蛋吗!”
听完这一番话,余九琪恍然明白了什么,心底阵阵发紧,但眼下她不顾不上别的,只揽着葛凡胳膊用力扯他,想赶紧走,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夹杂着冷笑的反问。
他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说我是混蛋?”
余九琪转回头,看了眼孙锡,神情恳切,希望他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没必要再说了。
可他微微偏头,突然坦率看着小九,眼神流里流气:“你不知道吧,刚才你哥差点把你介绍给我这个混蛋。”
说完,他又抿唇轻笑了下。似调笑,似自嘲,似混横的戏弄。
葛凡终于暴怒了,骂了一句,甩开余九琪,冲孙锡奔过去,挥起拳头,用力砸下去。孙锡没躲,也没还手,像是等着挨这一拳。
余九琪大步过去拉扯葛凡,葛凡忽地没站稳,按着桌子滑下去,小九也跟着滑了一下,脚下失控,身体也栽倒。
突然这时候,有一只手接住她的肩膀,而后下滑,握着她的手把她撑住。
她看过去,看到孙锡弯着腰,隔着桌腿看了她一眼,眸光凛凛,晦涩不明。
可小九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他今天就是来当一个混蛋的,一个六亲不认的杀人犯逆子,一个流里流气的混账流氓,一个自私自利谁也不在乎的人渣。
这样一个烂到骨子里的人,没有软肋,没有底线,谁也没有办法通过伤害别人来伤他。
他不仅要走,而且必须要作为一个混蛋走,所有人才能安生。
像九年前一样。
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她,余九琪下意识地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反而狠狠蹭了下那枚素戒,粗糙的边缘纹理在指腹留下钝重的疼痛。
那钝重的痛感直到他们离开也没有消失。
余九琪在饭店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把葛凡塞进去,却站在外面停住。
她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告别了吧。
她转回头,向店里看了看,几乎空空荡荡,人已经不见了。
余九琪把葛凡送回了余凯旋家,没多久红姨和余凯旋也回来了,围着脑袋被砸坏的葛凡忙前忙后,小九始终站在旁边,平平静静。
就连葛凡义愤填膺地重复了一遍孙锡今晚的混蛋事迹,她也毫无表情。
后来她在洗手间里洗弄脏的毛巾和衣服,没一会余凯旋走了进来,用水龙头洗了洗手,而后边擦手边说:“这回你妈斗不了蛐蛐了,蛐蛐跑了,还斗啥。”
“也挺好。”他瞥了眼小九。
指腹忽然一抽一抽的疼,从水里拿起来一看,白白指节上什么也没有。
孙锡是连夜离开石城的,他加了双倍价钱叫了一个长途代驾,坐在后座角落里,把羽绒服脱下来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中途只给孙婷婷打了个电话。
言简意赅地冷静交代婷婷,他已经给商场一楼坍塌那家咖啡厅赔了 30 万,也签了和解协议,在医院奶奶账户里存了 10 万,回头再给婷婷转 5 万块钱,让她留着大学艺考用。
又说,让你爸妈放心,对方应该不会告他们了,但西丰街的生意暂时别做了,铺子可以兑出去干点别的买卖,听不听随他们。
最后简单说,我走了,回去了。
挂电话之前似乎听到婷婷哭了,哭着说了句什么话,孙锡太累了,没在意。
很快,他躺下睡了。
车行驶在午夜的高速上,长途代驾司机又喝了一罐红牛,看了眼导航,还有八个小时能到北京,疲倦的眼睛用力瞪大了些,他想要不是这位奇奇怪怪的大帅哥给钱敞亮,打死不接这活。
他看了眼后视镜,正好看到那敞亮帅哥蜷缩着身体躺在后座,眉头紧皱,碎发凌乱,脑袋上还有伤。
忽然觉得,他怎么有点像一只丧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