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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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风将余九琪彻底吹清醒了,风是从她每天上下班都路过的穿堂窄巷里袭来的,薄冽而锋利,一下子刺破了刚才的所谓幻象,让她恍然意识到此刻就在自家楼下,孙锡正牵着她,而温雯正在楼上。

几乎用上最大力气,仿佛剁下的刀一般,余九琪猛地甩开孙锡的手。

孙锡始料未及,竟被她向后拽了一大步,险些站不稳,手上空了一瞬,想抓回来,她却灵敏地躲着后退,一番小幅度的纠缠失败后,他蹙着眉,在原地隔着远远的看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余九琪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孙锡轻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小九忽然明白了:“哦,画室的事是婷婷跟你说的?”她算了算时间,他几乎是没耽搁立刻回来的,眼神躲了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也不是故意领我妈去画室的,我不知道婷婷在里面,她那几幅画重要吗?会影响她艺考什么的吗?”

“去医院了吗?”孙锡突然插话。

余九琪明白他的意思:“我没事。”

“你家里有冰袋吗?”

小九支吾了一下。

“我车里有。”他把手缩回去,放羽绒服兜里,看起来冷静了些,“你那脑袋肿的挺厉害的不知道吗?”

余九琪今天特意弄散了头发遮住,连余凯旋都没看出异样,不知他怎么两眼就瞅准了的。小九没工夫琢磨太多,当务之急是赶紧撤,别被熟人看见,本想找个借口闷头回家算了,又觉得他回来的蹊跷且突然。

“你把车停哪了?”

“前面路口。”

“那走吧。”她直接领路,还催了句,“快点走。”

路口也就十几米远,他倒是一点没避嫌,大咧咧停在最显眼的中间位置,小九甚至觉得如果把脖子伸得足够长,从家里阳台一眼就能看见。

余九琪先上的车,直接坐在后座,孙锡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医药箱,又绕到前面打开驾驶座车门,问了句冷吗?不等小九回答,他自顾调高了空调温度,然后弯腰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个冰袋,关上门,绕了半圈,到后面坐在她旁边。

说起来,这辆几年前的爆款 SUV 最初还是余九琪看中的。

那年她大四,实习的广告公司正好在给这款车做宣传片,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说公司门口就停了一台,挺酷的,外型流畅霸气,视野好,车载空间大,后座放平了轻轻松松可以睡两个人,比她宿舍的床舒服多了。

当时孙锡搂着她的脖子,走在四月底春风沉醉的北京三环路夜晚,说想试一下吗?她说试什么?孙锡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又说,可以试一试。

余九琪再问,试什么?

他坏笑着,使劲揉了揉她的头。

……

“你过来一点。”

孙锡一坐进来,余九琪顿时觉得后座空间局促许多,那些所谓品牌宣传看来是夸大其词了,有时候空间大小与否并不取决于客观条件,更多的是难以量化的情绪反馈。

她抬手熟稔地调亮了后座的灯,没往前去,反而后缩了一点,伸手晃了晃:“给我吧,我自己来。”

孙锡看了她一眼,见那双清澈伶俐的眸子里藏着明晃晃的戒备,了然嗯了声,把手里的冰袋给她,又从医药箱里找出两盒消肿消炎的药,放在她旁边座椅上。

“谢谢。”

余九琪把冰袋贴在左脑那块红肿,歪着头,简单打量了下他。还是上次回来的那身衣服,只换了个浅灰色毛衣内搭,脸色不是太好,眼底透着疲惫,冒出一层浅青胡茬,便客气问了句:“最近没休息好吗?”

孙锡本能的想掩饰点什么,认真想了想,硬生生逼自己面对:“不算太好。”

余九琪略意外,想起他花 90 万来换一时清净的癫狂壮举,再联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家楼下,怀疑是这一波又一波的糟心事把他惹急眼了,一个疑问一闪而过,张嘴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来找我妈?”

“我找她干嘛?”

“婷婷让你来找我们算账的?”

“不是。”他又逼了自己一把,“婷婷不知道我回来。”

“那你怎么……”

“你觉得呢?”孙锡抬眸看她。

余九琪躲了一下,按着冰袋:“你要是长假没休完,找个好地方休息休息多好。”

“哪是好地方?”

“去三亚,那暖和,石城多冷。”

孙锡看她一眼,刚想说你就算想赶我走也没必要一杆子甩到三亚去,余九琪突然哎呀一声,弯腰朝他扑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有人,孙锡,外面有人!”

说着她下半身蹲下去,上半身伸到孙锡那一侧,想把自己完全藏起来,可偏偏他腿长,打着弯也霸着大部分空间,小九只能趴在他腿上,头磕在他膝盖。

孙锡还来不及闹明白怎么回事,怕她磕到红肿伤口,用手垫了一下她的左脑,正好握着她扶着冰袋的手,没松开。

“她还在吗?”小九低声问。

“谁啊?”

“窗户外面,卖烤冷面的大姨!我们单元一楼的!”

孙锡朝她那一侧的窗户看了眼,窗外确实有一个推着烤冷面炒饼的小摊车路过,一身臃肿厚棉服又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正朝他车里看,然后低头,捡起一个不知谁扔在这的空塑料瓶,两手掐扁,又折了下。

“她走了吗?”小九脸贴着他的腿,又急急叮嘱,“你别盯着她看,别让她认出来!偷偷看一眼,她走了告诉我!”

孙锡有点想笑:“你放心她看不见你是谁,我这玻璃贴过一层保护膜,不是全透明的。”

狼狈的突发状况反而让人放松了,小九想起今天的倒霉遭遇,没忍住跟他斗起嘴来:“拉倒吧,你是不是让贴膜的给骗了?上次在采摘园婷婷的朋友就看到车里面有人了,要不我这脑袋也不能肿!”

他语气也松弛了些:“不是也没看出来是你吗?”

“没看出来我不也挨揍了吗?”

“你妈怎么知道的?”

“买草莓的收银单让她发现了。”

孙锡想到了很久之前:“不长记性。”

余九琪小幅度转头:“那是我活该了?”

孙锡握着她的手,稳定住:“不是。”

“不是?”

“怪我。”

然后几乎下意识地,孙锡拇指轻轻摩挲着蹭了蹭她的小手指,滑出一道让两人都立刻陷入难言尴尬的熟悉的酥麻来。

余九琪瞬间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小指小幅度远离他的拇指,想假装刚才那一瞬亲密的动作是她的错觉。

可头顶突然连呼吸都听不到的沉静,和他越来越僵硬的身体又告诉她,别自欺欺人。

僵持了一会,小九小声问:“还没有走吗?”

孙锡偏头看着外面,看那位大姨已经把车推走了,走远了,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才说:“走了。”

余九琪立刻抬起头,坐直,理了理头发,冰袋拿下来,微微撇了眼旁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人,忽然觉得这以宽敞舒适空间大著称的 SUV 就是赤裸裸的虚假宣传,都应该上 315 晚会曝光它。而且怎么莫名的热,小九忍不住去松了松脖子上的短围巾。

与此同时孙锡突然起身,弯腰探身到前座,调低了一点空调温度,又冷不防退回来,正好与整理围巾的余九琪碰了一下,碰到她的胳膊。

余九琪急忙挪了下位置,可不知是这车空间属实局促,还是怪孙锡偏偏是个宽肩腿长占地方的身材,两个人一番辗转腾挪想回避对方,却偏偏毫无默契地又碰到了,孙锡肩膀用力擦了下小九左脑上的伤。

她闷声哼了一下,皱眉偏过头。

他意识到后又说对不起,说我没注意到,问她碰疼了吗?”

余九琪突然就没来由一阵烦躁,她一时也说不清烦躁的原因是什么,就是觉得装不下去了。也不想装了。

她可以招架他一次次勒索般纠缠借钱,然后转头加了两个零还自己。也自信能找借口搪塞她那通告白电话只是一时糊涂,更能对他在另一通电话里暴露出来的脆弱熟视无睹。

甚至他今天就因为这点破事开了十个小时的长途车回来,小九也可以绕着弯的找理由说服自己不内耗。

可此刻,她突然就绷不住了,她受不了跟他再待着这闭塞空间,想走,想立刻开门离开,可走之前,又觉得有些话该挑明得挑明。

于是语气不再客气了:“孙锡,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再回来,没什么大事,没人需要你回来。”顿了一下,狠心说,“这些年你在北京过得也挺好的,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就行了。”

孙锡先是怔了下,而后了然地抿唇。他太熟悉她这副冷硬心肠了,人人都说余小九温暖周到心地纯良,可她在孙锡这里常常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而他呢?余光瞄了眼她冷冰冰的侧颜,顺着那挺翘倔强的鼻尖,看到窗外路旁不知哪个孩子堆的一个头快要掉下来的丑雪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主动捆绑双手,又把脖子伸长放在她铡刀下的犯贱蠢货。

于是他咬着牙:“好在哪里?”

余九琪没明白他的意思,皱眉看他。

“你说我在北京过得好,你那说说看好在哪里?”孙锡突然饶有兴趣盯着她,眸色幽深,“你能说出三个来吗?”

“三个什么?”

“三个我在北京过得好的证据。”

余九琪清楚他在胡闹,知道再聊下去没有意义了,整理一下衣服:“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

而后像是怕孙锡再纠缠,不等他说话,突然转头,郑重强调了句:“明天我们要去乡下的祖坟,去祭奠我小姨和姥姥。”

孙锡瞬间败下来,铡刀落下,头落地,又滚了几圈,他甚至能闻到自己体内喷涌出来的灼热血腥味。

那股鲜腥还没有散去,余九琪就快速开门下车,药也没拿,低头离开。

孙锡偏过头,下颌绷着一道锋利的折角。

余九琪回到家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温雯的房门还是关着,只门口留了一盏小灯。

她羽绒服也没脱,在客厅呆了一会,确定温雯是睡熟了,悄悄走上阁楼,来到户外阳台,在冻的结结实实的各种杂物中迈两大步,来到垂着冰凌的栏杆前,伸头看了眼,果然能看到路口位置。

长睫毛上下翕动,呼出的淡淡白雾很快被冷凝空气吞噬掉。

那辆车已经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虽然定了七点半的闹钟,小九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就醒了,天还没亮透,开着床头灯走出去,看到温雯已经穿戴整齐,在客厅忙活了。

她把余凯旋买的那些祭奠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算算贡品的种类和数量,挑挑拣拣选择些好的带走,又数了数纸钱元宝那些祭奠用品,嘀咕着买多了。

她这一嘀咕,小九趁机主动开口缓和关系,尽量自然轻盈地说:“没事妈,都带过去吧,反正我爸开车。”又赶紧说,“我给我爸打个电话,问他起来没,别晚了。”

“不用了,我联系过他了,他在路上呢。”温雯眼睛四处飘着,没落在小九脸上,语气轻柔,却也带着丝疲惫,“我下楼一趟,你爸买的馒头不新鲜了,我去买点新的。”

“我去吧,妈。”

“不用,你快洗脸吧。”

温雯随手披着余九琪挂在门口的羽绒服出去了,小九过去看了眼被她淘汰的不新鲜的馒头贡品,饱满圆润,也没馊,只是隔了夜稍微有点硬而已。她又忽然想起刚才妈妈离开时的样子,眼睛似乎都是肿的。

心底涌起一阵酸酸胀胀的暖流,也不知顺着哪根神经上去的,瞬间熏疼了眼。

余凯旋不到八点就到了,三个人也没多说话,沉默着花了点时间把东西运下去,还是一部分塞到后备箱,一部分放在后座。安顿好后就直接出发,小九坐在后面,温雯坐副驾驶,余凯旋上车后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包零食来,说这是孟会红给准备路上吃的。

每年他们要回乡下祖坟祭奠两次,清明时孟会红也会跟着来,但忌日这天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祖坟在百余公里外的县城农村,那是温老爷子的老家,乡下路不好走,加上冬天路滑,开车过去至少两小时。

温雯一上车就歪在座位上,长发散着遮住脸,侧头看着窗外,偶尔嚼一嚼手里零食,全程沉默着没说话。怕爸爸开车无聊,余九琪倒是一路上找各种话题说个不停。

小九一向很擅长搞气氛聊天,总能精准找到让对方提起兴趣的话题,余凯旋她就更能拿捏了,只要稍微提一句他年轻时的辉煌江湖史,不用多说,二凯哥自己就能来段声情并茂的单口相声。

小九也就偶尔捧个哏,爸爸就兴奋地聊了一个多小时,车也驶入乡下路段了。小九朝窗外看去,荒地里皑皑白雪,远处山脉盘旋错落,雪盖在青松上,青松又埋在雪里,天亮透了,阳光洒在白茫茫的林间和田地,像是撒了层碎水晶,荡起一片银亮。

“九,你看那个大山坡!”

余凯旋突然喊了句,指着窗外一个陡峭的被积雪掩盖的山坡:“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这玩过雪,你表舅自己做的铁爬犁,我把你栓在上面,从坡上推下去,给你吓得嗷嗷叫,你妈知道后差点没用雪把我活埋了!”

小九看了眼斜对面的妈妈,见她微微哼笑了下,便说:“我当然记得!还有一年也在这,那年雪特别大,比市区大,我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站在那哭,你俩就站旁边笑,也不管我,给我气坏了。”

余凯旋哈哈笑:“你非得说雪里有人参娃娃拽着你,我跟你妈都笑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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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也笑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姥爷老家的冬景:“爸你说,那时候的雪咋那么大呢?好多年没看过那么大的雪了。”

“是啊,”余凯旋也转头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什么,“我也没好年没见过了。”

车里沉默了一会,路越来越颠簸,然后不知怎么,摇摇晃晃中余九琪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没有面对的事情,和那个拒绝回答的问题。

银亮的雪晃得眼睛酸麻,她蓦地一阵自责和懊恼。

她似乎总是将本质里最糟糕的那一面,留给孙锡。

她太知道如何刺痛他,只要她狠的下心,就可以歹毒地让他挫败,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失手。

也许虚伪,但坦诚讲,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再让他受一次之前的苦。他是个无辜人,他已经失去很多了,他应该去投奔新生活,而不是回石城接受过去的审判。

筹措了一番语言后,她才划开手机,在车驶向姥爷的村子时,字斟句酌地给孙锡编辑了几条微信。

【孙锡,我想了一下,我是真心认为你在北京生活挺好的。】

【你看,你在那边有房有车,有不错的工作,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你也有朋友,陈木霖有时候不着调,但对你是够意思的。】

【还有,那里没人知道石城这些事,你不用在意别人眼光,可得活的更自在。】

【真的挺好的。】

信息发出去后,迟迟没动静,突然前排的温雯回头,伸出纤细的手,晃了晃,递过来一包她正在吃的橡皮软糖。

小九怔了下,见妈妈眼睛还没消肿,眼底那一抹讨好的歉意却一览无余,伸手拿了一根青苹果味的,盈盈对她笑笑。

她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这时候,孙锡回复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啊。】

【真有这么好?】

【有啊。】

【扯淡。】

小九微怔。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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