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琪说北山公园后门是鬼都不敢来抓奸的地方,并不算夸大其词,那里确实是石城最诡异的邪气之地。
邪到什么程度呢?老头老太吓唬熊孩子,会添油加醋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北山公园后门,让小鬼把你当萝卜啃了,那老些小鬼,一人一口就啃干净了。小年轻们酒后吹牛逼,常常扯脖子叫板敢不敢跟我去北山公园后门住两宿,走啊去啊,不去的孙子以后撞见我都叫声好爷爷。
那里之所以这么邪性,跟北山公园无关,要归功于后门的一片荒地。荒地面积不小,远眺能看到石城最大的墓地。墓地其实不算什么,最诡异的是前些年有人想开发荒地,挖出几副抱成团的尸骨,没当回事给拆开了,交给警察处理了,可也就三五天时间,挖尸骨拆尸骨的工人和开发商都离奇倒了大霉,那之后,工程就停了。
风水先生来过好几拨,看了都直摇头,说弄不了,久而久之就没人管了,白天没啥人,晚上就更空旷,大家都躲着走。年初有个婚车车队糊里糊涂从那绕了一圈,气的新娘子当天晚上就要离婚。
而孙锡,就把余九琪约到了那里。
小九当然不会认为是孙锡离开石城太久不了解本地情况,正相反,这一定是他认真研究了石城角角落落后根据她的需求精挑细选的接头宝地。
难怪那么得意。
下班后余九琪又被那难缠的商贷养牛大爷拖住了,车轱辘话跟他磨了半天,直到孙锡在微信里催了一下才打住。
孙锡也不是明着催,只是问了句,用不用去接你?小九赶紧说不用,我刚忙完,马上走,急匆匆敷衍了下那位大爷,往包里塞了点文件资料想着回去早还能加个班,武装严实后闷头走到人少的路口,见四下没熟人招手拦了个出租。
出租车给她送到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掉头一溜烟跑了。
北山公园后门最初是按商圈规划的,马路不算窄,但都荒废了,路灯还是早些年的低杆单臂灯,也没有繁华市区那些花花绿绿的新年装饰,两面没遮挡,冷飕飕又黑黢黢的。余九琪缩着肩膀扫了一圈,没见到人,给他打了个电话。
接通很快,小九直接问:“你在哪呢?我没看到你啊。”
这时两束光从身侧的马路对面袭来,他开了双闪。
“看到了看到了。”见车门似乎有动静,赶紧说,“你不用下来,我走过去。”
孙锡在电话嗯了声,低声说:“路有点滑。”
余九琪看看脚下,积雪没铲干净,已经冻结实了,便放慢了脚步。
一扭头,又看到十字路口那里远远有个简易招牌灯箱,是一家营业的小超市,边磨磨蹭蹭走,边皱眉小声问他:“你晚上吃饭了吗?”
孙锡说:“我吃过了。”
“那想吃点别的吗?”
“零食我车里有。”
“喝的呢?买点水吗?”
“我车里有水。”
余九琪蓦地缓了缓步,支吾了一下:“那……”
“都有。”像是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强调了句,“我都准备了。”
小九静静呼了口气,细细白雾弥漫在冷空气里,嘶嘶而散,眼睛垂落在积了雪的地面,慢吞吞避开有摔倒风险的地方,脚步平稳,可整个脏腑里都颠三倒四的凌乱。
不能说是怂了吧,多少有些怯场。
而且余九琪有个没出息的毛病,每次遇到怯场的事胃都酸胀难受,倒不严重,要是能有瓶苏打水就好了,可她已经走到了孙锡的车旁,打开后车门心一横上去了。
也就刚坐稳,驾驶座穿着件粗针黑毛衣的人转个身,递过来个什么东西:“这给你。”
小九一看,是一小瓶柠檬味无汽苏打水,忽地想起,喝苏打水来中和胃酸的办法还是他教的。
抬眼往上,见他气色明显比昨晚好,头发打理得利落得当,似乎刮了胡子,散过来的还是那股雨后森林般的淡香,眸光微敛在她脸上,仔细辨别的话,平日里那锋利眼神此刻柔淡许多,甚至当他再次晃晃手腕递过来那瓶水时,嘴角轻抿,下巴跟着点了点,极有耐心,像是哄着即将下锅烹煮的猎物最后饱餐一顿放松一下。
余九琪没来由懊恼,明明是她的主场,她才是出题判题的考官,怎么有一种被学渣压中题后反客为主的憋闷。
她爽快接过苏打水,说了句谢谢,拉下羽绒拉链,脱掉,随手扔在一边,漫不经心瞟他一眼:“你不过来吗?不到后面来吗?”
然后看了眼手机:“我妈跟小富总去看电影了,九点多就结束,抓紧时间吧,也就一个小时了。”
孙锡错愕了一瞬,手凭空停了停,再落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曲着搭在椅背,看她一眼,转身开门下车。
车门嘭地声闷响,在他还没有钻进来前,很短时间内余九琪快速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深呼吸,压制不住的心慌让她开始怀疑这个事最初的动机和目的是否纯粹。
这个念头一闪,瞬间刺的浑身涨麻,以至于听觉都失了敏锐,手机在包里唱了半首《疯狂动物城》主题曲,她才听到。
准确说是孙锡先听到的,他裹着股凛冽的淡香一钻进后座,就瞅了眼她的包,说你手机响了。小九拿出来一看,两眼一黑,还是那个缠着她掰扯了几乎一整天的养牛大爷。
秉承着商贷业务员随时随地无条件服务客户的隐形工作要求,小九冲孙锡举跟手指竖在唇前,恳切地睁圆眼睛看看他,意思我接个电话你先别吱声,一会就完事。
孙锡懒散地靠在临窗椅背,长腿曲起朝向她那侧,安静等着,以为就是个不合时宜的骚扰电话,没想到她一接起来,就激昂聒噪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一开始他还是极有耐心的。
虽然不了解他们所谓的商贷项目具体怎么回事,可也听得懂矛盾点在哪。无非是那位大嗓门的养牛专业户想尽快拿到钱,余九琪却认为他抵押资质不足,暂时只能批一半的额度,本来几句话的事,对方突然威胁不行的话换家银行,小九就怂了,从包里拿出些资料表格来一一跟他核对讲道理。
孙锡离得近,留心瞅了几眼她的工作文件,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标出不同重点,旁边字迹娟秀地做了些笔记。她两指捏着手机,弓着背坐着,大部分时间在聆听,偶尔态度和气地解释两句,看似耐心,可眼底的无奈疲惫一览无余,甚至在对方咆哮起来时,她低着头,拿笔在纸上画着一个一个简笔画来舒缓情绪。
小幅度倾身过去,孙锡看仔细了,看到她画的是一朵一朵的四叶草,互相堆积,叠加,不一会就密密麻麻混成一片,本来可爱清新寓意吉利的图案,变得越来越暴躁恐怖。
而后看着她已然失了神采的侧颜,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明媚的春天。
那是余九琪大四的下学期,她正在一家跨国 4A 广告公司实习,第一次带着小团队去甲方公司参加提案会。
孙锡记得那天上午阳光特别好,难得路况也通畅,前一天余九琪住在他家,他早早起来弄了早餐,吃完就开车把小九送到国贸三期,陪她走到甲方大楼楼下,像送即将进入高考考场的家长一样,拿出准备好的苏打水和巧克力,递给她。
当时余九琪穿着套米色休闲套装,松弛阔腿裤和利落小西装,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站在黑蓝剔透的摩天大楼下,吃着喝着孙锡喂过来的一切,嘴里鼓鼓的看着远方一线白云,淡妆勾勒下的杏眼瞪得圆圆的。
又把手轻巧递到他面前,问:“我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孙锡揉着她的手给她放松,刚想安慰她别紧张。
“怎么可能呢!”她突然又振奋起来。
孙锡逆着楼宇间的阳光看她,见她脸上毛茸茸的一片金,惹的人心细痒,眼底又熠熠一片,闪着盈亮自信的光,整个人笔挺干练又精致,十足的神采飞扬都市丽人。
“全公司那么多人竞争这个案子,我一个实习生是第一,不会搞砸的。”她坚定看着远方。
“我准备那么充分,不会搞砸的。”
“我这么优秀,更不会搞砸的。”
他只点头,又笑笑,抬手抿了下她嘴角一粒水珠
“我们总监说了,如果这次案子过了,我就能转正,拿到正式的 offer。”她回眸看着他,“我就能留下来。”
“你想留下来吗?”他意有所指问。
她看了他一会:“我想!”
然后拎着电脑包,转身走进国贸大楼。
孙锡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他从没有因为一个人,感到那样幸福,和骄傲。
……
“不是,大爷,您贷这个款到底是为了养牛,还是给儿子结婚用啊?”
“你别管我咋用,钱我指定连本带利按时还就完事了!”
孙锡被一阵浓浓家乡口音的争执声拉回现实,恍然愣了一会,还没弄明白话题怎么进展到如此魔幻的地步,就见旁边以好脾气著称的人也蹙着眉吼了起来。
“可我们这是农业商贷业务啊大爷!这钱是给你养牛的!”
“我不管,我等不了了,再拿不出彩礼我儿子这婚事就得黄!”
“你儿子婚事跟牛是两回事。”
“实话跟你说吧小余,我儿媳妇怀孕了!”
“你儿媳妇怀孕了跟牛也没关系啊!”余九琪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对面大爷急了:“不是,你怎么说话呢?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话这么难听,我儿媳妇跟牛能有什么关系,你这不埋汰我吧?我找你领导投诉你!“
孙锡听不下去了,凑过去小声跟小九说:“别跟他废话了。”
小九推了他一下,意思你别插嘴,可对面的暴躁大爷敏锐听到了旁边的男人声音。
“旁边有人啊?”大爷扬声,“是不是你领导?你让领导接电话,我跟他唠!”
小九刚想解释,孙锡干脆凑到手机前:“现在是下班时间,你看看都几点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你谁啊?”
孙锡皱眉:“谁也不是。”
“领导啊?”
“不是。”
“那你她对象啊?”
孙锡掀眼皮,没了耐心,瞪着手机上那个命名为“梅安县 80 头肉牛户高万福”的来电界面,沉着一张脸,那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时,小九快速按了挂断键,掐了电话。
而后转头,余九琪瞥了他一眼,假装根本没看出来他差点冲动蹦出来的那个字,烦乱地收拾一下散在座位上的工作资料,闷声说:“现在几点了?”
他冷硬清脆的声音砸在头顶:“快九点了。”
小九手顿了下,没抬头:“抓紧时间吧。”
头顶沉默了,半晌没动静。
小九也放慢了手上动作,慢腾腾把最后一张文件纸装好后,才缓缓抬头,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看那仿佛看傻狍子一般的嫌弃眼神给惊到了。
毕竟有点心虚,便主动解释:“啊,我也没想到这电话这么久……”
孙锡看不惯她那虚头巴脑的样子:“你也可以不接,或者早点挂。”
小九瞄他:“最近业绩压力大,现在优质客户不多,你理解一下吧。”
“贷款给儿子结婚也算优质客户?”他呲笑。
怎么还瞧不起人:“怎么不算?就这都抢手!你刚才差点把人家得罪了,回头我还得去道歉。”
“我哪得罪他了?”
“你刚跟人吵架忘了?”
“那不你先吵的吗?”
“我没有吵啊!”
“是不是你先说他儿媳妇和牛的事,才吵起来的?”
小九见他梗着脖子,脸还红了些,蓦地有点想乐,转头看向窗外,闷闷说了句:“我得回家了!”
孙锡盯着她修长脖颈,细细的一条,忽地有点想给她拧断:“那你走吧!”
“你先把我送到前面加油站那。”小九审时度势,语气软了些,“……我不敢从这走。”
车门先是嘭地一声,一阵冷气袭来,又嘭地一声,他钻进驾驶位,启动车子,疾驰离开这个倒霉的邪气之地。
他真的在一公里外的加油站停下了,也没说话,向后略略转个头,意思到地方了下车吧。
小九识时务地收拾东西立刻下车,顺便说了句谢谢,把门带上。她看了眼周围,好在有一辆出租车正在加油,便直接走过去,路过孙锡的车尾时,无意瞄了眼,忽然愣住,停步。
她又仔细看看,确定没有看错,突然跑过去,跑向他车的驾驶位,想问他一个问题。可孙锡一脚油门,跑了。
那个问题没有说出口,也来不及说出口,小九站在加油站通亮的橘色招牌下,眉头紧紧蹙起,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换了车牌?
他卸下了原来的京牌,换了一个石城本地的车牌,为什么?
余九琪到家时以为温雯不在,结果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然后看到小富总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他看到小九后立刻起身,小声解释圣诞档电影刚开场温雯就嫌无聊,非要闹着去喝酒,自己灌自己,没一会就喝多了,他就把温雯送回来了。
余九琪看了眼温雯卧室,见她已经睡着了,一张小脸略带疲惫。小九并不意外妈妈故意把自己灌醉,每年他们祭奠过小姨和姥姥后,温雯都会大醉两天,用酒精麻痹掉被唤醒的疼痛,也顺便将无用的亏欠稀释光。
小富总见小九回来了,就说先走了。小九试探了一下他的口风,确定温雯今天没遇到别的事情,看来还不知道孙锡回来,刚刚悬起来的心沉下一些。
可也没沉下去太多,那个被他一脚油门甩在后面的问题依旧折磨人,匆匆洗漱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结一阵,给他发了个信息。
【睡了吗?】
他回的还挺快:【没有。】
余九琪坐起来,腿曲着,咬着唇,想了想还是先客气一下:【在干嘛呢?】
【躺着。】
【要睡了吗?】
【没有。】
然后他又发了一条:【躺着看灯。】
看灯?看什么灯?
懒得琢磨了,客套够了,是时候直奔主题了,余九琪抿着唇,手指灵活地噼啪打字,横冲直撞,一鼓作气。
【那个,我没什么事,就是刚才下车的时候注意到你把车牌换了,咋还换成本地牌了?】
【这样你回去还得再换回来,多不方便啊。】
【反正这两天就回去了,是不是?】
孙锡很久没回复。
小九怀疑他又不高兴了。
Xpτ
此时的孙锡躺在乐胜煌的小包房里,确实沉着脸,不太高兴,尽管头顶就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惦记了好几天的俗艳灯球。
毕竟收到那几条看似委婉周到却摆明了让他早点滚蛋的信息谁也高兴不起来。
但这并不是让他突然不回信息的原因,而是有人来找他了。
突然大咧咧走进包房的人,是乐胜煌的老板王贺元。
孙锡动也没动,依旧躺在沙发上,长腿相叠,下巴压下去,眼睛挑起,黑漆漆地看着他。
王贺元似乎喝了点酒,对孙锡这副混混横横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嚣张作派已经见怪不怪了,红着脸瘫坐在他对面,哼地笑了下,说:“算你小子狠啊。”
孙锡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说。
老王长叹一口气,看了一圈小包房,像是破罐破摔了,一脸挫败地说:“行,我认了,就按你上午说的,那个数,再加一成,两天内打给我,乐胜煌就是你的了。”
孙锡没回应,任他原地难受了一会,才说:“那是上午的条件,现在不一样了。”
王老急了:“少一分都不行!乐胜煌你不想要了吗?”
孙锡抬头看了眼灯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惚一下,突然说:“稍等,我回个信息。”
然后他划开与余九琪的对话框,上下扫了眼她撵自己滚的话,抬手快速回复,也横冲直撞,一鼓作气。
【我会走的。】
【但不能白回来一趟。】
【总得达到了目的才甘心走啊。】
【明天我会再找你。】
熄灭手机,扔到一边,他再次黑漆漆看向王贺元,眼里闪着精亮的光,回答他刚才最后的问题。
他说:“要啊,当然要,这次回来,我什么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