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决定回到石城时,孙锡根本没想打乐胜煌的主意。
结束跟婷婷那通意外的电话后,他在酒店北侧的户外吸烟区站了一会,那天北京不算冷,又是正午最暖时,穿堂而过的微风只是扫乱他额前碎发,他忽地紧皱眉头,像是也结结实实被什么东西砸了一般闷疼。
决定回去多少有些冲动成分的,好像多年前那个莽撞孤勇的愣头少年又回来了,不顾现实,又不计后果,天真的以为仅凭一厢情愿的奔赴就可以挣脱命运的锁链。
教训和代价不想提了,一次次被赶了出来,并发誓再不回去。
可现在,孙锡不由哼笑了下,他居然毫不犹豫地逆着当初离开的方向,几乎用最快的速度开回家乡,荒唐。
更荒唐的是,九百多公里,十个小时的车程,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下高速择路返回,可那个念头刚刚闪现,就被疾驰倒退的冬风席卷带走。
过了山海关后,看着高速两旁越来越重的积雪,独属于家乡的凛冽气息逐渐过渡而来,孙锡终于面对现实,虽不是深思熟虑,动机也并不那么纯粹,但他打算回来了,而且已经回来了。
躲不掉,就不躲了。
可直面暴风雪,是需要足够的御寒装备的。
长途行程过了大半,天色暗去后,他凝视前方细雪一般的冬日雾霾,尽量耐心理智地梳理眼下棘手的状况,当务之急是需要先排除风险,再给自己牟取筹码。
也是凑巧,一个小时内他陆续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他并不意外,是他叔叔孙正武打来的,无非是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婷婷在画室里被欺负的遭遇,诉这些年被澡堂子一伙人按地上摩擦的苦,话里话外将责任推给孙锡,并静待他解决问题的诚意。
孙正武当然不算是个尽责的长辈,他胆小,算计,自私又贪婪,孙锡明白本质上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家人,在孙正武眼里,年少的孙锡是随时给他惹祸的负担,此刻的孙锡又成了他平息祸端的依仗。
这种家庭里权利交接带来的直接变化就是,这段时间孙正武大事小情依赖他,盘剥他,同时也小心翼翼惧怕他。
孙锡知道这一点,却从不点破,但此刻不同了,他要先掐掉可能扰乱他的风险,于是忽然变脸,冷漠说这事说到底就是婷婷惹的祸,她受点教训是应该的,再放任她不管,还会捅更大的篓子,真斗起来的话,温雯先不说,你们斗的过余凯旋吗?而且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当父母的没管好孩子。
见孙正武没动静了,似吓到了,孙锡态度又缓和些,说见好就收吧,婷婷再惹事耽误了艺考就来不及了,你们西丰街的生意黄了也不可惜,本来也不赚钱,不如干点别的。
孙正武被他连吓带哄整了个措手不及,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筹措了半天,说明白了,婷婷我们会看紧,又说最近也琢磨着去县里找个事做,你婶她三舅那边正好缺人。孙锡懒得再听,挂了。
没隔多久,又接到王贺元的电话。
他瞅了眼来电显示屏上“乐胜煌王贺元”那几个字,烦得不行,嘀咕怎么忘了把他删了,没理。可立刻,第二个电话又打进来,刚按接听,没等说话,车载蓝牙里蹦出一串由不同拟声词构成的热情表达方式。
王贺元自然知道他在孙锡这没什么好脸,豁出脸皮一顿赔笑寒暄套近乎,漂亮场面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甚至忘了之前让孙锡管他叫叔,直接降辈跟他称兄道弟了起来,说兄弟你哥哥我现在遇到点事,需要你搭个桥,我知道你跟市政府那徐秘书挺熟的,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孙锡想起上次回来找他办事,确实提过徐秘书的名字,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KTV 干这么多年,老王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趟过不少人情河的,一肚子心眼子,自然不会跟孙锡交底,只可怜兮兮含糊说工商税务出了点小状况,找徐秘书请教一下,要不他的宝贝疙瘩乐胜煌保不住了。
当时孙锡也没有惦记老王的宝贝疙瘩,敷衍说我问问吧,挂了电话后正好驶入石城高速路段,他将这茬抛到脑后,关了导航,凭记忆用最短时间,走最快的路,来到年少时无数次藏起来的她家楼下对面的那棵桦树下。
站在那半小时,三颗烟,他犹豫过要不要过去,也不确定她希不希望自己出现。
换成上次回来他不会冒这个险,但既然躲不了,也确实不想躲了,不如逼自己一次,赌一把。
那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也不是他遭遇过的最难堪境地,被甩都不止一回了,起码这次没人流血留疤,也没人声嘶力竭,这种程度的被拒绝被切割对他来讲是常态,理应习惯了。
他以为是这样。
把车停在高速路口,几乎坐了一夜,天亮时第一缕阳光平铺着没有任何遮拦地直照过来,一抬头,一片耀眼,本能地又想回避,却发现无处可遁。
于是坦荡的直视过去,耀眼过后是一片冷橙的光,远方天色被断了几层,浅色的黄,浓炽的红,最下面是一片白皑皑的冰雪,冷暖交相呼应,撑起独属于家乡深冬的可谓壮丽的冬日朝阳。
他静静看了很久,看着太阳渐渐升起,冷橙褪去,日光灼耀,忽然觉得,原来美好的东西也未必刺眼。
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抓一点筹码留住这一切,拐着弯的,想起了乐胜煌。
孙锡真的安排了王贺元期待的这次会面,还强调专门为了他亲自回石城一趟,只不过徐秘书忙,晚些才能来,在此之前他们先喝点茶等着。老王多少被他这一番诚恳说辞打动了,便放松警惕,提前露了一些底。
毕竟是石城老牌 KTV 的老板,富安商场的小舅子,如果不是真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怎么会去求一个多少结过梁子的不好惹的混小子。一壶茶的功夫,孙锡就弄明白了他如此狼狈的根源了。
老王这几年痴迷于在网上玩比特币,前后赔了不少钱,平时又大手大脚开销惊人,账上早就一团乱了,也跟他姐借过不少,转头又赔进去,上头的时候甚至偷偷拿王飞霞的两处房产作抵押贷款,被她姐爆头打了一顿,之后就不给他填窟窿了。小富总一向不待见这个老舅,跟他也不亲,找也没用。老王实在是没辙了,在 KTV 上动起了歪心思,卖假酒,做假账,偷了不少税。
前段时间工商税务普检,也不知被哪个孙子算计了,给抓了个正着。处理结果也很简单,要么补税交罚款,要么贪官司坐牢,元旦假期后就得给个说法。徐秘书是石城官场近两年的红人,业务上又是主抓直属工商税务工作的,人情社会,说得上话,老王也不是让徐秘书犯错误,就是帮着通融一下,拖延一点时间让他筹钱。
孙锡问补税和罚款加在一起多少钱,老王报了一个小七位数。然后见孙锡忽地蹙眉,点点头。老王正想问什么,徐秘书到了。
为了招待徐秘书,当然也是想支走孙锡单独跟领导培养关系,老王又拜托孙锡去找葛凡,葛凡有他家的钥匙,去拿两瓶他珍藏的飞天茅台来。
也就二十多分钟时间,奉承领导的开场白刚讲完,孙锡就回来了,不知为何,老王觉得他出去一趟后脸色阴了许多。他挨着窗户坐下,跟徐秘书一唱一和的铺垫政府工作忙管理严,没一会徐秘书找个借口就先走了,留孙锡跟他喝酒。
王贺元当下就有被耍了的预感,但领导毕竟出来打了二十分钟的照面,就真的开了瓶茅台。他后来万分懊悔,搭了瓶好酒是小,让孙锡步步为营把他的乐胜煌骗去了最可恨。
老王之前对孙锡的直觉和评价都没错,他就是没底线的混不吝,可恶的是还有脑子,这种聪明的混账如果诚心想要什么,想算计什么,只要肯下功夫十有八九都会得手。
他的手段也没有多高明,就是够阴够狠。茅台喝了半瓶时,孙锡假装热络地要帮这个忙,甚至为了打消老王的疑虑还主动要点辛苦费,见老王答应了,他又说领导不方便跟你直接聊太多,但你可以把乐胜煌工商税务的真实材料给我,一定要真实,我再让领导想办法,拖延点时间不算啥,看看能不能一劳永逸。
王贺元信了,给了,转头第二天上午,孙锡把材料也还给他了,顺便说了两句话。一个是徐秘书解决不了这事。一个是他能解决。
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小七位数的漏洞他可以出,但老王要把这两层楼的乐胜煌打包给他。不给也行,他几乎是当面威胁,说你那些卖假酒做假账偷税漏税的证据我不小心复印了一份。
“操你妈的小崽子,跟我玩这套,这跟抢有什么区别!”王贺元哪吃过这么大的亏,是真打算跟孙锡拼了。
孙锡低头算了下,市中心上下两层几千平的店面,哪怕是在经济相对落后的东北小城,也有点抢劫的意思,耐心说:“叔你别急,要不,我再给你加一成?”
“滚你妈的!”王贺元狠狠瞪他,“你去打听打听,我这些年白混的?信不信我弄死你!”
孙锡只是看他暴躁,歪着头沉默一会,似无奈一般叹口气:“行,我打听打听,完了你要是有时间,也可以打听打听我。”
王贺元当时狠狠朝他吐了口痰,心里咒骂这个找死的小王八犊子,用徐秘书当幌子来诈骗,八成跟人家也没什么实际交情,这里可不是北京,在石城偷摸弄一个人也不是稀奇事。老王是真打算收拾孙锡的,也真的稍微打听了一下他。
老王以为无非就是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二十多年前他亲爸杀过人这点事,咋地,还能越狱出来护犊子啊?
可一打听,问出一件九年前的他亲自干的事,不仅让老王重新认识这个混不吝,也坐实了孙锡跟徐秘书确实交情匪浅。
王贺元自己灌了一瓶茅台,前后认真想了一下,他是有些社会人脉,可大多都是酒肉朋友,徐秘书这种级别的他是惹不起的。再说就算东拼西凑把钱还上了,乐胜煌接下来的经营怎么办,他兜比脸都干净,下个月员工工资都拿不出,店里几款酒断货了都补不起,每天都在硬撑,不能细琢磨。
虽然屈辱,但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老王甚至哭了一会,忍痛认了。他知道孙锡在四楼开了个小包房,便醉醺醺过来,将他的宝贝疙瘩拱手让人。
可谁想到这混小子居然又反悔,那一成也不想给!
……
“也不是不能给。”
孙锡依旧躺在那,眼神压向对面,头顶杂乱俗艳的彩灯在他脸上斑驳晃动,忽明忽暗。
“有话你就痛快说!”王贺元吼他。
“你现在就给我立个字据,就还是那个条件。”他强调说,“就现在,明天都不行。”
孙锡临时反悔就是想把老王扣死,毕竟人为了留住可能失去的东西,都会短暂失了理智的。这种蠢事,他不止一次犯过。
老王嘴上骂骂咧咧的,还真的开门,冲外面喊了一嗓子,让人拿点纸笔和印泥过来。没一会,葛凡推门进来了。
孙锡没料到是葛凡,怔了一下,却也觉得不是坏事。
葛凡是知道孙锡在的,没好气瞅了他一眼,又好奇他跟老王到底搞什么勾当,站在旁边没走。
王贺元也没避嫌,直接按在茶几上就写,一边写,一边泄愤一般把这屈辱的,丧权辱国一般的条件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来。一式两份,他就念了两遍。
孙锡躺在那一边听,一边偶尔指出一两个时间和数字上的重点,强调他想要的就是半个月内陆续将手续过完,钱也分批次给,当然手续越快,钱给的越快。说话的时候,他根本没看老王,眼神始终飘忽在葛凡脸上,像是观察,也似挑衅。
葛凡眼见着王贺元将他辛苦打拼多年的 KTV 打包便宜卖给孙锡,站在那已经懵了。他当然不认为孙锡是想在投资环境欠佳的家乡做生意,可来不及琢磨他的动机,老王按上手印,推到一边,让葛凡给孙锡送过去。
孙锡坐起来,从葛凡手里接过来纸笔,还说了声谢谢,一个字一个字的检查,拿起笔准备签字。
葛凡满腔疑问不甘,甚至有冲动阻止他,这时王贺元突然说一句话,让他瞬间宛如雷击一般定在那里。
王贺元那句话是冲孙锡说的,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或许是想泄泄愤过个嘴瘾,扯了个笑:“你说,爱杀人是不是也遗传啊?你跟你爸挺像啊。”
孙锡抬眼黑黢黢看他,抿紧唇。
老王更来劲了:“不是你让我打听打听吗,我打听了,14 年底那个杀人未遂的事干的挺狠啊。”
孙锡绷着脸,先签了字,漫不经心说:“不是杀人未遂。”
“你没用砖头把那孩子砸瘫痪吗?”
他抬头,眼神冷凝,没否认,只捡了个不重要的细节解释:“不是砖头,是水泥块。”
“水泥块砸两下就能砸那样?”
“不是两下,七下。”
老王一震,那瓶茅台的醉意似乎散了:“那徐添挺有能量啊,这都能让你脱罪。”
徐添就是徐秘书,比孙锡大一轮,当年就已经在公务员系统了。
孙锡没理他,低头按手印,那枚带着素戒的手指轻轻蘸了一下红色印泥,重重戳下去,银戒轻晃。
老王心里有气,故意刺他:“你跟那徐添到底啥关系?他当年豁出前程那么保你,咋地,你救过他的命啊?”
孙锡没救过徐添的命,却救过他父亲的命。
徐添父亲就是 2012 年那个大雪即将来临的夜晚,他们喝完奶茶后在郊区马路上救的那个醉鬼。虽然当时没留下信息,徐添始终想找到他们,通过社区医院监控记下那对小恩人的容貌特征,然后在 14 年那次意外中,认出了孙锡。
这么多年了,徐添是孙锡在石城唯一的朋友,唯一还有联络的老乡,也是唯一知晓他和余九琪年少时那段经历的人。
余九琪。
孙锡忽然没来由失去耐心,见事情也办完了,留下一张字据,另一张推给老王,问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你们出去吧,累了,想休息了。
他真的又躺下了。
葛凡先出去的,小包房里短短半小时的爆炸信息量让他喘不过气来,转头又被几个 VIP 客户拉走,说是有人刚离了婚想庆祝一下,他就陪着喝了一会。状态出奇的差,一打啤酒就醉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揉了揉脑袋,昨晚的记忆忽地涌上来。葛凡理智想了下,无论为了谁,出于什么缘由,都要搞清楚孙锡的目的。
他立刻去小包房,里面已经没人了,问了下前台,说是小包房的客人刚走,葛凡没追,而是来到四楼西侧窗户向下看,看看他的车是否还在。
一探头,看见他就站在车旁,像是在抽烟。可烟就夹在手里,半晌没动,头朝向温都水汇正门口,似乎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心底一紧,不知为何,葛凡以为小九来了。
可他打开窗户,顺着孙锡的目光,头伸出去看,不是小九。
正在走向温都水汇门口的,是余凯旋。
他在看余凯旋。
葛凡电话突然响起来,可他完全没心思接,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件事。
他忽然想起,孙锡上次回来,他们在乐胜煌一起喝酒玩桌游时,他似乎无意中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电话还在响。
葛凡烦了,也没仔细看,胡乱接起来,炮仗一般吼了句谁。
万万没想到是他姐祝多枚。
祝多枚也没废话,说你开车来接我一下,我要去趟乐胜煌找王贺元那个傻逼。葛凡没工夫管他姐和老王的事,让她自己来。
祝多枚叹口气,说我带着炸药呢,挺沉的,自己抗不动。
葛凡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姐这句话,瞄着楼下正盯着余凯旋的孙锡,仓促间,他跟孙锡说过的那句话先浮了上来。
他当时说,楼下我爸早就看上了这两层 KTV,心心念念,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