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夜十一点,石城刑警队二楼中间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来往不断,高低嗓门此起彼伏,甚至还传出阵阵大笑声。
这要归功于葛凡受命去买的三十几杯奶茶、两箱红牛,和二十多斤大锅现炒的瓜子。
东北人骨子里是抗拒悲情的,甚至羞于表达伤感,即便痛苦当下悲悲切切,转而也会用豁达幽默来消解甚至掩饰它。
凄苦和欢腾,转瞬间即可切换。
余凯旋见小九没有大碍,温雯也不哭了,加上案子明朗,那绑匪妇女回过味来甚至跟他们道了歉,一场牢狱之灾她是逃不掉了,就没过多难为她。见眼下就剩挨个录口供走流程了,在等待期间,二凯哥冲葛凡招招手,递个眼神,说你去办点事。
葛凡立刻会意,不到半小时,拎回来半车东西,也不敢贸然进别的办公室,都挨个都放在门口,说是年底了,辛苦警察同志们了,代表老百姓意思一下子。
按理说有规定不能收的,余凯旋摆摆手,说也没啥值钱的玩意,要不是怕影响不好,他都想一人一张温都水汇套票。那李军本就不是个守规矩的,就带头抓把瓜子磕,说盛情难却,那就不客气了。
李军今晚也没啥重要工作,跟余凯旋一大家子围着会议桌闲聊起早些年的趣事,大家散开坐着,等着挨个走流程录口供,说说笑笑的,谁也没再提不久前的胆战心惊。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吹开一扇窗户,打散了屋子里的热气腾腾。
坐在窗户底下的余九琪打个冷颤,紧了紧衣服,她附近的温雯牵着她的手,笑着说过来,坐妈这边,然后握着女儿冰凉僵硬的手,没再放开。
余凯旋就近,去关上窗户,念叨一句:“这风真冷啊。”
“冬天的风,都跟刀子似的。”李军随口说。
“年年说是暖冬,年年这么冷。”
“就不能信那玩意。”
小九蓦地失神,微微转头看向刚才那扇窗户,忽然一阵熟悉的错觉,愣怔中,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余九琪,到你了。”
温雯拉了下她的手,小九才回头,看到妈妈依旧红肿的眼睛,淡淡的笑容,见她温柔地说:“去吧,等你完事了咱们就回家。”
门口站着一个负责传唤做笔录的女警察,又叫了她一声。
小九仍是不安地看着温雯,尽管她看起来很平静,又眼含笑意,甚至罕见的有些慈爱在脸上,她却从心底往外打了个冷战,直觉比刚才兜头袭来的那阵冬风更凛冽的在等待着她。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当然清楚温雯已经识破了她的谎言,知道了她跟孙锡在县城的事,可从她醒来到现在,四个多小时了,温雯愣是一句没提过。
以她对温雯二十几年的了解,像是蓄满了水的羸弱堤坝,她越是佯装平静,越危险,只要瞅准了时机和对象,就会颤巍巍地瞬间崩溃,泄洪般大面积屠伤。
还不如像过去那样,直接甩她两巴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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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她也能轻松些。
余九琪跟着那位女警察走出去,沿着走廊往前走,心里七上八下,还没走到尽头,就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一间小房间走出来。
他刚刚结束做笔录。
小九没再回避,抬头毫不遮掩地直视他,刚才隔着黑夜和玻璃没看清,他又离得远,只捕捉到了那个难得的微笑,可此刻细细看来,他头发杂乱着,面容疲倦,肩膀沉甸甸的,只有回视自己的眸光明晃晃藏着丝欣悦。
虽然只隔了不到一天,短短十几个小时不见,心境却跌宕伏起如一生一世那样漫长。
所以哪怕只有擦肩而过的几秒,她也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他是否理解了那则短信传达出来的辗转又突然的决心,确认我是否仍旧坚持。
孙锡没给她任何犹豫的余地,在擦身瞬间,斜着过去,碰了下她垂着的手。
很短时间内,他捡起两根冰凉指尖,顺在指间,狠狠用力捏了捏,再放开。
小九吃痛,蹙眉,随着他松开的手,回头,撞见他那双依旧幽深的,恢复了动物般锐利的眼睛。
指尖泛着酸疼,徐徐绽放。
“孙锡,”这时旁边的女警察开口,“你先别走啊,还得等一会,等最后一个录完了我们核对一下再统一签字。”
“嗯。”那锐利眼神仍看着小九。
“你也去中间会议室等。”
“嗯。”
不行!余九琪却突然警惕起来,不能让他去那里,不能让他与此刻的温雯坐在一个屋子里,可小九刚要提醒孙锡,已经被带进了做笔录的房间,门在身后关上了。
她急急问:“笔录要做多久?”
“你应该时间长一点。”
“那要多久?”
“至少一个钟头吧。”
余九琪绷紧神经,调动全身仅剩不多的能量,来回忆这一天一夜所有细节,高效配合,最后花了四十分钟完成笔录。
那四十分钟内,不出她预料,原本一派融融的会议室因为孙锡的到来,掀起一场从过去刮来的飓风。
起初的十几分钟还算宁静,虽然自从孙锡一踏入那间屋子,气场就已经开始诡异了。天还在聊,瓜子还在磕,可尽管他坐在门口角落里,四周有意无意的敌视仍利刃般投过来,此起彼伏。
对于一个早就习惯了不受欢迎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被厌恶并不能伤害到他,脸皮早就厚了,刀子刮来,最多皮外伤。
他垂眸,定定落在地面,两手叠放在腿上,轻揉指间那一小块皮肤,听着李军抱怨起他丈母娘为了省点钱自己擦玻璃摔伤了腰,余凯旋一听,说温都水汇有个按摩技师不错,之前是学中医的,孟会红立刻会意,说让老太太来,我安排。
李军笑嘻嘻说不用不用,可又说中医好啊,老人调理筋骨还得中医。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传来:“你奶身体怎么样了?”
孙锡没有动,但心底一惊,本能地意识到这个软绵绵的问题,是刺向他的新的武器,且不止一个。
果然,她又问:“她手术做了吗?”
孙锡缓慢抬头,循着声音,看向斜前方,迎着温雯看似平和的目光,说:“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像是不意外:“你回来都没去看她?”
孙锡没说话。
“也是,她过去那么对你,连亲孙子都出卖,呵,”温雯冷笑,“这种恶毒老太太,老巫婆,死了也别管她。”
孙锡躲过她的凝视,依旧捏着指间,绷着脸,没吭声。
旁边的李军精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乱转,他刚才也略略打听了这位在案发前跟余九琪偷偷过了一夜,又在锁定绑匪身份上发挥重要作用的帅哥是谁,知道他们两家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但没细打听,他是后来从省会调过来的,对石城过去的事情没那么熟。
温雯看出来李军在琢磨,翘着腿,有点乱掉的长卷发零散地遮着两颊,露出的那一小条五官极为紧凑,纹丝不动,唇抿紧,眸光凝聚成墨色,片刻后眨了眨,涣散一片,破罐破摔,一句话爆炸点破。
“李队长你可能不了解,”温雯盯着孙锡,“他爸,25 年前,伙同一个变态连环杀人犯,杀了我妹妹。”
此话一出,宛如轻飘飘丢下一颗炸弹,屋子里所有人瞬间惊醒。
还没完,她像是揭自己伤疤上瘾一般,又说:“那个连环杀人犯,14 年中央台还有一期法制节目专门报道过,他爸,在里面还出过镜,真是膈应人。”
盯着孙锡,挑眉又问:“你爸那期节目,你看过吧?”
余凯旋终于反应过来,他明白温雯要让孙锡难堪,可不能是这个场合,立刻打断:“说什么呢!”
温雯愣愣看他,一脸诧异:“我说错了吗?节目你不也看过吗?当年那现场你不也去过吗,哥,他们怎么对小雅的,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余凯旋沉了沉气,见温雯脸色坚毅,不肯妥协,又呵斥:“你少说两句吧!”
温雯像没听见一样,接着说:“当年他爸躲到山里去,还是你带着老三去抓回来的呢,你忘了吗?”
余凯旋下意识看了眼孙锡,与孙锡投过来的淡淡目光相碰,他没躲,倒是见孙锡晃了晃眼神,像是心虚一般,又偏过去。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别在这提了,要说回去说,这是公安局。”
说话的是孟会红,她见余凯旋想起这件事也不是滋味,立场不够坚定,未必能镇得住温雯,便站出来控个场。
可没用,温雯转头看着孟会红,突然激动:“姐,你说的太对了,这是公安局啊!”
孟会红懵了,看了眼旁边的葛凡,都闹不明白温雯突然激动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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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雯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般:“是啊,真有意思,又闹到公安局来了,怎么又闹到公安局来了?”
然后突然转向孙锡,狠狠看他,直接点名:“孙锡,我问你,怎么还是咱们这伙人,又闹到公安局来了呢?”
孙锡没躲,盯着温雯,他明白她想让自己无地自容,知难而退,那就试试。
李军见两人杠上了,打圆场:“这不那诈骗犯家属鬼迷心窍吗,绑架你家闺女。”
“那我闺女怎么就这么倒霉,让她绑架了呢?”
“不正好她去富满村……”
“她为什么去富满村?”
李军皱眉,觉得被绕进去了,不吱声了。
温雯盯着孙锡,又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跟我撒谎去富满村?”
孙锡艰难的,一字一字说:“因为我。”
“因为你?”她轻轻反问。
“因为我。”他又重复。
“所以我女儿被绑架,被灌药,被人裹在被子从农村弄到县城藏在家里,遭了这么一大通罪,都是因为你!是吗?都是因为你!”
温雯最后吼着说的,尖利地看着他。
孙锡半晌没回复,忽然发现无法否认这番质问里任何一个字,那把利刃终于戳破了他经年累月练就的厚脸皮,沿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方式,拐着弯的,奔他的心脏去了。
他以为他可以应对,他不想躲的,可起码在这个回合,他知道败了。
败在他也认为自己有罪。
于是只能说:“对不起。”
温雯更愤怒:“我不用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一分钱不值。”
余凯旋怕再吵下去影响不好,让人看笑话,皱眉说了句公道话:“你没弄明白吗?那女的早就盯上小九了,不是这次,也是下次。在人家公安这,你得就事论事。”
温雯转头:“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
“我没帮啊。”
“你忘了九年前了吗?”
余凯旋一怔。
“九年前跨年夜,也因为他,闹到公安局来,你忘了吗?”
温雯扫了一圈所有人,见大家各有各的迷惑,又看看时间,算到离小九回来还有一会,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她不甘心半途而废。
又不是真疯,她忍痛揭开自己的伤疤,自然要他也血淋淋的落荒而逃才行。
温雯缓缓吸口气,索性摊牌,直说:“14 年秋天,他奶,突然来找我,直接摔我脸上一沓零碎东西,他们俩照片,聊天记录,还有网吧电影院收据,告诉我,他孙子跟我女儿谈恋爱了。余九琪那时候才初三,我当然不让,我就花时间管了管,但我也只管我女儿,孙锡,我当时没有找你麻烦吧?”
孙锡看着她有些惨淡的脸,用力捏着手指间,捏到泛白,没回应。然后稍微一偏头,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门外一角,慌乱了一瞬,转而,回眸稳住。
他看到余九琪侧着身子,就站在半开着的门外,走廊的灯将她的影子投在门口,薄薄一小条。
她默默听着一切,影子一动不动。
小九刚刚结束笔录,循着声音急急过来,却在听到九年前那三个字时突然停下,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原本积攒起来的勇气在巨大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自己原地消失,或者从没存在过。
就这样心如死灰般,听着一扇门后的温雯继续说:“结果也就三个月,跨年那天晚上,他就偷偷把小九叫出去,买了长途客车票,骗小九跟他离家出走。然后呢,又在车站遇到一群小混混,那群小王八蛋,跟他一样,当年都是人怕狗嫌的垃圾,就闹了起来,差点……”
门外的影子一抖。
孙锡余光瞥见,猛然看向温雯,凛冽着眼带威胁。
温雯似乎被他吓了一下,吞回去一些话:“……差点连累我女儿不说,他还把人砸个半死,要不是我们去的及时,我们帮着处理后来的事,”她迎着孙锡突然阴狠的眸光,说,“你也早就去蹲监狱了!”
小九手按在门上,似乎要进来。
孙锡这时突然起身,他不想让她踏进这个硝烟密布的屋子,他一个人就够了,她不用。
起身后,只微微侧头跟李军说:“我出去等。”转身往外走。
温雯却喊住他:“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孙锡突然停下,倒不是因为温雯,而是他转身后就看见半扇门外的小九,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脸。
她抬头,眼神揪着在他脸上转了转,孙锡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可从她的反应看来,大概并不好看。
他很想笑笑,想云淡风轻,想暗示她这都不算什么,我们一起扛过更糟糕的不是吗。
可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尽量镇定地站在那里,用后背帮她抵挡更多的刀。
温雯还在后面步步紧逼。
那个羸弱的,蓄满了水的堤坝,终于泄洪般朝门口的方位崩塌袭来。
温雯颤巍巍站起来,攥着拳,盯着孙锡连续质问,并说出她的真实目的:“当年,你跪在我们面前说对不起的时候,是怎么保证的?”
“我们帮你善后,你又是怎么保证的?”
“我们是不是就提了一个要求?”
“你答应了的!”
“可你做到了吗?”
“你守信用吗?”
“我直说吧孙锡,你配不上余九琪。”
“从小打架斗殴,又杀人未遂,谁知道你在外面还干过什么。”
“你跟你爸骨子里挺像的。”
“你配不上我女儿。”
余九琪就是在这时候打开门,走进去的。
孙锡试图挡她一下,想把她拦住,可不知是门打开后产生空气对流,还是那扇窗户本就坏了,一阵强风忽然又把窗户吹开,直接吹在余九琪脸上。
小九随着风挪了几步,躲过孙锡的手,却迎着那阵刺骨冷风,看向窗外,恍然愣住。
依旧是那熟悉的错觉,但此刻她知道是什么了。
这么多年了,好像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似乎只要冬风一吹,遥远的恨就重来一次。
她一向很害怕这种感觉,她受够了。
可奇怪的是,此刻就站在风里,风依旧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却也没那么难耐,甚至当你适应了它的刁难后,回望过去,一切并不可怕。
冬风,和仇恨一样,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的软弱。
于是余九琪看着温雯,坚定说:“妈,不是这样的。”
余凯旋突然站起来,他知道大事不妙,拦着小九,沉着脸:“行了,都别说了,签完字就走,今天就到这。”
小九又看着他:“爸,不是这样的。”
“当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杀人未遂。”
温雯一阵害怕,大喊:“余九琪!”
小九看着她:“你们都知道的啊,不是孙锡干的。”
“为什么啊,还在这么说他。”
孙锡也上前,右手用力按了下她的肩膀,不让说。
可小九转头,眸光扫过肩膀上那枚素戒,再去看着他,眼底一片坦然。
坦然地面对过往,面对真相。
面对你并不是他们口中的坏孩子,我也并非那么好。
面对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你来我往的亏欠中,我欠你的,最大的一笔债。
既然冬风把一切都吹来了,那么干脆,掀个彻底吧。
于是她就看着孙锡,继续说:
“明明是我啊。”
“那个人,袁轩,明明是我砸的。”
“七下,每一下,都是我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