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跨年夜下了场雪,起初雪并不算大,石城市政府却取消了新年烟花秀,热衷跨年仪式的小年轻们怨声载道,纷纷找别的娱乐,KTV 是首选,舞厅酒吧也几乎爆满,还有不少干脆去临近的旅游城市玩。
孙锡和余九琪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决定去当年已经是网红文旅城市的延吉,去看新年民俗秀,吃正宗的朝鲜美食,最吸引他们的,是那里会有一场更大型的焰火表演。
没错,他们一开始是没打算私奔的。
私奔是事故发生后,没有人相信他们只是单纯想完成这个仪式,而给他们定的罪。
似乎只有这个带着禁忌感的叛逆罪名,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违逆家长要求,偷偷离家并酿成大祸。
不过他们并不反感这个词,某种程度上,当晚他们就是想叛逆一把,想反抗一回,想用微不足道的一次出走来证明他们有干翻命运的勇气。
“孙锡,我们干脆在延吉玩他个三四天吧!”
十五岁的余九琪大步走在小米粒般的簌簌雪中,回头笑着问孙锡,黑色毛线帽上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饱满的脸颊冻出两陀浅红,眼角弯弯,冬夜下,眼底灼灼耀眼。
“那你不上学了吗?”
“我有元旦假期啊!傻呀你!”
孙锡低头笑笑,笑得很自然,那时候十七岁的孙锡已经不那么阴郁了,偶尔也会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甚至,他偷偷看了眼撒着欢走在前面的女孩,当她在身边时,他会觉得幸运。
余九琪又回头,看他:“行不行啊?”
孙锡想了想:“你爸妈呢?”
“等会上车了我再告诉他们。”
“他们生气了怎么办?”
“管他呢。”
“要是你妈又打你呢?”
“管他呢。”
小九突然停步:“你是不是不愿意?”
“没有啊。”
“那你是不是怕温雯?要不就是怕二凯哥?要不就是怕你奶奶又逼着你去监狱?”
孙锡笑笑,大声:“管他们呢!”
雪渐渐大了些,但没有风,温度不算低,他们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没有避讳任何人,大大方方并肩走向石城西郊的客车站。
跨年夜街上热闹些,不停有车呼啸而过,孙锡大步过去,揽着小九肩膀,送到里侧,手没再松开。
小九偷偷看了他一眼,肩膀一躲,在他的手落下去时,主动牵起来。
那是他们被当成报复工具被家长们利用后,在各自经历了三个月的磋磨和消沉后,第一次碰面。
他们没有诉苦,没有抱怨一句,甚至都没有提过这段日子,就是突然不想再遮遮掩掩了。起码在今天晚上,他们想光明正大一点,坦坦荡荡一点。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干嘛要为过去的恩怨埋单。
他们当时这样想。
到达客车站时,正好八点,他们买了八点四十的车票,十一点前到延吉,恰好来得及看焰火。
西郊客运站是私营的,专门跑几条省内路线,这个点正规客车都停运了,余九琪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火车票,只能这么走。
售票大姐撕了两张薄薄小票递给他们,说先等了一会,冷的话去隔壁台球厅待着,到点了去叫你们。
台球厅是两间店铺打通的,很宽敞,一边摆着几个台球案子,一群小年轻在斗球,一边是几排收费的候车座位,能看电视,旁边卖饮料零食和烤肠。
孙锡选了两个靠边的位置,小九坐下后,他说去买两杯热饮,等待间隙,在嘈杂的喧哗声中,听到一声拖着轻佻尾音口哨。
起初没在意,可随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粗嗓门。
“余九琪!”
孙锡回头,循着声音,隔着几排闹哄哄的散座看向另一侧,看到那个从小跟他斗到大的,已经辍学瞎混的袁轩。
袁轩杵着球杆,看着小九:“你自己啊?”
孙锡端起两杯饮料,大步走过来,直接给余九琪一杯,再淡淡看过去,眼带寒光。
小九丝毫没在意袁轩的这声轻佻,也没害怕,袁轩他爸大诚哥跟余凯旋年轻时就结过梁子,所以他从小就格外爱招余九琪,但也都是小打小闹,不搭理他,他也没辙。
可今天不同,袁轩看看捧着同款姜茶的两人,嘴上憋出句脏话,又嘀咕了句,他俩还真搞上对象了,然后转头,冲同桌打球的一个光头高个子说了句什么。
那光头看着比他们大几岁,像是近视,觑着眼睛打量他们,而后放下球杆,脚步不紧不慢的,奔着孙锡走了过来。
孙锡站在小九旁边,瘦瘦高高的身体挡着她。
本以为是来较劲的,可那光头走近后突然冲孙锡点个头,伸出一只又大又长的手,笑起来蔫蔫的:“你好,叫我陈华就行,幸会。”
孙锡打量他,不认为这番客气有丝毫善意,正相反,他那双即便笑起来都极其冷漠的眼睛,蛇一般毫无温度,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不由得格外警惕。
果然,那光头收回手,说:“我是你爸的粉丝,你爸那期节目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真是个有魅力的人。”
“比起那个主谋,我更欣赏你爸。”
“尤其那首诗,写的真好。”
然后眯起眼睛,观察孙锡:“有没有人说过,说你跟他……”
孙锡没了好脸色,正要开口打断他,旁边坐着的余九琪探个脑袋出来,抬头脆生生抢了话。
“他不像。”小九瞟了眼那光头,“谢谢你啊,他不像。”
那光头弯下腰,歪头定定看了眼小九,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眼带询问。旁边的袁轩会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声音不算小,孙锡听得很清楚,听到袁轩介绍说,她是死的那个姑娘的外甥女。
然后孙锡看到,那光头毫无温度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一抹意外的猩红,他更警觉了些,挪一步,挡住余九琪。
“有事吗你们?”
袁轩说:“一起玩一杆啊?”
“我没空。”
袁轩撇撇嘴:“我华子哥想跟你交个朋友。”
孙锡看向光头,预感没那么容易甩掉他们,沉默片刻,说:“我要出趟门,等回来的。”
光头问:“你俩一起吗?”
孙锡没回答。
光头突然绕过他,低头看余九琪:“你不害怕吗?”
小九莫名其妙,怼他:“我怕啥?”
光头撇了眼孙锡:“不怕他吗?”
小九瞪他,觉得有病。
光头笑了笑:“有意思。”
余九琪烦了,腾地站起来,扯了下孙锡的袖子。孙锡了然,也想先离开这里,可没等走,一个穿着长款厚棉衣的司机打扮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裹着一身冷气,说外面雪下大了,路封了,今晚走不了了,都去退票吧。
人群一阵喧哗,大家扬着手里小车票,骂骂咧咧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司机大嗓门喊了句我也没招啊,走不了就是走不了,哪条线都封了,着急也没用,谁不着急,我也想赚钱啊,都赶紧回家吧,雪下大了出租车都打不着。
孙锡拉着余九琪,说走。
小九在门口略略回头,没见到袁轩那俩人。
可又莫名觉得有副冷冰冰的眼神,在盯着她。
孙锡牵着余九琪,在车站旁边的马路上拦车。
雪确实大了起来,天幕低垂,密集的大片雪花在黝黑夜幕下显得格外乍眼,明明无声纷落,却吵得人心焦灼。
跨年夜的出租车本就抢手,又赶上客车大面积停运,供不应求,他们豁不出去脸皮,抢不过那些拖家带口加塞的大爷大娘,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其实也可以走回去,但通往市区要经过一片荒地,来的时候无所谓,不知为何,孙锡此刻不敢冒险了。
他转头,看到小九冻红了的脸,摘下脖子上灰色围巾,兜着脸又给她绕上一圈。
小九看他白色圆领毛衣上,裸露出来的皮肤,雪花落在上面,瞬间消失融化。
“你不冷吗?”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不冷。”
突然一辆车停在身后,按了两声车鸣,听上去廉价又尖啸。
“要送你们一段吗?”
孙锡回头,还是袁轩那伙人。多了一个开车的,袁轩坐在副驾,说话的是那光头,他在后面,让出两个空座来,抿着笑,看着孙锡。
“不用了!”小九把围巾稍稍拉下来,冲他们喊。
“行。”
他们扬长而去。
孙锡更急了些,远远见斜对面停着一辆出租,里面有一个乘客,他便让小九等一会,他去问问能不能拼个车,说完,急急躲过两辆车,横穿马路过去。
里面乘客跟他们并不顺路,孙锡说可以先送对方,车费也可以帮他付,帮个忙。那乘客见他是真着急,司机也跟着说好话,终于答应下来。
孙锡笑着说谢谢,想去喊余九琪,一转头,马路对面空空荡荡。
心下一惊,慌张四周看看,又跑回来,依旧没人。
只剩地上凌乱的车辙和脚印。
“孙锡!”
一声尖叫划破稠密大雪,像是从四面八方层叠着袭来,他屏息,压制胸膛蔓延而上恐惧,仔细辨别,然后朝车站后面一条窄巷跑去。
刚进巷子口,就看到地上一团熟悉的灰色,是他刚刚给余九琪围上的,他的围巾。
雪已经浅浅落了一层,窄巷昏暗,雪亮如灯,清楚映出地上凌乱脚步,他低着头,沿着那凌乱一路往前。
在巷子尽头,又看见了另一团熟悉的东西,小九戴着的黑色毛线帽。
“孙锡!”
他抬头,声音不远,便跑了起来。
又觉得燥热,索性脱下外套,只剩里面一件圆领白毛衣。
一路沿着故意留下的线索,追到巷子尽头后的一个小山坡,那山坡堆满了附近的建筑垃圾,孙锡随便捡了两个破砖头,向上爬,没几步,就看到小九被他们拖着,放在一处平底上。
周围黑黢黢的,几乎没人,最亮的灯在几百米外的车站,他知道来不及向任何人求助,大步过去,两个砖头狠狠砸过去。
一块砸向箍着余九琪脖子的光头,可他灵巧偏头,躲过去。
一块准确砸到袁轩的后脑,他捂着脑袋,吃痛狠狠骂了句脏话。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扒她一件衣服!”那光头蹲在小九身后,掐着她脖子,冲孙锡说。
孙锡没有听清,又大步向前,袁轩突然蹲下去,拉开余九琪羽绒拉链,反着扒下来,而后听到那声震碎了他心脏的尖叫,孙锡才停下脚步。
这才敢战战兢兢地向下看,看她已经吓惨了的脸,一滴眼泪都没掉,哆哆嗦嗦的,抬头怔怔看着他。
雪落在她脸上,久久才能化掉。
孙锡稳了稳神,恢复些理智,他清楚这光头的目标不单纯是余九琪,他沿路故意留下那些明显线索,加上台球厅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都说明他最在意的是孙锡。
这种人孙锡不是第一次见了,自从中央台那期法制节目播出后,无论网络上还是生活里,有很多孙誉文的变态狂热粉丝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除了要跟他交朋友外,还有要送钱的,合影的,谈恋爱的,甚至有邀请他一起模仿作案的。
而这个人,孙锡有种直觉,倾向于最后一类。
“我真的很崇拜你父亲。”果然,他再次强调,“他是个艺术家,你不觉得吗?能在杀人现场写出那种杰作,你难道不骄傲吗?”
孙锡一阵反胃,忍着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跟你探讨一下艺术。”
孙锡更确定了他的判断:“你先把她放了,我跟你单独探讨。”
“那怎么行呢?她很重要。如果没有她小姨,孙誉文能写出那首诗吗?”他放在小九脖子上的手松了些,眼神兴奋地盯着孙锡,命令一般说。
“来,听我的,我扒她一件衣服,你做一句诗,如果你在我扒光她之前做完,她也许就比她小姨幸运。”
孙锡觉得要吐了,攥着拳:“我不会。”
“那你就念你爸的那首!”
“我不记得。”
光头手上力气重了些。
孙锡浑身紧绷,阴狠看他:“我真的不记得。”又说,“别的行吗?”
“什么别的?”
这时还在揉着脑袋的袁轩瞪着孙锡,说你妈的手这么欠,要不把手剁了!孙锡怔了下,没吭声。
那光头以为他怕了,以为是拿捏他的好办法,冲一直坐在旁边石头上的开车的同伴使个眼色,那人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弹簧刀,扔过去。
光头随口说:“一根手指就行。”
余九琪见孙锡低头看着那弹簧刀,忽然急了,吼了句,不行!然后蹬着腿,挣扎了要起来,说不行,绝对不行!
光头一时按不住她,袁轩便也过去帮忙,压着她的腿,按着手,让她动弹不得。
光头一把揪起小九头发,把头仰过来,俯身冷冰冰盯着她,说你贱不贱,你关心他干什么?你还跟他处对象,你喜欢他吗?爱他吗?你知不知道当年案子怎么回事,知不知道他爸他们怎么弄你小姨的?你还不怕?你真不怕吗?你要是不怕,我就让你看看,让你感受一下!
“我割。”孙锡大声打断他。
所有人看过去,见他捡起那个弹簧刀,半跪在地,打开,按在右手食指上。
小九绝望地喊他,呼救,又被紧紧捂住了嘴,她视线模糊着,分不清眼睛里是雪还是泪,冰凉一片中,看到他同样迷蒙的眼神。
“割啊!”
“快点!”
他垂下头,手指放在身前,弹簧刀最锋利的那一面按在上面,弓着身子,顿了顿,然后狠狠用力,几乎瞬间,滴滴红色粘稠液体,砸落在他的白毛衣上。
而后,咬着牙,再用力,狠狠转了一圈,又一圈……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夹杂痛苦的呼吸声,余九琪大脑一片空白,却能感受到控制她的力气在变小,大家都吓傻了。
孙锡的腰又弯下去,力气似乎快用光了,余九琪眨眨眼,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趁着他们失神用力挣脱开,随手捡起旁边一个大水泥块,随便找了一个人,砸下去。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砸的是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只告诉自己不能停,继续砸,不能停。
如果她停下来,那根手指就真的毁了。
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数着数字,砸一下,数一下,直到数到七,手上彻底没了力气,第八下堪堪举起,水泥块从手里滑落下去。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感受周遭死一般寂静。
接着,又仿佛做梦一般,听到有人叫她,一遍遍叫她。
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她像刚刚梦醒一样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见他跪着,痛的直不起身子,左手紧紧攥着右手食指,白毛衣上鲜红一片。
他叫她:“余九琪,小九……”
小九蹲下来,才看清他的脸,本来就偏黑的肤色,如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剩可怖的青,好难看啊他。
“九,你听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那张难看的脸喋喋不休。
“你听我说,不是你,不是你干的,是我,知道吗?是我。”
他在说什么?
小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出了一滩血,浑身一动不动,她认识,是袁轩。
然后猛然倒吸一口气。
这时候她兜里的电话响了,她掏出来,手却抖得不行,电话落在地上,来电显示在黑夜下尤为亮,是余凯旋打开的。
孙锡看了眼小九,用他那只血淋淋的手接起来,就趴在地上,声音颤抖着,用最简洁的方式,交代他们所遭受的一切。
再回过神来时,余凯旋和温雯已经来了。
小九站在旁边,看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看到孙锡还是跪在雪里,一会挨骂,一会挨打。
似乎有救护车过来,温雯跟着医生,抬着袁轩先走了。
不远处有警车的声音,余凯旋拉着小九的胳膊,高高站在孙锡面前,狠厉地说了一番话,孙锡哭着点头,什么都说好。
然后像拽着一个没有灵魂的纸糊玩偶一般,余凯旋拉着她先走了,中途小九踉踉跄跄摔了一跤,回头,看到他伏在那里,身上落了白茫茫一层雪,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座跟雪地融为一体的墓碑。
余九琪就在那时,突然惊醒,甩开爸爸,跑回去。
她跑到那座墓碑前,跪在他面前。
他抬头,她就看着他。
他们久久望着彼此,什么也没说。
大雪还在下,有风骤然刮起。
雪花随风拍在他们脸上,簌簌而响亮。
2014年就在他们的对视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
九年后,2023 年的年底。
余九琪生日这天,组长放了她半天假。
主要是因为刚刚经历的那场有惊无险的绑架案,银行多少有点责任,就专门照顾一下。
下班后,她站在银行附近的十字路口,站了好久。
刚吃完午饭的王欢看到她,过来问:“你咋还没回家呢?”
小九笑笑。
“不是说你爸妈要给你过生日吗?”
“对。”
“不是还定了大酒楼吗?”
“嗯。”
“快回去吧,风这么大。”
一阵凛冽强风袭来,吹乱她的头发,小九依旧站在那里,迎着风看过去。
她突然好奇,想看看风刮来的是什么。
除了恨,冬风还会带来什么。
然后蓦然间,转头,朝反方向走。
她步行来到附近一家酒店,绕过前台,进电梯,上三楼,站在中间一个房间。
敲门。
很快,门打开。
孙锡一件白色短袖 T 恤,运动裤,头发乱乱的,懒懒站在门口。
“你不是要回家吗?”
“本来是的。”
“不是要跟家里人过生日吗?”
“本来是的。”
“怎么了?”
余九琪想起她刚刚在那阵冬风里感受到的一切,心里酸涩,踌躇片刻,才说。
“……风太大了。”
孙锡看着她,过去,握着她手腕,用力把她扯进来。
门重重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