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温都水汇后,余九琪站在门口扫了一圈,又到乐胜煌侧门看了看,没看到她要找的人。
他像是已经走了。
当然走了,小九想,换做是谁三番两次被这样糟践和慢待,被这样当众处刑一般的侮辱和摒弃,都不会再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走,什么都不管,谁也不要,任何人都不值得你这样委屈自己,走就对了,该走。
她快速拨通电话,接通瞬间问:“你走了吗?”
话说出口后才听到,声音颤巍巍的。
“没有。”
眉头用力拧紧,来分散一些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在哪呢?”
“楼上。”
小九看了眼上面的 KTV,猜他应该是在乐胜煌,抬腿就要进去,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小九!”
余九琪回头,看到孟会红从外面走向温都水汇,站在台阶上朝她看。
孟会红下午一直在家里做饭给三叔接风,这会应该是忙活完了,过来接人的。果然,她看到小九后就问她要去哪,马上回家吃饭了,又说你爸忙,得晚点回去,正好你们几个我一车都拉走了。
小九电话还放在耳旁,没有遮掩,也不想遮掩,说姨我不去了,你们吃吧我不去了,我还有别的事。
孟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里,这是小九第一次拒绝参加家庭活动。僵持了一刻,又说今天姨特地给你炖了酱焖老头鱼,那老头鱼是今天新鲜的,大市场最后两斤了,你爸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托人抢下来的,酱是你表舅家酿的大酱,你不是最爱吃了吗,还剩半瓶,姨都给你留着了。
又说,你要是不来,白瞎姨这份心思了,也白瞎这盘菜了。
余九琪站在那里,冷空气冻得手疼,手里的电话却滚烫,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廉价舞台上的牵线木偶,被两个不同方向的线扯来扯去。
直到有一边松了手。
电话里不含一丝情绪的低沉声音说:“你去吧。我也有点事,现在走不开。”
孙锡突然就挂断,线牵木偶一下失去平衡,险些栽倒。
那顿饭余九琪吃的心不在焉,她试图像过去一样调动能量来把场面撑下去,可就是无法集中精力,话越来越少,笑的也越来越假。
当温雯隔着半个桌子给她夹一根排骨时,小九麻木地接过来,什么话也没说,看都没看她一眼。
温雯心情很好,扛起气氛担当的角色,可她越是高兴,小九越觉得乍眼。
喝到半醉大家又开始聊过去的事,温雯跟余凯旋又提起小九小时候闹得那些笑话,之前每次家庭聚餐这都是她最喜欢的环节,她很享受其中藏着的温馨和爱意,百听不厌,也从中获取过丰厚和能量。
可今天晚上,她莫名觉得每句话都虚伪和刺耳。
她知道是一种不理性的情绪作祟,像是有个专门教唆人叛逆的小恶魔在耳边蛊惑,说不要听,不要信,他们并不是爱真正的你,他们只是享受和怀念当父母的过程。那个被他们用回忆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可以是任何人,可以不是你。
余九琪烦乱急了,直到三叔说想吃雪糕了,她才终于找到出口,说我下楼去买。
葛凡也拿起外套,说一起去吧,跟着小九出门。
他们走路去的超市,买了一兜各式各样的雪糕,回来路上葛凡拎着小塑料袋走在马路外侧,看小九低着头,闷闷的,一步一步的专门挑没扫干净的积雪踩着走。
他突然两步蹦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
小九险些撞到他,仓促停下,抬头见他挑眉微笑的一张精致窄脸,猜到他又想像过去那样胡闹。
过去他们也经常一起用买雪糕当借口,偷偷去买孟会红坚决不让吃的街边炸串,胡乱吃个半饱,再回家。
可她今天没心情,于是坦诚:“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葛凡看了她一会,伸手在她头顶用力胡乱揉了揉,五指又轻轻按着,往后推了下她脑袋。
小九被他推得向后退一步,把弄乱的头发顺好,瞪他:“推我干啥?”
他还看她,没回答,只说:“你要是不想上去,你就先回家,我跟他们说一声。”
小九意外地看着葛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葛凡还跟在旁边,站在马路外侧,没说话。
“哥,”小九知道今晚的低落没瞒过他,边走边低头说,“你有没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什么意思?”
“就是类似那种,做也不对不做也不对,忍着不对不忍更不对的那种感觉。”
葛凡顿了顿:“你是指在家里吗?”
小九没再否认:“嗯。”
“有啊。”葛凡看着前方。
“多吗?”
“以前不多,”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人,“现在多一些。”
“那我怎么看不出来?”
葛凡特地再看她一眼:“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小九摇头。
他低头笑了下,没说话。
进电梯后,两人也沉默着,余凯旋家住顶楼,沉默略显漫长,没一会,小九一抬头,通过电梯反光的墙壁,撞见葛凡凝视过来的眼神。
葛凡突然说:“我今天辞职了。”
小九转头,眼神询问。
“孙锡今天跟老王走完合同了。”他垂眸,盯着小九,“他现在是乐胜煌的老板了。”
小九回避了一下,眨眨眼:“今天吗?”
“其实早就定下了。”
电梯停下,开门,葛凡先走出去,同时说:“就那天,你在富满村出事的第二天,孙锡就把定金付了。”
余九琪忽然放慢脚步,回想起那天发生的意外,和意外发生时的那个决定。
“而且他好像要留下自己干。”葛凡又说。
小九干脆站住。
第二天上午余九琪就给孙锡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去吃那家烤肉,孙锡说他今天会比较忙,等忙完了联系小九。
小九没问他在忙什么,说好,可直到下午快下班了,孙锡也没回复她。小九也没催,只是在等待的间隙,思来想去,找了个不那么生硬的理由,说是有业务上的事情想咨询一下投资啥啥赚钱的理财专家,给她和孙锡过去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打了个电话。
那个人就是孙锡酒店的投资人,也是他在北京唯一的朋友陈木霖。
那通电话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挂断后,小九站在空无一人的自助提款机隔间里抽了颗烟,才再主动联系孙锡。
【还没忙完吗?】她问。
【快了。】他又回,【你饿了先吃。】
【我去找你吧。】
【我现在真的走不开。】
【没事,我开个包房,唱歌等你。】
孙锡沉默了一会,也没多问,更没解释,直接发给她一个房间号 411,又回:【你去这等我。】
余九琪提前下了班,打了个出租车,说去乐胜煌,二十分钟后,她在乐胜煌正门下车,直接走进去,坐电梯,到四楼。一路上居然没有见到任何熟人。
很有趣,如今她厌倦遮遮掩掩了,却发现似乎本来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刚出电梯,一个脸生的,穿着乐胜煌套装制服的小伙子眼疾手快几步迎过来,说:“姐,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房间。”
小九留意看了看他,确实没见过,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林晖。问他哪天来的,他说今天第一天。问他你认识我吗?他低着头,谨慎说老板跟我简单说过。
然后就走到了 411 房间,林晖推开门,站在门口,说姐你先坐一会,等会我给你送点吃的。又留下一个电话,说我算是老板的助理,姐你如果有事随时可以找我,点点头,悄悄合上门。
孙锡挑选和调教手下人总是有他的一套,这一点,小九在北京时就见识过。
小九看了一圈这 411,就是一个小包房,算是乐胜煌最小的房间,也就能容纳三四个人,U 型沙发和茶几就占了一多半地方,电视屏幕不大,也没有独立吧台和舞池,就连周围装饰灯都不如其他房间豪华。
她坐下,再抬头,头顶那枚塑料质感很重的灯球倒是跟其他房间一模一样,只不过在狭小包房内,莫名显得硕大无比。
小九一时兴起,关了那几组散着的 led 帕灯,打开灯球开关,看着它斑斓艳俗的彩光在屋里跳跃,旋转,在眼底波澜起伏,忽然间,有一瞬心酸。
她看看手机,依旧静悄悄的,无所事事,便躺在沙发上,枕着个抱枕,就歪头看着墙上投射的彩光,不知不觉,徐徐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个人。
他就坐在小九弯着的腿间空隙上,占了一小块沙发,穿着件挺正式的长袖黑衬衫,弓着背,似乎在低头看手机,肩背在黑衬衫下绷得紧紧的,宽而有力,头发好像也打理过,整齐地打了薄薄一层蜡。
灯球还在转,他一身黑,金红为主的散光在他身上晃,离近了看,像夜幕下的舞厅。
“孙锡。”
小九搭在腿旁边的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腰,小声叫他。
孙锡回头,一手过来,敏捷握住那根手指,攥在手里:“醒了。”
“几点了?”
他只说:“你睡了快一个小时了。”
“你咋没叫我?”
“我哪敢。”他笑了笑。
“有什么不敢的?”
“你有起床气,以前叫你,你就咬人。”
小九也笑,却又莫名酸涩:“我刚才确实睡得挺好的。这灯还真挺好使。”
孙锡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余九琪今天给陈木霖打过电话,旁敲侧击又刨根问底,陈木霖就毫无原则底线地把他所有事交代个彻底,孙锡是知道的。
他没法装作听不懂小九这句话,但不知该怎么接。而且他很清楚,她今天来这里,不仅是问问灯球和睡眠这么简单,前方还有更艰难的问题在等待他。
小九还是躺在那,想起打视频电话那天他发来的定位,看着他:“你这两天都睡在这的吧?”
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脸在彩光下柔和些:“对。”
“你失眠多久了?”
他眼神躲了下:“没多久。”
小九也不逼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没那么重要。”
余九琪揪着眉头,被他握在手心里那根手指稍微用力,弯曲着,在他手心勾了勾,踌躇着,小声说:“孙锡……”
孙锡一阵痒,忍着:“嗯。”
“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孙锡突然看向她,眸光重了许多。
小九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耍你?”
孙锡明白她在说什么,用力打量她,不说话。
小九直说:“我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
他故意反问:“哪句?”
余九琪把手指从他掌心抽出来,撑着坐在沙发上,她没有穿鞋,可能是睡着后他脱掉的,就干脆腿也挪上去,垫在身体下面,整个人靠在角落里,抬头,直直看向他,说出她准备好的陈述和质问。
她先说:“那天在富满村,我让雪姐给你发的那个信息,我说我愿意跟你走,是真的。”
又略略低头,有些艰难地说:“虽然是有些冲动,突然,听上去不靠谱,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好什么时候跟你走,怎么走,要去哪里,北京吗,还是别的城市,我要去做什么,未来要怎么生活……如果你问我这些问题的话,坦白说,我确实需要时间去计划。”
“可是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再抬头,顿了顿,看着他:“但你为什么怀疑我,不信任我呢?为什么在我跟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要买下这乐胜煌呢?”
孙锡一动不动,锁着她眼底的坦诚,知道她话还没有说完,等着。
小九继续,摊出她最后的牌:“而且你知道了吧,我问过陈木霖了,他说你把酒店的股份退了一半,他劝过你,说你态度很强硬,还说你告诉他没那么快回去。孙锡,我不理解,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真的要留在这干这个破 KTV 吗?”
余九琪绷直了身子,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太冷静了,凝重盯着他。
孙锡清楚她的质问结束了,该他回应了,刚才坐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是想过好好跟她解释的,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总是变了味道。
他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不可以吗?”他听到自己语气冷硬。
小九更急了:“当然不可以,你不是挺会做生意的吗,石城这种投资环境,有什么可发展的?你放下北京的酒店,留下来在这干 KTV,不是有病吗?”
他敏锐又问:“到底是干 KTV 有病,还是留下来有病?”
小九不说话。
孙锡说:“酒店我没有全撤股,就是挪一点现金出来。再说这个 KTV 不会赔钱的,我之前说稳赚不赔,我是算过账的。”
小九说:“那你可以交给别人去经营,你就当投个资。”
“所以你的意思,我不该留下对吗?”
小九承认:“对,我不想你留在这。”
“你赶我走有瘾是吧?”
“我没有赶你走!”
“那是什么?”
小九突然觉得说不明白,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都过分敏感,想先暂停,不争了:“算了,走吧咱们去吃饭。”
“你等等。”
孙锡却一下子被激怒了,她这样通情达理,好像他真的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一样,总是这样,余九琪总是有办法让他做那个不懂事的人。那索性就混账下去好了。
于是他突然过去,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堵着她,把她堵在沙发角落里,不让走,低头问:“你刚才说我不信任你,怀疑你耍我是吗?”
小九皱眉抬头看他,说是。
“我不该怀疑吗?”孙锡盯着她,“你说要跟我在一起,可又在大街上甩开我,不认识我,我不该怀疑吗?”
小九一阵委屈:“昨天的事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你一定很难过,但当时我三叔那种情况,我能怎么办?你要是因为这个怪我……”
“我没有怪你!”他咬牙。
“那你这是干什么?”
孙锡抿紧唇,气息粗重紊乱,狠狠凝视她,心里百转千回,那些可怜的话已经冲到了嗓子,他用最后的尊严忍着。
可余九琪不知死活,追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孙锡顾不得任何,狠狠说,“我在想,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干脆直白大声问:“我就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
小九也气疯了,吼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问你啊,余九琪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你什么人?”
小九喘着怒气,仰头瞪着他,意思明知故问。
孙锡了然,让了一步:“那我们见得了光吗?我就只能做你见不得光的男人是吗?”
“不是啊!”
“那你敢去楼下……”
“可以!”小九几乎跪在沙发上,挺直身子,去平视他,喊着说,“孙锡,可以!如果你想这样,如果这对你很重要,我现在就下楼,我去告诉我爸,我妈,告诉他们所有人你是谁!”
“我是谁?”
孙锡近乎阴鸷地看着她:“我是谁?”
余九琪下意识喊:“你是我男朋友啊!”
然后突然的,小九哽咽着,眼圈瞬间红了。
她没料到说出这句话对自己有如此大的震动,明明早在心里承认了,早就接受了,可隔了这么多年,在经历这么多磋磨后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来,像是终于吐出经年积压的顽疾,忽然周身轻松,头脑清醒。
接着又翻腾出漫长时光里对自己的忽视,和对他的愧疚,小九想索性把欠他的这句话,说的更清楚一点,更具体一点。
他理应,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于是看着他,认真一字一句说:“你是我想光明正大在一起的男朋友。”
孙锡心底像是被狠狠闷了一拳,甚至疼到低沉着哼了一声,他重重低下头,用最快时间克制住,再抬头,坚定温柔。
他两手去扶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沙发背上,倾身过去吻住,温温柔柔,浅尝辄止,吻了一会,就放开了她,一手细细揉搓着她修长脖颈,已经混沌一片的眸光牢牢盯着眼前的人。
小包房内,那枚艳俗的灯球还在旋转,他们身上脸上闪烁着斑斑驳驳晃动的光晕。
光晕下,孙锡看了她一会,觉得就是这时候了,他应该耐心点,说出他这几天深思熟虑的想法和计划了。
于是温柔问:“光明正大吗?”
“对。”
又问:“光明正大吗?”
小九不懂:“你不想吗?”
“我比你更想。”眼神认真了些,“但是九,如果要这样,我们就不能再躲出去了。我们躲过,不止一次,结果证明我们谁都躲不掉,我们无法真正安生。”
“那怎么办?”
“留下。”
小九还是不懂:“留下把他们一个个气死吗?”
孙锡低头呲笑。
“那难道你还想让他们接受我们吗?”
他再抬头。
“真的不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