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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真想向全世界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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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余九琪听到厨房里轻轻的询问声,光脚踩着铺着地暖的地板,咚咚几步跳过来,探出脑袋,含笑脆声答应。

“哎,孙哥。”

孙锡站在灶台前煮方便面,转头,上下略略打量她,问:“还是多放醋吗?”

“嗯对。”

他说了声好,视线仍停在她身上。

见她长发高高挽在头顶,缀着几缕散发,鹅蛋脸红润,轮廓小而饱满,她在这没换洗衣服,刚冲了个澡,随便套了个孙锡的大 T 恤穿,光腿,赤脚,暖气非常足,也不觉得冷。

孙锡回头,按她的喜好在煮好的面里淋了些陈醋,看着翻滚的浓汤,熏着热气,蹙眉,压下一些熟悉的焦虑感。

然后快速关火,喊她吃东西,又说烫,找个东西垫在茶几上。

房子是第一次出租,家具不全,客厅只有一套组合沙发和小茶几,孙锡端着汤锅过来,看到小九从他没收拾完的行李里拿了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木质茶几上,手顿了下。

小九说周围空空荡荡的没别的能垫了,总不能拿衣服,这文件袋怕烫吗?孙锡把汤锅放在上面,说没事,没啥重要东西。

随便找了个毯子铺着,小九盘腿席地坐,不客气地自己盛出一小碗面,趁热大口吃起来,毫不吝啬夸奖孙锡煮得好,怎么这么厉害呢,怎么简简单单方面便就能煮的这么好吃呢,你看汤这么浓稠,面还筋道适中,要是谁举办一个煮泡面大赛我肯定送你去。

刚才她闹着饿,孙锡找了一圈,家里只有两包搬过来时林晖买的方便面,红烧牛肉味,就卧了个鸡蛋,青菜和火腿都没有,难为她吃得欢腾,夸得也卖力。

孙锡坐在对面认真看小九,看出她的满足是真心的,便更窝心了,说下次给你做别的,丰盛点的,想吃什么吗?

小九脑袋从碗里抬起,说那感情好。可能自小独立惯了,孙锡厨艺非常好,南北菜系的家常菜他都做的不错,面食和西餐也可以,北京那一年小九胃口就被他养刁了,早就惦记他的手艺,开口报菜名,说想吃他做的毛血旺,蒜香小龙虾,红烧鱼和糖醋里脊,哦,还有海鲜什锦炒饭。

炒饭。

孙锡眉毛跳了下,刚刚压下去的焦虑感卷土重来。

落地窗外是石城市中心的霓虹,是这个小城深夜仅存的都市感,他靠窗,霓虹晃着映在他脸上,本该是热烈鲜艳的,小九匆匆一瞥,瞥见明显的黯淡。

不该提的。

这时电话震起来,余九琪看了眼,是葛凡,她没避讳,接通开免提。

葛凡声音除了醉意之外,听着还有些烦闷,开口大声问小九你在哪呢?不等小九说话,又说行了,知道了,不用告诉我。又直接说刚才雯姐给我打了电话,问你这么晚没回家,也不回信息,是不是帮我拍段子呢?

电话里葛凡长长叹一口气,哀怨地吼着,我说是!我说马上完事!你马上回家!行了,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掐了电话。

余九琪翻出微信瞅了眼,一个小时前温雯确实联系过她,又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那抹黯淡被掩饰掉了。小九低头,回了个信息。

孙锡没问她回了什么,但他们之间这点该死的默契还是有的,他明白这个他争分夺秒去对待的美好夜晚要结束了。

起身要去收拾碗筷,小九突然过来,说等等,把他按回去,跨坐在腿上,两手要去捧他的脸。

孙锡错愕,但也猜到她是来哄他的,故意不给好脸,不配合,脑袋乱转。可她手上劲儿还挺大,他拗不过,面无表情仰头看她,心想刚才还是下手轻了,不该给你剩一点力气。

“笑一个。”小九看他,说。

孙锡眉头拧紧,浑身炸毛般敏感,明白她又像之前很多次那样用他最害怕的方式搞他,一阵不祥预感,等会又得死在她手里。

于是抵抗:“不笑。”

“给我笑一个嘛。”

再抵抗:“凭什么给你笑?”

“我想看。”

“想看你自己笑去。”

“我没有你笑的好看。”

他突然词穷,就眯眼睛看着她。

小九见他动摇,骑着晃了晃,揉揉脸:“真的,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可迷人了。”

“就笑起来迷人吗?”

“哭的时候也迷人。”

孙锡一时僵硬,这是什么混话。

她还展开解释:“你不知道吧,你一笑的时候,就让人心动,哭的时候,更让人心动。你听过那个说法吗?笑起来和哭起来好看的男人,才是真性感。”

孙锡认栽了,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撇头,不想让她看见,可无济于事。

小九惊喜地捧着他的脸,追着去看,嘴里啧啧赞叹:“哎呀,好帅,让我看看,我们小孙,孙哥,孙大宝可真帅,哎呦这谁家的男朋友呀,怎么笑起来这么好看呀。”

孙锡觉得又被她用某种不道德的巫术蛊惑了,被按在地上心甘情愿捶打和臣服,情感上心花怒放,可理智上又狼狈不堪,他很少有这种巨大的失控的情绪冲撞,眩晕,又慌乱,恍然不知这本质上是幸福,本能的想躲避。

于是就笑着认输叫停,说余九琪够了,别闹了。

见小九还折腾,他就用力向上顶了一下,再看着她,威胁说再闹你就走不了了。

小九就听话安静下来,但也没离开,依旧捧着他的脸,在窗外火锅店网吧和连锁酒店的霓虹下,温柔地看着孙锡,认真描摹他脸上每个细节。

他其实不算是那种极其标致的帅哥,五官单拆出来看,也就是不难看,单眼皮,刚睡醒的时候内双,眉毛重,唇薄,眉骨颧骨都偏高,可就这样的细节拼凑在一起,配上那双敏感锐利的眼睛,就是让人柔软。

在余九琪看来,孙锡的眼睛对她是透明的,什么也藏不住的。

她看得懂里面的脆弱,逞强,患得患失,和极力掩藏的不配得感,包括此刻看向自己时的不舍和焦虑。

就这样低头看他,回忆起刚刚不久前他说的那句话,小九想了想,觉得在临走之前有必要说点什么,就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孙锡。”

“嗯。”

尽量淡淡地问:“你过去,有过死的念头吗?”

他眉头拧了拧,没隐瞒,看着她:“有过。”

“然后呢?”小九听到自己声音有点抖。

“活下来了。”他眼底瞬间染了一层雾。

余九琪不知该怎么表达此刻的难过,俯身轻轻吻了他一下。

再抬头,见孙锡抿唇,看向她,眼底带着不敢说出口的询问。

小九了然,回答:“我没有。”

孙锡眸光探查,带着些欣慰。

“因为在我看来,那是很自私,懦弱的行为。”

小九想了想,继续说:“死很简单啊,很容易啊,可活着的人要怎么办呢?死的人以为卸下的包袱,但其实都转移在活着的人身上,而且加倍的沉,加倍的重,多不公平啊,多残酷啊,他们多可怜啊。”

孙锡仰头看她,满腔震动,视线朦胧。

“所以我们不要做那样的人,我们慢慢往前走,脚步沉一点没关系,慢一点也没关系,我们自己把包袱卸下来,不留给别人。”

“如果你觉得沉,我可以帮你分担一点。”

说着小九抬手,想用拇指去擦拭他的眼角,孙锡突然躲了一下,自己伸手,迅速抿了下眼睛。

然后回眸望着她:“那你自己呢?”

小九说:“我可有劲了,我扛得住。”

孙锡逆着光锁着她湿润的眼睛,有些话就压在喉咙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想与人分享念头,想试着袒露一些,不遮不掩,试试看会不会得到嘲讽和反噬,可犹豫再三,不敢开口。

小九却什么都看得懂,就问:“你真的不想去看看他吗?如果他真的死了,就再没机会了。”

孙锡鼻腔和肺腑里瞬间涌起巨大的酸疼。

浑身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任凭她掌控,任凭她抚慰,任凭她一针见血地看穿,和不留余地地戳破。

“孙锡,想去见一眼自己的爸爸,是人之常情。”

“或者你想去找找你妈妈,也不丢人。”

“你想去吗?”

孙锡脆弱地绷着一张脸,摇头。

余九琪看他努力否认的样子,忍了半天,略带哽咽着说:“我明白了,那就不去。”

孙锡一句话说不出来。

“但是放过自己。”

“活着多美好啊。”

孙锡用力把她抱紧,拥着她,脸紧紧贴着她胸口,用力感受那鲜活和炙热,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才送她离开。

送到她家小区路口,又拉着搂着她不松手,黏黏腻腻,又摇摇晃晃,嘴角眉梢绷着笑,藏都藏不住。

小九看着他那傻样,问他怎么了。孙锡想了想,就说想炫耀。

“炫耀什么?”

“女朋友。”

小九不懂。

“我有这么好的女朋友,真想向全世界炫耀。”他说。

余九琪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一进门,客厅餐桌上的灯亮着,一个瘦小孤单的身影披着一件毛衫,坐在桌前。

“妈。”

小九站在门口,叫了声。

“回来了。”

温雯抬起头,她像是刚洗了澡卸了妆,看着有点疲惫,挤了一个并不轻松的笑容:“你过来。”

自三叔回来那天之后,小九没有单独跟温雯待在一起过,她承认多少是在躲避她,也是怕说出不该说的话。她心里很清楚,她和妈妈的关系,回不到之前的样子了。

她走过去,站在餐桌前,做了心理准备,假如就是此刻,假如你问我,假如你想摊牌,我不隐瞒你。

可温雯低头,只是牵起小九的手,捏着她两三根细细的手指放在手心,揉了揉,握了握,她一向喜欢这样握着小九,从小就是如此。

“妈……”半晌后,小九主动说话。

“你手怎么还这么凉啊?”温雯却突然打断她。

小九低头看她。

温雯又说:“从小就这样,手就特别容易凉,夏天也凉,我还带你去看过医生记得吗,中医说你体寒什么的,吃了不少药,也没好,给我气够呛。”

余九琪愣怔着,不可避免地想起许多片段,随着时光向前追溯,一寸一寸,然后听见温雯提起最初的那天。

“可能是那天冻坏了吧。”温雯念叨,声音很小,“那河边那么冷。”

趁着小九失神,温雯突然攥着她的冰凉手指,用力拉了一下,再抬头,一双疲倦的眼睛看向她。

“九。”

余九琪回望她,不知为何,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极为惶恐。

“你说我是一个好妈妈吗?”

小九说不出来。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对吗?”她又问。

小九犹豫一下,眼神晃了晃:“妈,你今天怎么了?”

“就是觉得……”温雯红着眼睛,半天才说,“失败。”

余九琪身上还穿着回来时的羽绒服,里面一层是毛衣,毛衣里面是孙锡的 T 恤,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那独特的味道顺着体温传来上,小九轻轻吸了吸鼻子,恍惚想起刚才在他的出租房里那句话,那句她用来抚慰孙锡,也是无数次说服自己包容所有不公的话。

活下来的人,都是扛着逝者留下包袱的可怜人。

眼前的温雯,何尝不是呢。

或许在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里,温雯背上的重量是最沉的,她早就被压弯了腰,坠断了脊背,她匍匐着活着,踉跄地往前走,固执地不肯卸掉一分一毫身上的负担,受难一般自罚。

于是小九说:“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你尽了最大努力了妈妈。”

“我永远感激你。”

温雯扁扁嘴,委屈却又不解地看着小九,像是不敢相信,说:“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

她突然停下,硬生生掐顿,恍然如梦醒了一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默默责怪这夜色唬人,怪下午那半瓶洋酒,怪葛凡电话里暴露的谎言,怪刚才从阳台看到他们在路口的拉拉扯扯,怪自己软弱,差点和盘托出她最大的弱点和底牌。

她赶快松开小九的手,迅速调整情绪,仿佛刚才那番示弱的话从未发生。

“妈,你刚才想说什么?”小九疑惑。

“没事,我困了,睡了。”

温雯把余九琪扔在那里,回了房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坚毅而果决,默默重复着刚才没说完的话。

——那你为什么故意伤害我。

——为什么铁了心离开我。

但你说的不对,九,我并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最起码在让你迷途知返这件事情上,我的努力还不够。

应该再狠一点的,哪怕揭开我的伤疤,直面鲜血淋漓,抛开我的胸膛,袒露羞耻的脏器,应该再狠一点的,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

温雯就这样在黑暗里坐了好久,慢悠悠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黑名单,看了一会。

然后从里面放出一个外地手机号。

元旦后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小九负责的商贷项目进展顺利,她没再去坐柜台,跟同事跑了几次县城和乡下出差,不到两周就完成了整个月的 KPI,春节期间可以踏实歇着了。

葛凡是在一周后回到乐胜煌的。起初是天津那家代理商给他打了三天电话催钱,他不想麻烦父母,正焦急筹措办法时,第四天那代理商告诉他,乐胜煌的老板帮他解决了。他去见孙锡,本来寻思大不了给他打个欠条,可孙锡直接递过来拟好的合伙人协议,工资之外还有股份,那笔钱就从分红里扣。

葛凡清楚孙锡不是吃亏的人,他找自己回来,肯定有他的算盘,可看了眼协议上的数字,也算是诚意满满。小九那茬葛凡已经翻篇了,而且他也理性考虑过,相比较竞争大花期短的职业网红,KTV 确实是他最擅长的工作,就答应了。

孙锡那几天非常忙碌,跟葛凡分工协作,把刚刚接手的一盘散沙的乐胜煌迅速盘活,招人,又拉新,亲力亲为,每天除了偶尔跟小九见个面,几乎都在乐胜煌跟葛凡泡在一起。

那段时间他们见面也不算频繁,基本都直接约到孙锡的出租房里,换着花样的做饭,和换着花样做爱,每次都精疲力竭,饱餐一顿,再精疲力竭。

只是在两周后的一个周一中午,孙锡突然给小九发信息,说你赶紧来,来家里,有急事。

小九趁午休的一个小时匆匆打车过去,以为真有什么急事,一进门,看到孙锡举着两件新买的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来回比划。

“哪个好一点?”他问。

“啊?”

小九认真看了看,一件倒三角大牌的黑色厚夹克,穿着显得肩宽笔挺,偏商务范,一件是潮牌的毛衣,版型和颜色都很年轻。

“都挺好的。”小九说。

“你选一个。”

“穿给我看吗?”

“当然不是。”

小九白了他一眼:“那你要见谁啊?”

他没回答,拎起那捡夹克比了比:“这个会不会太老成了?”

又拎起那毛衣比了比:“这个又不够稳重吧?”

小九无语,不想管了,心想大中午你折腾我就是为了这个,看了眼厨房,连饭都不给做,一阵懊恼,又觉奇怪,孙锡之前从不会为了谁这样小心准备。

“我问你……”

“别问我。”

“你爸会喜欢哪一个?”

“我爸的话……”小九纳闷,“你管我爸喜欢哪件干嘛?”

孙锡看着她,没回答。小九忽然明白了,震惊看向他。

“孙锡,你是要见我爸?!”

“是他约的我。”

“什么情况!”

他没回答,只是又转回镜子前,拎起那见毛衣,像是已经做了选择。

余九琪看向镜子,看向他罕见的紧张的样子,眼神忐忑,又透着期待,也像是早有预谋,然后他抬眸,看向她。

他们隔着镜子,目光相撞,对视,什么也没说,心脏隆隆共振。

满怀希冀,又深知前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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