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窗帘没有遮严,阳光腾跃着,以一种凌人之势斜斜扫过来,正巧落在他疏淡的眉眼间。
眉心微微发紧,堆起不规则褶皱,薄薄眼皮跳了跳,也跟着不安分。
余九琪细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抬起手,举在两人头顶,试图去帮他遮住刺眼的冬日朝阳,不敢动静太大,怕吵醒他。
虽然知道他早就醒了,准确说,又是一夜没怎么睡。
其实去把窗帘挡严可能更好,但他手紧紧箍在腰上,分毫不让的,便动弹不得。
小九抬眸,看着阳光从手指缝隙碎着洒下来,照的他脸上毛茸茸金灿,起了玩心,晃动手指,看那金灿灿在他脸上忽隐忽现,像捉迷藏,又像跳舞。
“好玩吗?”大手忽地用力,把人贴近。
小九看他,见他还闭着眼睛,还是那副倦意,手放下,放在他柔软头发上,拇指伸过去,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试图抚平。
“还是睡不好吗?”
他清楚骗不了身边人,收敛着说:“比之前好多了。”
小九知道他过去睡的好是什么样,侧睡,从不翻身,轻微鼾声。可现在整夜翻来覆去,有时怕吵到她,就干脆躲出去熬一阵,天快亮才回来,比如今早。
“要不你去 411 睡吧?”
孙锡薄薄眼皮一跳。
“或者把 KTV 那灯球搬回来?”小九又说。
他眉心散了些,早起的嗓音哑而干燥:“那影响多不好。”
“咋不好?”
闹着说:“邻居从外面看见,以为咱家干什么不正经的买卖。”
小九也跟着皮:“本来就是。”
“嗯?”
“咱们一个洗浴中心,一个 KTV,在外面看来多少带点灰度。”
孙锡抿唇笑,顶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掀眼皮垂眸看了看怀里的人,在她额头亲了下,又往怀里按了按。
“今天干嘛?”他知道小九今天休息。
“上午我爸出院。”小九顿了顿,才小声说,“得回趟家。”
两人突然陷入一阵同频沉默,谁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谨慎。
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说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就此开口。
好几天了,尽管他们已经搬到了一起,算是正式公开了关系,但关于寒夜光柱那一夜的事情,关于丁满光,关于温雯,关于依旧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安和未知,一次都没有聊起过。
身体无限靠近,灵魂却隔着雷池,隔着禁区,彼此跃跃欲试,又浅尝止辄。
小九先避开,把话题兜回来,她清楚孙锡的睡眠已经糟糕到病理性的程度,但不确定症结是否仅仅是当年的分手,她有其他的猜测,没提,只是轻轻伸手揽着他,窝在胸膛熟悉的味道里,说不然去看看医生?
头顶先是缓缓吐口气,然后瓮声瓮气的,说他在北京看过失眠,中医西医都看过。小九小声说,心理医生呢。
太阳越升越高,孙锡的脸恰好完全浸在那片阳光里,没说话,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胸口滚烫,又钝重,明明是难得的冬日艳阳天里他最渴望的拥抱,温度和骨肉都真真切切,可就是有种模糊错觉,像握着一把沙,不愿松手,不敢用力。
可又担心一味的沉默与内耗,那把沙会自己一粒一粒流逝。
于是突然就把人按在床上,俯身,埋在她细细脖颈间,准确地找到脉搏跳动最有力的位置,以此为起点慢慢碾磨着吻下去,就像往常这种无力时刻一样,用他惯有的方式,贪婪地去用所有感官描摹和占有。
她曾经形容他这种时候活像个吸血鬼,他不反驳,她说是就是。
又觉得她的比喻已经含蓄很多了,他把自己看成兽,怪物,和阴暗角落里湿漉粘稠的藓。
占着她不退,在炫目阳光下,非要一起沉沦。
两个小时后,孙锡先出门的,他今天要去工商局补交一些资料,站在玄关,换好了鞋,却突然磨磨蹭蹭的,似乎在犹豫什么。
在那雷池和禁区转了一圈,他一手撑着鞋柜,回身叫她:“九。”
小九还穿着家居服,吃着个麻薯团,从厨房走出来答应:“嗯?”
“你帮我把员工社保资料拿过来一下。”
“在哪呀?”
“书架上吧。”
她去书架看:“书架哪里?”
“文件袋下面。”他声音忽地冷硬,似强调,“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小九一眼就看到,很明显,单独放在空处,手和眼神一起顿了下:“找到了。”
递给他后,孙锡又瞄了眼小九,没急着走。
小九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就把吃了一半的麻薯递过去:“要吗?”
孙锡真张嘴,她喂过去。
门关上后,小九才缓缓回头,看向书架,眨了眨眼。
小九以为余凯旋出院会是个大阵仗,可从医院到家里,来来回回帮忙张罗的除了浴池的徐铭和大利哥之外,都是家里人。
二凯哥专门交代过,马上过年了,也不是啥大毛病,不接待来探病的。红姨也在家庭群里提了一嘴,说别弄出大动静,也不操办聚会了,医生交代年前都得静养。群里安安静静的,就几个小辈孩子发个不痛不痒的表情包,自那之后,家庭群里再也没动静。
温雯始终一句话也没说,就连余凯旋出院,她也没露面,只是和小富总一起送了个巨大的花篮。
余凯旋绑着个腰围,直挺挺机械着刚走进家门,一眼就看见几乎半人高的花篮杵在那,立刻算到是温雯,嘀咕着都告诉她我不要这玩意,咋还买,这老大,等会让祝多枚搬走吧,太香了,熏人。
小九拎着一兜爸爸的换洗衣服跟在后面,话里话外听出来他似乎跟温雯有联系,竖起耳朵,希望他能多说一点,可二凯哥话题一转,进屋往床上一趟,跟徐铭问起温都水汇最近的情况。
余九琪回身,看了眼那束颇有些热带风情的巨型花篮,看到两朵高高的向日葵之间夹着一张手写卡片,那上面圆润稚气的字体,是温雯的。
她怔了片刻,直到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才回神。
徐铭朗声回答余凯旋的问题,说哥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这几天咱们浴池那流水天天涨,我们都起早贪黑的,忙都不忙不过来,还得亏小九,小九几乎天天在,帮着处理处理客人投诉反馈,盯一盯各个部门琐事,楼上楼下的,她都能关照得到。又沉了沉声,说主要这几天你和红姐都不在,小九在,大伙就有主心骨了。
余凯旋歪着脑袋,从主卧的床头向外看去,隔着门框,看到小九在客厅闷头收拾屋子,家里空着好几天,积了不少家务和灰尘。
二凯哥定定看了看女儿,看她叠衣服,又整理沙发,看起来还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别人跟她说话,她就笑,笑着答应,伶俐又柔和,可他不知哪里不对劲,就是一阵怅然,觉得小九变了。
“小九。”余凯旋轻声喊她。
“哎,爸。”小九迈两步,过来站在主卧门口。
余凯旋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踌躇着,问:“你老往浴池跑,银行那边呢?”
小九没隐瞒:“我请了长假了,连年假一起算。”
“那不行啊,那不得影响你评级吗?明年咋地也得争取升个商贷经理啊!”余凯旋着急。
小九却不急:“没事。”
“啥玩意没事!”
“再说吧。”
“啥玩意再说!”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小九忽然谨慎看了爸爸一眼。
余凯旋心里猛地一揪,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心脏,比他刚刚灌了跟钉子进去的后腰都难受,他缓了缓,可小九已经走了。
莫名烦躁起来,余凯旋再没了寒暄的心情,把浴池的人都赶走了。葛凡非要把客厅的电视卸下来安在卧室,走来走去的烦人,二凯哥就吼他两句,说别整了,我不看,再说我看电视的话去客厅呗,我就是腰不好使,不是瘫痪。
葛凡不敢顶嘴,为难地看了眼孟会红,见他妈给他使眼色,就闷头出去了,
可余凯旋突然又叫他:“你也请假了?”
葛凡说:“没有,就是这两天 KTV 不太忙。”
“年底旺季,咋不忙呢?”
葛凡说不知道。
“要我说这新手就是不行,以为小地方的钱那么好赚呢。”余凯旋哼了声,语气并不严肃,说完看了眼客厅的小九。
葛凡也顺着,瞄了眼正在擦地的余九琪,见她明明听到了,却不做声。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句态度松缓的话是余凯旋故意递给小九的,是希望她接过去的,按她往常机灵敏锐的个性,顺着梯子往上爬,胡搅蛮缠再说点好话,指不定能给她本不受欢迎的男朋友在家里铺铺路,但她默不作声。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好久,直到门口处传来一声啪嗒响。
小九看过去,花篮里那张手写卡片掉在了地上。
午饭后,余九琪就去了温都水汇,她先去淘气堡游戏厅看看三叔。三叔怕冷,这几天都住在温都水汇,恰好有个老员工是他发小,能帮忙照顾。
看完三叔,小九才去忙浴池的事。今天浴池要同时接待两个南方旅游团,有一个团不住宿,客房倒是排的开,就是汗蒸房和餐厅都很挤,连自费的 VIP 餐厅都排了长队,自助区更是供不应求,几款水果一度供不上。
小九跟着负责餐饮的刘姐一起,专门跑了两个市场,从一家超市手里抢货,好歹抢下两箱菠萝蜜和阳光玫瑰。回来后又在书吧休息厅安了个大投影,专门放时下最火的综艺,吸引了不少人,汗蒸房就渐渐空出来。
她又留在余凯旋办公室,审了几个人事、流水和采购单子,遇到复杂的就拍照给爸爸确定一下,再统一签了字。余九琪法律上是温都水汇的董事,有一定的管理权限。
然后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轰隆音乐声,她推门,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不远处的自助餐饮区开始供应限量海鲜,照旧老规矩,灯光和 DJ 配合,客人们边排队边蹦迪,只不过今天领舞的不是二凯哥,换了个她不太熟的服务员。
那服务员看到小九,扭着胯过来,想拉她一起去跳,小九摆摆手,没什么表情,说我不会。那人见她坚持,又扭着胯走了。
余九琪就看着前方热情狂欢,群魔乱舞,有不少脸熟的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淡淡回应,而后忽地感慨,她不用再假装快乐了,可离真正的快乐依旧有一定距离。
她有一瞬疑惑,明明事情都在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明明她吐出了压抑多年的那颗毒草,明明她已经在做自己了,为什么还如此忐忑,彷徨。
为什么还是心有所憾,仿佛被谁凭空挖走了一大块。
她理不清那一块失落都包含什么,很想找人聊聊,她打开微信,翻出孙锡的对话框看看,对话停留在下午孙锡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小九说见面再商量,孙锡说好。向前翻一翻,大抵都是如此。
她合上手机,挨到了下班。
下班后,余九琪走出温都水汇大门,直接绕后后面,走进乐胜煌正门。
如今她在跟乐胜煌新老板,孙誉文的儿子谈恋爱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了,背后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可她依旧每天忙完都上来等孙锡,等他一起回家,没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小九出了电梯,迎面遇到林晖,笑笑打个招呼,直接朝 411 走。
路过一个中包房时,门突然打开,高跟靴咚咚几声脆响,有人跌撞着过来,揽过她的胳膊。
“小九,来,一起玩一会!”
余九琪转头,看到是一身辣妹打扮的祝多枚,看样子她也放假了,开始了夜夜笙歌的神仙日子。小九摆摆手,说你们玩吧姐,我找人。
“找谁呀?”祝多枚笑着盯着她,故意问。
还没等小九回答,又捏着肩膀把人往包房推,说:“是找他吗?”
小九看过去,包房除了一对脸生的男女在唱歌之外,对面单座沙发上,孙锡穿着件黑衬衫,袖子叠着挽在小臂上,前面摆着几个洋酒瓶,在调酒。
音响声音很大,他便没说话,只看着小九,无奈耸耸肩,意思我不是自愿的,我也没办法。
祝多枚就醉醺醺地,贴着小九耳边大声解释:“耳根子软,我就打了个招呼,他就送了一瓶酒,我又叫了声妹夫,他干脆过来帮我们调酒了。”
孙锡坐在那,挑挑眉,没搭话。
大概由于祝多枚自由跳脱的个性,她是全家人里对他们关系接受程度最高的,葛凡至今单独跟他们在一起还有些别扭,祝多枚早就已经把孙锡当成自家人调戏了。
小九记得上周,他们刚刚用同居的方式公布关系时,祝多枚接连给她发了三条微信。
【行啊妹妹,那孙老板是仙品。】
【你好好处,处够了姐帮你处两天。】
最后又说:【听葛凡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也太感人了,真的不是编的吗?】
后来祝多枚但凡遇上小九,就爱拉着她问之前的事,可能她本身自认为是个凉薄的人,不信世上有这样存粹炙热的爱,所以见到了,就格外珍贵,像遇到罕见的珍宝,深知是孤品,瞧一眼聊以慰藉。
于是在那一对唱歌的男女接了通电话出去后,音响还在循环着音乐,祝多枚靠着门口沙发,下巴朝对面的孙锡扬了扬,问小九:“所以你们在北京也好过?”
小九坐的离祝多枚近一些,点点头。
孙锡过来,把调好的两小杯甜酒放在她们面前,又坐回去,换下一个口味。
祝多枚一口干掉那杯,又问:“你俩分开三年都没再谈?”
小九也啜了一口酒,还是觉得辣,点头。
“那他是为你回来的?”
余九琪忽地一愣,顿了顿,说:“他叔工程事故嘛,把他叫回来的。”
“不是,我是问第二次。”祝多枚强调。
“第二次。”小九莫名重复了一下。
“是为了你吧?”
小九握着那一小杯他调配的甜酒,沉默着,没反应。
祝多枚追问:“不是为了回来找你吗?”
还是没回答,过了一会,余九琪仰头把那一小杯酒一口喝掉。
酒精顺着鼻腔翻涌冲上头顶,呛的她微微闭上眼睛,待适应之后,缓过来,睁眼,见对面单座上调酒的人已经不见了。
而那一排调酒用的工具还在,新口味只完成了一半,空荡地摆着。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等那对男女回来,又合唱了一首对唱情歌后,见包房闹闹哄哄气氛还不错,她才跟祝多枚打个招呼离开。
直接去了 411.
推门进去。
关门。
他就仰头躺在沙发上,曲着长腿,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把玩那枚蓝色弹力球,砸在墙上,抓住,再砸,抓住。
小九认得那枚弹力球,也不陌生他此刻突然低沉的气场,他们之间是应该聊一聊,但她不想在现在,她不愿意再跟孙锡吵架了。
于是坐了一会,站起来:“要不你先忙,我先回家了。”
他却突然开口:“是因为那些信吗?”
小九站在那,一步都动不了。
球砸在墙上,嘭地钝响。
他说:“我不是就放在那了吗。”
小九想起那个她见过很多次的,今天早晨他还特意提醒过的牛皮纸文件袋,这个时候了,她没法否认,只说:“你也没有说让我看。”
球又砸了一下,抓住。
“我以为你如果好奇,早就问了。”
“那是你的隐私。”
“我的隐私,呵。”
球又狠狠砸下去,更响,他冷笑了下,再接住。
小九忽地被激起怒意,看他:“你笑什么?”
孙锡又砸了一下球:“没什么。”
她就更气:“孙锡你能别玩那个球了吗?”
孙锡忽然把球用力丢向一旁,翻身坐起来。小九以为他生气了,眼神躲着他,随着那枚弹力球滚落在地上,忽上忽下,最终钻到看不见的沙发底下后,才慢慢转头看向他,只一眼,硬生生打了个冷战,抖了抖。
他手肘撑着腿,微微弓着背,抬头直视过来,抿唇,眼底红润一片,尽管他故意用力控制,想像往常一样沉稳,或者耍狠,但脸上的脆弱和痛苦一览无遗。
他艰难地,试探几次,才一鼓作气开口,说出他生命里隐瞒最深的,最难堪,也是折磨他最严重的一切。
那雷池,禁区,他攥着拳,跃了过去。
看着小九,说:“你想让我自己说是吗?好,那我告诉你,那个丁满光说的没错,他确实一直给我写信。”
“那些信里,他告诉我当年案子的事。”
“我妈的事。”
“他在监狱的事。”
“他妈的他事无巨细!”他带着哭腔,咆哮。
然后稳了稳,说:“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小九犹豫片刻,她看得出他此刻不好受,她不忍心,可还是问出了口:“信,是从三年前给你写的吗?”
“是,就是他患了癌症后。”
“他说他在对我们家忏悔是吗?”
“对。”
“他让你去做点什么,是去赎罪吗?”
“对。”
“你答应了吗?”
“我从没有回过信。”
“那你去做了吗?”
孙锡直直看着她,浑身僵硬。
“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九。”
小九就真的爽快说出来,带着委屈、害怕,和不敢听到答案的紧张:“孙锡,你是因为要替他赎罪,才回来的吗?”
“你是在替他赎罪吗?”
孙锡绷着脸,皱眉望着她,一脸难以置信,甚至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