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第一天开张,没多少经验的穆朝朝,忙得有些晕头转向。多亏江家先前的那些老人愿意回来帮忙,这才让她不至于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
江柏归这天还是和学校告了假,原本是忙得不亦乐乎的局面,因了那些莫名其妙送来的衣料,让他与穆朝朝之间发生了一点龃龉。他不想看她过度辛苦,更不想看她因为江家的生意而受制于人。
他与她说,大学不想再上了,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出来扛事。
穆朝朝气急,拿出“长嫂如母”的话来压他。
江柏归也气,刚二十出头的女孩,算他哪门子的长嫂?假使大哥当初没娶她,她叫自己一声“哥哥”自是理所应当。
穆朝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和他理论,推着他出了药铺,让他回学校该干嘛干嘛。江柏归到底也不敢做出太忤逆的事,带着气便走了。
穆朝朝看着那些堆满药堂的华贵衣料,头便疼得紧。
不用宝丽鑫的老板说,她也知道东西是谁送来的。她心中不忿,趁吃午饭的空晌,走了五里的路,到电话局摇了电话给那个“罪魁祸首”。
原本想好的一堆质问,只出口了两句,便被那人的几声温言软语消灭了气焰。
应了他吃饭的约,在晚上八点多时,急忙忙地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才从铺子里出来。奈何他定的饭店离她有些远,黄包车车夫听她嘱咐,卖命拉了半个时辰才到。
等她进饭店时,周怀年已经去了楼上的房间。
留了阿笙在楼下接她,否则看电梯的人见她那副平庸的打扮,定会叫她从后门的楼梯上去。爬楼当又会消耗她不少的体力,毕竟从今晨 4 点起来用过一些米粥后,她已是滴水未进。
不过,于她真心来说,她是不想上楼的。一方面胃里空空如也,只觉吃饭才是当下的要紧事。另一方面,想起那日与周怀年的苟且之事是在酒精作用下才发生的,而一会儿到了房间,会发生什么,她心内总是避免不了会有些紧张和不自在。
可阿笙解释过了,因为周先生认识的人多,头先在餐厅等她的两个小时里,便有不少朋友过来打招呼。邀他同桌用餐的,亦不在少数。于是,周先生只好自作主张,把用餐的地点挪到了饭店楼上的客房。
其实,阿笙就算不解释,穆朝朝也应该要对这样的安排感到理解。毕竟,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多能见人的。
万源饭店是迄今为止上海滩上最高的建筑,内部设有英、美、印、德、法、意、日、西、中等九国装修风格的套房。而周怀年定的房间,仍是他始终偏爱的中式风格。这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审美,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穆朝朝,明明只是那么匆匆地一瞥,他的往后余生里,便只容得下这么一个女人了。
周怀年的手里,轻轻晃着一只盛了红酒的高脚杯,睥睨着窗外的外滩夜色,心中却全然只是对那女人的殷切渴盼。
当叩门声在他无数次的期待中终于响起,他那颗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暗暗雀跃了起来。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以期压制那种略显毛躁而幼稚的冲动。却发现,酒这东西,过喉进胃,烧人灼灼,原是上乘的助燃剂。
悔之晚矣,喉头几番滚动,才哑声应答:“稍候。”
放下手中酒杯,仔细整了整自己那身万年不变的墨色长衫,这才走过去开门。
“先生,穆小姐到了。”阿笙退到一旁。
周怀年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女孩。
她着一身素朴的二蓝竹布长旗袍,长发挽起,婷婷地立在那儿。不施粉黛的那张小脸,是种无暇的净澈。她没说话,也没笑,只扑闪了一下纤密的羽睫,周怀年的心便被莫名地勾动了一下。
“……”穆朝朝抬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正犯愣的男人,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周怀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然。
“进吧……”他微微侧了侧身,让出进门的通道。
穆朝朝复又垂下头,小步地,从他身边轻擦而过。
门上落了锁,“咔哒”一声,仿佛打在穆朝朝的心上。
“你……”
“我……”
“你先说吧……”
“你先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都没了前番电话里那种理直气壮和胜心满满。
周怀年先笑了出来,穆朝朝能看到,他墨色长衫的下摆都在轻颤。
“你笑什么?”穆朝朝疑问式的语气中带点嗔怪。
“没,没什么。”周怀年停下笑,眉目却依旧见得笑意,“我是想说,我都已有多年没这么等过一个人了。”
穆朝朝听了这话,面露愧色,“今日药铺重新开张,我便忙得晚了些。还请你……请你谅解。”
“嗯,我能想到的。不过,忙点算是好事。”
穆朝朝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却好像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话来应对。
“该你了。你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周怀年一句话,倒给她提了个醒。
“哦,我想说,那些衣料……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也请今后别这么做了。”
周怀年的眉头微微蹙起,脚步上前,靠近她一点。
“那日你唤‘阿年哥’时,可没有这般客套。”
“……”
穆朝朝的脸倏地就红了,好似一只被蒸熟的虾子。
周怀年离她很近,近得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近得就好像他们要似那日一般……
穆朝朝后退一步,撇过头去。在她的眼神投向那扇富有江南情调的内开月洞门而望见了一桌子佳肴美馔时,她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我好饿,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那些……那些……能吃么?”
周怀年本已有些紊乱的呼吸,被她这么胡乱的一搅,反倒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他顺着她的眼神也看过去,便不得不结束前番的话题。
“嗯,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一些。”
穆朝朝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当做无事发生,转身轻盈地奔向那桌救她于水火的美食。
确如他所说,真是每样都点了一些。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哪个国家的风味都有。可她就算再饿,那也没有这般大的胃口。想归这样想,饥肠辘辘的她,还是被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得馋虫在叫。一时也忘了再客气,她兀自坐到桌前,挑了一个长得最诱人,也最易吃的甜点,先入了口。
当那层厚厚的奶油在她口里化开时,穆朝朝没忍住,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周怀年笑了笑:“唔,这奶油鸡蛋糕做得真是不错!比外头面包店里买的还要强上许多。你要尝一口吗?”
穆朝朝没想过,自己这句顶客套,也顶正常的话,究竟会被人怎样曲解。
没想过,也来不及想,沾在她唇角的乳白色奶油便被周怀年尝进了嘴里……
甜而软的触感不似那日。那日她似酒,涩而热烈,让他醉不知事。今日的她可爱如奶油,让人总想多尝几口。然而,没有酒精作用,人便清醒许多,他想多尝,她却不让,抵在他胸口的那双手攥皱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开。
周怀年没再强迫,直起身,离了她的唇。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又看她已快红破的薄薄面皮,他轻笑,“唔,的确不错。”
话说完,舌尖仍在回味那点甜甜的,略带药味清苦的,她的味道……